第86章 雩風(2)
永嘉二年,三月廿二。
兩個常年留守九原行宮的宮女自蹑手蹑腳地自偏殿退出來, 手裏還捧着幾件滿是血污的衣裳。
繞過了宮殿拐角, 只把悄悄話說給屋脊上的小神獸聽。
桃紅顏色絲帶系着雙鬟的宮女放緩了腳步, 小心地指了指後邊:“那位爺是誰?年紀不大,模樣倒是挺兇的。”
年紀稍大的宮女道:“你沒聽方才陳公子讓我們帶他下去洗洗的時候,喊了他什麽?”
“阿姊,我聽見了。”雙鬟宮女跺了跺腳,“陳公子喊他小王爺, 但我在行宮裏伺候這麽些年, 從沒見過這位小王爺。”
“年節時候, 你從城裏回來, 還跟我提過兩句, 這會子怎麽反倒忘了?”
“我……”雙鬟宮女想了一想,猛然醒悟過來, 不大敢相信地緩緩道, “啊!是瑞王府家的世子爺, 他們說他可兇了呢。今日一見, 果然如此。”
“我看倒不像。”那年長的宮女笑了笑,将手裏捧着的髒衣裳遞給她。
“咦?”雙鬟宮女用兩根手指撚起髒衣裳的一角,“他到底是怎麽弄的?在獵場跟熊打架了?”
“在山下與人打架了才是。”年長的宮女拂了拂袖,了然道, “我去給世子爺找一件新衣裳,你就別再進去了。”
“啊?我為什麽不能進去?”
“你不是覺着他兇麽?還敢進去?”
偏殿內,宮女将新衣裳放在桌上, 隔着一扇屏風,她規規矩矩地垂着眸子,只聽見耳畔流過水聲。
不願意顯露出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她不喊他世子爺,只道:“爺,衣裳放在桌上了。”
裏邊的人應了一聲。
她又問:“是不是叫太監們來添些熱水?”
“不用。”李釋冷着聲音吩咐道,“你出去。”
“陳公子說伺候不好,要罰我們的呢。”
屏風後邊的李釋似是愣了一會兒,刻意軟了三分語氣:“沒有別的,是我不喜歡旁的人在,不會給他告狀的。”
“那婢子就在外邊候着。”
這話落地,又聽聞門扇輕響,人走了。
李釋再等了一會兒,稍彎了腰,熱水漫過頭頂,淹進口鼻,才教那血腥氣稍稍消散了些許。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陳恨分明叫他別再管這件事了,他怎麽就鬼使神差地跨馬射箭,直奔長安,還殺了幾個人?
這是不是皇家的宿命他不知道,但是這宿命讓他有些惡心。
再待了一會兒,将頭發絲兒都洗幹淨了,李釋才嘩啦一聲從水裏站起來。
随意抹了抹身上的水,換了衣裳,熏香味道有些重了,但總比別的什麽氣味好。
他用巾子将頭發擦得幹幹淨淨的,束上宮女送進來的古玉冠,這才推門走了出去。
那宮女仍舊守在門外,見他出來,便道:“爺是不是去尋陳公子?婢子給爺領路。”
李釋擡腳,步下臺階:“不用,我記得路。”
他回到最初來的宮殿前,已經是上午了,天陰,卻不再下雨,日頭照來,稍有些天光,只是不熱。
而這時,陳公子正同皇爺在榻上說着閑話。
下棋的時候他還裹着被子,這時候有些熱了,便将被子往榻上随便一堆,活像個貓窩。
又悄悄的伸手去拿案上擺着的點心,李硯不管他,只裝作沒看見的模樣。
陳恨拿了點心,窩在手裏掰了一塊來吃,才知道那是不加糖的,什麽味道也沒有,幹嚼面粉。
他嘆了口氣,将吃了一口的點心塞給李硯,一言不發。
李硯也吃了一口,面色一變,默默地放回去了。
“皇爺。”陳恨得逞地笑了笑,“不好吃吧?”
此時轉頭看見李釋,陳恨又朝他招了招手:“世子爺。”
有幾日不見,李釋倒像是成長了許多。
先擡手朝李硯做了個揖,問過了安,才轉頭朝陳恨行禮。看似成熟,其實還是沒大沒小的喊他陳離亭。
又等李硯點頭允了,才搬了把燈籠凳來,在榻邊坐着。
陳恨轉頭問他:“怎麽過九原來了?不是在三清山上待着麽?”
“看見徐歇往九原來了,我勤王。”
陳恨笑了笑,倒也不是惡意,不過覺着他可愛罷了:“你小小年紀的,勤什麽王?”
只是于李釋,年紀是最提不得的。
陳恨又正色道:“下回可不許這樣冒險了。”
李釋點頭:“我知道。”
見李釋比素日裏少了些銳氣,陳恨想了想,問道:“是不是方才見了血,有些不自在?”
李釋不大好意思地又點了點頭:“嗯。”
“我頭回見血的時候也這樣,沒別的什麽,你才多大?”陳恨安慰他道,“叫他們給你做兩道素菜,吃點東西再去睡一會兒,一覺醒來也就好了。”
李釋卻搖了搖頭:“我不想睡。”
“也行,那就待一會兒。”陳恨拿了案上不加糖的點心塞給他,“餓了沒有?”
