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比目(1)
大楚興, 陳勝王?
大楚又是哪裏的年號?陳勝又是哪樣的人物?
眼見着李硯面色一沉, 陳恨忙解釋道:“那個陳勝是‘茍富貴, 勿相忘’的陳勝, 同奴不是本家, 奴也沒有造反的意思。”
李硯也想起來了,這是陳恨講過的故事。
文人說話,三五句話之間就喜歡帶出個典來。
“皇爺方才說帛書……”
“你過來。”
“诶。”
自覺玩笑開得不好, 陳恨乖乖巧巧地垂着手跟在他身後,而李硯在書案前停下了。
“你坐這兒。”李硯把他按到自己常坐的那個位置上。
“奴有點惶恐。”陳恨提了提衣擺,緩緩地跪坐在軟墊上,嘀咕道, “皇爺,你不會突然拿出什麽東西來吓唬奴吧?奴不想要丹書鐵券的, 再封忠義侯也不用的,奴不用這個的。”
“早些時候就拟好了。”李硯在他身邊坐下, 手從陳恨身後伸過去,激得陳恨挺直了脊背。
他從一堆疊得齊整的奏章下邊翻出來一個長的黑檀匣子,雙手捧着放在了案上。
李硯一面打開匣子, 取出裏邊的一卷絲帛,一面道:“怕吓着你, 所以一直沒拿出來。”
陳恨緊張兮兮地點點頭, 目光不離那卷帛書:“皇爺,這會‘圖窮匕首見’嗎?”
他輕輕咬了兩下舌尖,犯糊塗了, 又說糊塗話了。
知道他文人的毛病,李硯也不在乎,只将帛書在他面前展開,起身就要去拿筆墨:“你的生辰八字朕都知道,幫你寫上去了。你要是沒別的意思,就把名字寫上去罷。”
陳恨亦是轉身,死死地抱住李硯的手,看模樣好像拉住一根稻草,陳恨卻覺得像魚兒上鈎。
李硯在他面前蹲下,笑了笑:“怎麽?你有別的意思?”
陳恨使勁搖了搖頭:“就是……皇爺,我忽然有點不認識字,那帛書……”
李硯含着笑意,一字一頓道:“婚書。”
陳恨不應,還是抱着他的手。
李硯故意問他:“從前你在三清觀寫情信,那情信上寫的是什麽?”
陳恨辯駁道:“我寫的是遺書。”
李硯不改,仍道:“你往情信上寫那樣的東西?”
“我……”陳恨理直氣壯道,“我是文人,犯點情癡的毛病很尋常。”
“情癡?”
“‘人間自是有情癡’,歐陽修的詞。”說完這話,陳恨忽然有點慫,遺書上邊的詞還沒說清,他又添了個歐陽進去,更說不清了。
“不要念歐陽修,念你寫在情信上的那個。”
陳恨硬着頭皮撒謊:“不記得了。”
李硯把住他的手,從他的衣袖裏摸出一張紙條來,故作恍然道:“離亭,這不是你的情信嗎?好幾個月了,你還帶着呢。”
“不是。這個是……”陳恨伸手就要去拿,随口搬出吳端這個萬年由頭,“循之随手給我的。”
“他好大的膽子,給你遞這種東西。”李硯順着他的話道,“你放心,朕給你做主。”
眼見着李硯拿着信紙,就要拆開看了。陳恨急忙按住他的手,解釋道:“不是循之的,是我的遺書……是情信!是情信!皇爺別看了……”
李硯擡眸看他:“認了?”
“認了。”陳恨弱弱地點點頭,“皇爺別看了,我……念給皇爺聽。”
“嗯。”李硯果真不再去動手上信紙,疊好了就塞回給他。陳恨喉結上下一動,吟道:“‘錦機織了相思字,天涯路遠無由寄。’”
他雙手按在膝上,愈發垂了頭,咬了兩下舌頭,輕聲道:“‘寒雁只銜蘆,何曾解……解寄書。’”
後邊兩個字他咬得輕,自個兒也聽不見。
原來是多尋常的一個詞,在李硯面前念,就變了個意味。
那詞的下半闕是:“‘緘封和血淚,目斷西江水。拟欲托雙魚,問君情有無。’”
那時候在三清觀寫這東西,晚上再看,只覺得冒犯,恨不能把自己的雙手剁下來給李硯謝罪。
現今還在他面前念,便恨不能俯身磕頭向他請罪。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溫聲細語哄着捧着的爺。
這回要死了,他用悲詞哀曲污了皇爺的耳了。
皇爺問他:“雙魚?”
