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二更】雩風(5)

日頭高懸的時候, 陳恨與李硯在林子裏遇見了吳端。

吳端勒了馬, 一手抓着馬鞭, 朝他二人抱拳:“怎麽敢勞動你們?一晚上沒睡吧?我剛從前邊過來, 前邊不用看了。回去罷, 這裏有我鎮着。”

而這時,從前面臨時設置的崗哨中,又一個少年驅着馬跑來。

都這時候了, 随駕春獵的世家子弟都躲在行宮中不敢出一口大氣,長安城裏的少年人也都恨不能把自己給埋起來。

這會子還在外頭亂跑的,也就只有李釋了。

吳端回頭看了他一眼:“一早起來,還是世子爺告訴我山下又出事的, 他說一起來,看能不能幫上忙, 就與他一起來了。”

此時,李釋也到了眼前, 作了揖,卻頗怨恨地看了一眼陳恨。

大約是埋怨他下山來不叫自己。

“行了,換班了, 你們回去休息吧。”吳端一揚馬鞭,朝前跑了兩步, “我把徐歇與賀行抓回來就是了。”

在山林子裏轉了一個晚上, 現在緩過神來,确實有些累了。

陳恨低了低頭,打了個哈欠。

不消轉頭看他, 李硯也知道他該困了:“叫他們套一輛馬車趕過來?”

“不用麻煩,再一會兒就回去了。”陳恨回過神來,将戴在頭上的鬥笠摘下來,扣在了李硯頭上,半讨好道,“給皇爺戴。”

午後才回了行宮,陳恨随便扒了兩口飯。

後來坐在榻上消食兒,正同李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忽然往案上一趴,毛茸茸的腦袋朝着李硯,睡着了。

他是最缺不得覺的。回了行宮,解了衣裳與鞋子,舒舒坦坦的坐在榻上,眼前又是熟悉的人,自然也就安心的睡過去了。

晚些時候迷迷瞪瞪的醒來一回,第一句話是問李硯,抓到了沒有。

李硯搖頭,說沒消息,卻讓他放心,再睡一會兒。

陳恨閉着眼睛想了想,李硯還以為他又睡過去了,卻忽聽聞他道:“閩中最是易守難攻,還是不能叫賀行逃回去。他在閩中,李渝那些人大概他也都打點好了,大概也算是他的人了。”

陳恨掀被坐起:“李渝那邊……”

李硯把他按到床上:“你睡吧,已經派人去審了。”

“皇爺,閩中太難了。”陳恨嘆了口氣,“江南不定,閩中從來可守可攻,退還能出海去琉球。皇爺,你記不記得上回我們同循之在軍營裏玩兒沙盤?他踞閩中,我守江南,虧了我江南九分地,圍了我十九座城才勉強勝了。閩中太難了。”

李硯揉揉他的腦袋:“嗯,朕知道你怕什麽,不怕。”

昨日吳端在皇爺面前立了軍令狀,這日深夜裏,吳端果真就捆了徐歇回來。

他只将徐歇往殿中一丢,拍了拍雙手,轉身就走了:“還有一個賀行,我再去找。”

徐歇是三朝丞相,這回造反,在他看來不過是君王無道,步步緊逼,他不得不反。

拉攏了好幾個世家,還連帶着瑞王府與禁軍,原本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直到了九原山下,他才知道,那是年輕帝王親手套在他脖子上的一個繩結。

半生籌謀,化作烏有。

上山時,他的拐杖不知道什麽時候斷作了兩截,捧着癡癡的看。蒼髯白發,失了魂兒似的坐在囚車裏。

他的眼神不大好使,但是在山下,他看見了一駕向東行的馬車。

挂着徐府樣式燈籠的馬車,不用想他也知道,裏邊是徐醒。

徐醒娘親是公主,在長安城東面不遠處有封邑,留給了徐醒。地兒不大,但是徐醒很喜歡。

性命都快沒了,他也沒心思再管這個兒子了。

宮殿內點了好幾盞蠟燭,燈火通明,将面前人像照得影影綽綽的。

他跪伏着,往前爬了兩步,向年輕的帝王陳情,表示自己是為奸人所惑——奸人,就是那些世家中人,并且講述自己同君王的昔日情分——盡管沒有多少。

“我還是皇爺的姑父,皇爺小的時候,我抱過皇爺的……”

李硯抽出腰間長劍,寒光閃過,他将徐歇拽着的一片衣擺砍了幹淨。

他拄着劍,蹲下身子,輕聲問他:“那皇長兄小的時候,你有沒有抱過他?”

