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雩風(3)

賀行是罪臣之子,父親是被抄了家的世家子弟, 從前在皇六子李渝的外祖家彈琵琶。

後來他們府上散了, 賀行有一陣子待在樂坊裏, 李渝把他贖出來。之後他遠封閩中,賀行也背着他的琵琶,一路跟随。

他總是一襲素衣,白玉無缺似的,模樣柔順, 笑起來也溫溫潤潤的。

但是這回——

“李渝這個……大概是碰上感情騙子了。”九原行宮幸昌殿前, 陳恨看完了賀行留給李渝的信, 幽幽地嘆了口氣。

賀行在那信上, 跟李渝說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預備找個安靜的地兒靜靜等死,叫李渝不要找他, 不要去打擾他。

最末兩句, 死生契闊, 至死不渝。

看起來他還挺懂得套路的。

但這顯然就是心黑, 有意逗李渝玩兒。

借着檐下燈籠看完了信,李硯也沒忍住,輕笑一聲。

“皇爺!”陳恨壓低了聲音,掩住他的嘴, “李渝還在裏邊傷心着呢。”

李硯忍住笑,将信塞回去,随手交給匪鑒:“拿回去給李渝, 派幾個人去找找賀行。”

陳恨長舒了口氣,亦是覺得好笑。只道是賀行勢利,見李渝失勢,找了個機會就跑了,抓得住抓不住,都由他去罷。

這時候世子爺李釋也至了殿前,站在階下走廊那邊朝他們一打揖。

陳恨問他:“世子爺怎麽也過來了?”陳恨又朝他招招手,待他上前,再看了一陣:“面色還是差,這兒沒什麽事兒,世子爺回去罷。”

李釋朝殿裏望了一眼:“李渝……”

“沒有,一點小事。”陳恨道,“皇爺同我也要回去了。”

宮道略長,匪鑒派了手底下幾個人去尋賀行,很快就重新跟上了李硯。

“皇爺,吳小将軍回了,在偏殿修整,問什麽時候皇爺得閑,他來複命。”

“叫他修整好了就過來。”李硯想了想,“山下的事情處置好了?”

“恐怕是還沒有,徐歇還沒捉住。”

“這樣他還敢回來?不用複命了,叫他事情辦完了再回來……”

“皇爺。”李硯這話沒完,就被陳恨擰了一下,“這都幾天幾夜了,循之又不是鐵打的,你是萬惡的剝削階級嗎?”

“好。”李硯又對匪鑒改了口,“伺候吳小将軍吃好喝好,叫他不用急着來複命。”

殿中還亮着燈,陳恨陪着李硯坐在榻上吃茶。

讓吳端不用急,他卻還是急得很,随便收拾了就過來了。身上還帶着淡淡的血腥氣,面上破了兩個口子,怕是也沒敷藥,血口子已結了痂。

手裏的茶水還沒動過,陳恨便将自己的茶盞塞給他,又請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他自個兒挪了位置,坐到李硯身邊去。而李硯一回頭,順手把自己的茶盞遞給他。

這下子就是李硯沒茶喝了。

吳端一怔,憤憤地将面前原本是陳恨的茶盞推過去,提起案上茶壺給自己倒茶。

真是奇了怪了,又不是只有這兩盞茶,還非得讓來讓去的。

結果好了,這兩人對方喝了對方的茶,他小将軍還得自己倒茶。

吳小将軍登時覺得,自己還不如回山下殺敵去呢。

傳完了茶盞,李硯低頭,吹去茶葉沫子,抿了口茶水,輕聲問他:“徐歇如何?”

“他太狡猾,教唆着幾個世家沖在最前邊。後來見勢不妙,帶着親信跑了,派了人在找他。”

“嗯。”李硯将茶盞往案上一磕,分明是不大滿意,只冷着聲音道,“長安如何?”

“許将軍才派了人送信來,說是在收拾殘局了,該抓的人也都抓了。還給世子爺請功來着。”

“什麽時候能抓着徐歇?”

“兩……”吳端原本想說兩日,李硯瞥了他一眼,他就試探着改口道,“明日?”

李硯滿意地點點頭:“明日這個時候,若是沒見着人,你就留守九原。”

留守九原,一年只有三月九月接駕見人,才有事兒做,其餘時候閑得能長毛。光是想想,吳端就覺得自己長毛長得像猴子了。

他起身站定,抱了抱拳,言語擲地有聲:“臣領命。”

到底還是不願意被人說是剝削,李硯道:“等天明了再下山去罷。這事兒你做的不錯了。”

喲呵。吳端聞言,站在原地怔了怔。皇爺誇人,盡管還是冷言冷語的,但這回誇的還不是忠義侯,實在是太難得了。

“多謝皇爺。”可惜吳端習慣了皇爺端着架子對人,這一誇着實讓他惶恐,仍是抱了抱拳,邁着步子就出去了。

他出去時,正有人要進門來。

一個不認識的宮人,雙手捧着個木托盤,盤上只薄薄的一封信,上邊寫着陳離亭親啓。

吳端只看了一眼,一撩衣擺便跨過門檻走了。

那宮人徑直到了李硯與陳恨面前,行過了禮,将托盤高高的舉過頭頂:“順王爺讓送來的,說是賀行留下的信。”