陳恨不大好意思:“寫的時候記錯了平仄,‘比目’也押韻,就把‘拟欲托雙魚’寫成‘托比目’了,還麻煩皇爺白派人跑一趟。”
李硯卻問:“那時怎麽不當面問清楚?”
“我……記錯了前人詞句,不是很光彩的事情,會被祖師爺打手板子的。”
“不是這個。”李硯伸手揉揉他的頭發,将他的腦袋往前一扣,額頭抵着他的額頭,“‘問君情
有無’,你怎麽不當面問個清楚?”
“一開始我以為沒有來着。”陳恨稍低了頭,“不開竅比開了竅好。不過再之後,也沒有問明白的必要了,我明白了。”
李硯的另一只手滑進他的衣袖去,陳恨的手攥得緊,李硯便緩緩地松開他的拳頭,扣住了他的手。
陳恨手心溫熱,出了一層薄汗,不自覺輕喚道:“皇爺。”
李硯看那帛書:“比不上你們文人寫詩做文那樣绮麗,你要是不喜歡,先簽了這個,等回了宮再拟。”
好像哄小孩子簽下半輩子的賣身契,總之這個得簽。
“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不強要你。”見他愣了有一會兒,李硯也稍讓了讓,只是該抓着他的手稍加了力氣,預備想個法子叫他按個手印上去。
“沒有,我就是感覺有點不真。我剛才明明睡着了,難不成是我做夢?”陳恨頓了頓,又輕聲道,“在夢裏也會簽的。”
“禮部與閣中都知道了,上邊也有朕的印玺。朕這兒就是官府,不算犯禁。”
陳恨咕哝:“不算犯禁,算是徇私。”
“你今日怎麽這麽喜歡頂嘴?”
“對不起啊,皇爺,我一緊張,我就……”陳恨把滿口的廢話咽回去,“多話。”
“你怕什麽?”
“我……”陳恨道,“還是有幾句話,要先與皇爺說清楚。”
“你說。”
“這個頭一件最要緊的就是……”陳恨試圖把話說得委婉一些,“皇爺是皇爺,皇爺有納妃的權力;我是侯爺——從前是吧,侯爺也能納妾。”
李硯面色一沉:“你想要什麽?”
“皇爺玩過消消樂沒有?就是,這兩件事碰在一起,它就消除了。”陳恨往前靠了靠,把腦袋抵在他的肩上,輕聲道,“侯爺不納妾,皇爺也不納妃。”
李硯還以為他說的是什麽胡話,原來是為這個。揉了揉他的腦袋,點頭應了。
“還有第二件,我不進皇爺的後宮,我志不在此,也不用皇爺昭告天下,天下人不一定都明白這事兒,到時候給人編排,太麻煩了。”
“嗯。”李硯亦是點頭應了,“還有沒有第三?”
“第三就是……”陳恨把腦袋埋在他的肩窩,嘀嘀咕咕說話的毛病又犯了。
李硯聽不清他說的什麽:“什麽?”
陳恨直起身子,正襟危坐,面對着帛書:“這個事情以後再說,我先把婚書簽了。”
“等着,朕去給你拿筆墨。”
陳恨的目光沒地兒放,就低頭去看那帛書。
如方才李硯所說,奏章奏折講一個言簡意赅,他确實不擅長寫詩做文。
盡管他從前在長安的煙柳繁華地,但是後來在嶺南仿佛山窮水盡,西北飛沙走石。就這樣的地兒,在李硯心裏也養不出什麽绮麗絢爛的詞句來。
想也知道,他一雙練劍批折磨出繭子的手,哪裏似江南文人多情風流,落筆成畫,字字如花。
不過用盡畢生溫柔,撰這一封婚書。
小心翼翼地藏起兩世機鋒,将一顆真心捧給他看,求他吻一吻。
只消他吻一吻,那絹帛上的字句就開出花來。
李硯取了筆墨來,置在他手邊,擡手幫他研墨。
陳恨回了神,好正經地清了清嗓子:“皇爺,那我寫了。”
“嗯,你寫吧。”
陳恨将衣袖折了兩圈,露出精瘦的小臂,提筆沾墨。拿筆的右手卻有些發抖,他一擡左手,把自己的右手把住了,自言自語道:“別抖了。”
李硯笑了笑:“你慌什麽?”