從前的皇太子。

徐歇猛地擡頭看他,燈火曈曈,分明是十分敞亮的殿中,眼前的李硯卻忽然變成了從前的皇太子的模樣。

皇太子的親信沈大公子去給他收屍的時候,徐歇去監牢上下打點,出來的時候正巧撞見了。

收屍的時候太簡陋,沈大公子背着皇太子的屍首,就那樣背着出來。

沈大公子盯着他,那時候跟在一邊的皇八子李硯也盯着他,就連死了的皇太子也看着他。

就像現在這樣。

一雙眸子黑得怕人,正死死地盯着他。

徐歇驚呼一聲,翻了翻眼皮,就倒了下去。

李硯起身,嫌惡地用長劍将他挑開,吩咐道:“拉下去弄醒了,讓人連夜就審。”

徐歇卻悠悠轉醒,道:“那個賀行……你們把他放跑了。”

李硯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道:“你再說一遍。”

“賀行、趁着今晚你們抓我的時候,已經出了渡口了……乘船南下了。”

李硯轉頭去看匪鑒:“派人去追。”

匪鑒領了命令,小跑着就出去傳令了。

而徐歇從喉嚨裏擠出來幾聲撕碎了的笑聲:“我反不成,自然有人會替我反。”

李硯冷聲道:“你反不成,他也反不成。”

徐歇陰沉沉地笑了,反問他:“那忠義侯呢?忠義侯反不反得成?”

李硯亦是笑了:“你不用挑撥離間,朕知道忠義侯年前謀劃過這種事情。”

“噢,皇爺知道。”徐歇就是被抓着了,也要往人心裏紮一根刺,他想了想,又道,“那皇爺知不知道,忠義侯為什麽反?”

李硯不答,徐歇又道:“一年前他能為了皇爺,在宮中煽動禁軍裏應外合;一年後,他會不會為了賀行,在長安城中……”

這話說的越來越離譜了,徐歇也真是被逼急了,張口就胡亂攀咬。

李硯笑了笑,專為氣他似的,抱着手幽幽道:“朕就是喜歡他,他造反了朕也喜歡他,他造反謀逆的模樣特別讨人喜歡。你要是忠義侯,那也随你造反。”

喜歡。

徐歇喊得破了嗓,随口說着世上最惡毒的詛咒:“喜歡?他會稀罕你這種喜歡?他是文人,文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一個風骨,你要他被天下文人的唾沫淹死。他現在不通外邊消息,不知道外邊把他說成什麽模樣,他要是知道了……”

“那與你這老匹夫何幹?”李硯擡腳就踏住了他的左肩,将人死死地踩在了地上,面色陰骘,“朕就是用鏈子捆着,也要把他困死在龍床上。”

而這時候,陳恨半夜醒來,一摸身邊不見了人,就知道是又出了事。出去問了幾個宮人,才知道皇爺去了哪兒,正巧尋過來了。

不巧的是,他沒聽見李硯那一句“困死龍床”。

“皇爺。”陳恨就站在殿前臺階下,提着衣擺,快步上前,“徐歇抓着了?”

“嗯。”李硯回頭看了一眼,人已經被帶下去了,“滿口胡言亂語,見誰咬誰,你別見了。”

陳恨點點頭:“好。”

這時陳恨低着頭,用餘光悄悄觑他,李硯還以為他是要問賀行的事情,便将手搭在他的後頸上,練劍練出虎口上的老繭,就貼在他頸上突出的一塊骨頭上,摩挲了兩下:“已經派人去找了,翻不起大波浪來。”

陳恨又搖搖頭:“不是這個。”

李硯笑了笑:“你不就惦記着這個?”

“我……昨兒情急……”陳恨咬了咬下唇,“皇爺罵我‘每回都有每回的緣由’,好像還是很對的。對不起,我找不準。為臣本分,我應該事事都擋在皇爺前邊的,我習慣了做賢臣……我也知道我一開始也答應過皇爺了,原本說好的皇爺不讓去就不去的,我好像每次都說話不算話。”

陳恨轉身,雙手環着他的腰,把腦袋埋在他懷裏:“史書上說,賢臣須得直言,不要怕頂撞皇帝。我野心大一些,我想安社稷,我也想讓皇爺高興。但是……好像又惹皇爺不高興了。”

陳恨在他懷裏拱來拱去:“對不起,下回不犯了。”

回了寝殿,陳恨背對着他鋪床:“又熬了快一個晚上,皇爺還是快睡吧。”

李硯聽他的話,走到衣桁邊解衣裳。

“徐歇這事兒可算是完了。”陳恨鋪好了床,下了地,走到李硯面前幫他卸下發冠子。

李硯稍低着頭,想起方才徐歇的話,又想起了別的什麽,道:“徐歇這事兒是完了,答應你的比目魚,也是時候給你了。”

“嗯?”陳恨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記起李硯說叫魯地的人給他帶了兩尾魚,“明兒再說吧,今日太晚了。”

這回倒是不聽他的話了:“今日就給你,放不住了。”

宮人将那兩尾魚端來時,陳恨才知道“放不住了”是什麽意思。

這兩條魚,死了。

宮人躬身請罪:“魯地路途遙遠,路上難免出些狀況,所以……看護不周,請公子降罪。”

“沒事沒事,拿走吧……”陳恨擺擺手,或許覺得自己太過冷血,又加重了語氣,補充道,“拿下去……好生安葬。”

宮人退了出去,陳恨又起身開了窗子通風。

這魚的味道确實不怎麽好聞。

陳恨在寝殿裏轉了一圈,将能開的窗子都打開了,随口玩笑道:“皇爺,那兩條魚是溺水而死的吧?”

李硯道:“不該給你看的。”

“沒事兒。”

李硯試探着問他:“那魚腹裏有一封帛書,你想不想看看?”

陳恨靈機一動:“‘大楚興,陳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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