“給我?”陳恨稍直起身子,拿了那封信來看。

見他拿了信,那宮人很快就退出去了。

“你等等,我有話問……”不等陳恨反應,殿門吱嘎一聲響,人走了。

也不再管他,陳恨只是低頭拆信。

賀行的字是李渝教的,寫得卻不鋒利也不銳利,像他這個人,起碼像他從前的模樣,溫順柔婉。

恰巧案上沒點燈,陳恨便趿着鞋子下了榻,湊到點了燈的角落去看信。

只一張紙,兩三眼就看完了。

那裏邊寫的東西卻多,陳恨又看了兩眼,才反應過來,将信紙揉成一團,鞋也沒穿好,就跑出去追方才那宮人。

一直追到殿外宮道上,他朝前後望了望,月光将四處照得很亮,卻已經看不見方才送信的那個宮人了。

陳恨頗苦惱地撓了撓頭,将信紙抓在手心裏,一回頭,就撞見了李硯。

李硯提着他跑丢的一只鞋,正色問道:“怎麽了?”

陳恨只将手中信紙攥得更緊:“就是……有兩句話想問問方才那人,找不到就算了。”

“賀行寫了什麽?”

“……沒有什麽。”陳恨伸手去拿他手上提着的鞋,李硯背着手不給他。

陳恨沒理他,轉了身,一面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回去,一面朗聲喊了匪鑒:“派人去找方才過來的那個宮人。多派幾個人去找賀行,讓他們務必抓到人。再去告訴吳小将軍一聲,讓他的人找徐歇的時候也找找賀行。”

匪鑒應了一聲也下去了,臨走時還悄悄指了指陳恨的身後,暗示他注意些。

陳恨一回頭,李硯仍是跟在他身後,緊緊地靠着,一言不發,只是一雙墨似的眼睛盯着他瞧。

賀行在信上說的事情,瞞得過他一時,恐怕瞞不了長久。

陳恨将手中揉成一團的信紙抻平,那時候抓得用力了,已破了兩個口子。

“皇爺,那個……賀行這個人難測,也不知道這信上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或許說的是真的……”陳恨想着先知會他一聲,“又或許是挑撥離間。總之,皇爺斟酌着看。”

李硯點頭應了,陳恨才把那信給他,李硯就借着檐下燈籠看信。

賀行那信上是這麽說的:

——奴賀新聲再拜叩首。

賀行字新聲。

——素知閣下識聖賢,知禮樂,匡時匡世之才也。奴以微賤,徇以私情告之。

賀行在信上翻出了一樁陳年舊事。

賀父是沒入奴籍的樂師,後來李渝外祖賜給他府上歌女,這才有了賀行。

只是那歌女,在跟賀父之前,還曾與來府上赴宴的某位客人有過露水姻緣。

至于那位客人,那位客人怎麽會敢在朝中重臣府上做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身份使然。

兄弟。

他說他同李硯、李渝是兄弟,他是老皇帝一夜風流的孩子。

——承帝恩寵,得以降生。流落樂坊,未有怨言。不争不搶,別無所求。今上迫急,遠走閩中,揭竿舉旗,保身而已。

——卿濟世之才,皇恩負卿,天下恥卿。京都一月,蒙卿厚愛。卿若有意,持帚捧茶而待,奉卿為師,許卿侯王之位。

信不長,賀行再拜叩首就結束了。

李硯才看了兩句,臉色就陰了一片。

特別那裏邊有句話,氣得李硯抓着那信紙,手背青筋暴起,手指指節咯咯的響。

賀行在信上說:“若得幸認祖,族譜添名,虛算年歲,不才行八。”

行八?他好大的臉,反了還不夠,還要做皇八子。

“皇爺?”陳恨握了握他的手,“你別聽他……”

李硯反手捉住他的手,卻低頭看了一眼,方才趿着鞋子跑出來,陳恨跑掉了一只鞋,現在右腳還沒穿鞋。

“冷不冷?”

陳恨搖了搖頭,才要答說不冷,李硯就攬着他的腰,用腳踢開殿門,将他抱進殿中去了。

陳恨偏着頭看他。

這人也太可憐了些,老皇帝一個接一個的爛攤子要他收拾,莫名給他弄出個兄弟來也就算了,現在還弄出個真的反賊。

總以為閩中要反的是順王爺李渝,誰知道其實是賀行。

賀行這人看上去單純,誰知道呢,躲在李渝後邊,藏着滿口獠牙。

現在人就從眼皮子底下逃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抓住。若是抓不住,同閩中也就該開戰了。

李硯拖着人回了殿中,只将他抱上了榻,兩手撐在陳恨身子兩邊,喊他:“離亭。”

“好了好了。”陳恨伸手抱他,“皇爺是天底下最好的皇爺,他們不懂得,沒人疼離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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