陳恨嘆氣:“皇爺,實不相瞞,我也寫詩填詞,雖然寫的不好,但是各種文體都寫過。這種東西……還是頭一回寫。”
“你還想要幾回?”
陳恨答道:“頭一回都這樣了,這一回就足夠了。”
“快寫罷,寫了朕收起來。”
陳恨提着筆比劃了半晌,卻道:“皇爺,你說我是寫陳恨,還是寫陳離亭?”
“随你喜歡。”
“那我想想。”陳恨轉眼一瞥,看見帛書上端端正正的李寄書三個字,定了定心神,一鼓作氣,在那三個字旁邊落了三個字。
他的字圓乎乎的,絹帛稍稍暈開,更圓了。
可算沒有寫壞,要是寫壞了,李硯又得懷疑他是不是不願意。
陳恨将絹帛上的字吹吹幹,慢慢地卷起來,雙手捧着,還給了李硯:“皇爺。”
他忽然想起上回封侯,李硯把封侯诏書給他的時候,好像是現在這樣,好像又不是這樣。
上回封侯,祭天拜地,百官來賀,排場好大。
但是這回……
陳恨撐着頭看他,默默地看着李硯将帛書收起來了,才問他:“皇爺,我們行個禮好不好?”
等回了宮裏,人多眼雜,在這兒倒也便利些。
李硯回頭,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陳恨才知道他是會錯了意,來九原之前說行禮,是行周公之禮。他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是說我們就磕個頭,算是過了禮了。”
“朕還沒說什麽,你怎麽總是慌裏慌張的?”
陳恨嘀咕道:“我總覺着皇爺看我的眼神不太對。”
別扭得可愛,李硯自然随他的意思,要行什麽禮都随他的意思。
而陳恨拂了拂衣袖,俯身就要叩首。
兩個人靠得近,稍一低頭,額頭就撞在了一起。
“對不起,對不起。”陳恨往後挪了兩步,“再來一回。”
其實這很沒規矩的,不祭天,不拜地,就這麽與對方結結實實地叩了三個響頭,只是虔誠得好像求仙問道。
說是無天無地,可他二人一位是人間帝王,一位被人間帝王說是雲外神仙,那也足夠了。
從前李硯登基,陳恨跪在下邊給他叩首。因為侯王衣裳沉重,壓得他晃晃悠悠的,那時候給他叩頭,都沒現在這麽認真。
叩了三回,陳恨不敢擡頭,只是悄悄地擡眼看他。
見他發呆,李硯等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架着他的手,就把他拖到榻上去了。
陳恨用雙手按住正欲欺身而上的李硯,急道:“太快了!”
“你是不是有點犯上了?”李硯輕笑,“朕不快,你從前說過朕很久的。”
“不……不是這個。”陳恨換了個說法,“太急了。”
“婚書簽了,頭也磕過了。”
天經地義,天造地設。
箭在弦上,陳恨忽然想起還有一個條件沒提:“等等等等!第三件事!”
“你說。”
“就是……”事态緊急,陳恨也不再咕咕哝哝的說話了,嗚了一聲,“輕……輕一點兒。”
李硯非要與他對着幹似的:“你不懂,朕喜歡你喜歡得要命,只輕不重的,那不夠喜歡。”
陳恨悶悶地辯駁:“是喜歡得要命,又不是要我的命。”
“你怎麽跟不開竅的小孩子似的?這種事情不會要命的。”李硯壓低了聲音,帶了笑意咬耳朵道,“舍不得要你的命,朕叫你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