“不餓。”李釋說着,卻也将點心一口一口地吃。
陳恨給他倒茶,轉頭對李硯笑了笑:“皇爺,這位是少年英才。”
而李硯似是思索了一會兒,道:“年歲還小,封了王怕壓不住底下人。”
李釋端起案上茶盞的動作一頓:“臣弟明白。”
要讓李釋稱一句臣,那簡直是五百年難得一遇。
李硯繼續道:“等事情了了,你給你爹差不多也守了三個月,搬進宮來念書,也在閣中學一學怎麽處置政事。”
“是。”
“今兒這事情,你太逞強。”李硯說着說着就要教訓他,“就算行宮真被圍了,你也不該只身跑來,什麽也不管不顧的。長安與宮中,比行宮厲害得多。那時候你若是壓不住那些人,你怎麽……”
要李釋稱臣,也就只是那麽一瞬間的事情。
他很快就變回原來的模樣:“說是勤王,你還當我是真的來勤王的。”
“好了好了,不許吵架。”陳恨将李釋手中的茶盞拿走,往桌上重重的一磕,“世子爺別喝了,去睡覺,叫他們給你點安神香,一覺睡到明兒早上,你看你的眼睛都黑了一圈兒了。”
李釋被他兇了一下,乖乖地就站起身來,再行了個禮,就退下去了。
他臨走時,聽見陳恨對李硯抱怨道:“這倒不像是皇爺的兄弟,像我的兄弟。”
誰稀罕和他做兄弟?李釋悶悶地想,千裏迢迢送幾個兵過來,生怕李家江山被旁的人握在了手心裏。
結果他也不用,那是人家設計好的圈套,就等着人往裏邊鑽,還嫌棄自己不會辦事,不顧大局。
李釋一甩衣袖,憤憤地道,算他多事。
退出去時,原先伺候的宮女就站在殿外候着:“爺出來啦?陳公子說……”
李釋仍是不大願意說話:“我知道了,你帶路就是。”
直至一處偏殿,那宮女給他鋪床,李釋就靠在椅子上發呆。
“李……”李釋猛的回神,驚覺自己險些就喊出了李硯的名字,轉頭看那宮女正低着頭做自己的事情,沒有絲毫察覺,才繼續道,“你覺着,皇爺是個怎麽樣的人?”
那宮女被他吓了一跳,當即跪下叩首:“這話婢子可不敢說。”
“不打緊,我不同別人說。”李釋見她面色發白,便道,“不說皇爺,那陳離亭呢?”
“陳公子自然是天底下頂好的。”
“他……哪裏好?”
那宮女想了一會兒:“陳公子模樣好,待人也和氣,同旁的人嘻嘻哈哈的,沒架子,賞東西的時候也大方……”
“好了,不用說了。”李釋全想着他做忠義侯時候的好,誰知道這宮女答的全是這些話。
他所知道的忠義侯同陳恨,當真就是一個人麽?
再等了一會兒,那宮女不再聽見他說話,才壯着膽子站起來,繼續鋪床。
她加快了動作,很快就攬着換下來的被子預備出去了。
餘光瞥見李釋就要開口叫她,只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的模樣,避蛇蠍似的,小跑幾步就跑出去了。
其實李釋就是想叫她點安神香來着。
誰知道還沒開口,人就跑了。
香料怕潮。李釋用凳子墊着腳,在木架子的最上邊找了個小匣子,往香爐裏撥了兩顆香料。
李釋将匣子放回去,把墊腳的凳子也抹幹淨、拖回去。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世子爺拿東西要用凳子墊腳,這是世子爺的小秘密。
他躺在榻上,這時候安神香的氣味在房中漸漸散開,他來不及想些什麽事情,一合上眼,就睡了過去。
夢裏沒有血色彌漫,倒是他在山下看見的杏花開得正好。
起來時天色昏黑,已經是傍晚時分。
照理來說,安神香的氣味早就散了,他也早該醒了,誰知道一覺就睡到了傍晚。
榻邊的木架子上放了熱水與巾子,是才拿進來的,竟也沒能驚醒他。
李釋掀被下床,挽起衣袖,洗了把臉,穿好了衣裳,走出門去。
那宮女還是在外邊候着,大抵也是為了避着他,才提早就将熱水端進去的。
她垂首而立:“爺是不是去找陳公子?陳公子這會子不在殿裏了。”
“他在哪裏?”
“陳公子同皇爺去順王爺那兒了,順王爺在幸昌殿。”
匪鑒帶着人,在幸昌殿外牆邊站滿了。
而幸昌殿階下,摔了一把琵琶,恍若美人斷頸,折腰挫手。
宮女陪着李釋到了殿門前,也就自行退去了。
正要回去時,常綠的竹樹後邊,跑出來今晨的那個雙鬟少女,站在她身後就拍了拍她的肩:“阿姊。”
那宮女“哎呀”了一聲:“你吓我一跳。”
雙鬟宮女道:“阿姊,那位世子爺是不是很不好伺候呀?辛苦你了。”
“沒什麽,咱們回去吧,世子爺應該也不用我伺候了。”
“阿姊阿姊。”雙鬟宮女神秘兮兮地對她說,“你知道嗎?總跟在順王爺身邊的那位賀樂師,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