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比目(3)
“……兄長。”
幸昌殿, 李硯想了很久, 才喊出這兩個字。
他拂袖, 在長案主位前落座。
賀行跑了, 只留下一封輕飄飄的玩笑似的信。聽伺候的宮人說, 李渝一個人在殿裏待了一天。
李渝有幾分胡人模樣,身形高大,那時候卻頹喪得不成樣子, 一座山塌了似的。出來的時候胡子拉碴,雙目通紅,旁的人還以為他犯了癔症。
這時候重新修整好了,束起頭發, 換上侯王鑲邊兒的厚重衣裳。見李硯來,起身作揖, 一拱手一擡眉,都是極穩重自然的模樣。
——兄長。
其實李硯從沒這麽喊過他, 這時候喊起來,李硯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李渝卻不做多想,只垂着眸——他的眼睛很漂亮, 帶着點烏棕的顏色。
待李硯與他身後的陳恨在長案前坐定,李渝才在對面坐下, 抿着唇角, 自袖中取出三卷絹帛。
也不直接呈給李硯,他張了張口,輕聲道:“臣棋差一招。”
兄長什麽的, 喊一回也就足夠了,喊多了,就像是同情與施舍了。
李硯不語。
“這三卷帛書,一卷是閩中各級官吏的名單,臣對他們的了解,全都寫在上邊;一卷是閩中的地形圖,臣就藩時,讓手下人辦的;還有一卷,是閩中的部署圖,只是不知道……”李渝頓了頓,又道,“只是不知道那反賊是否會大換部署,所以這一卷,用處恐怕不大。”
“有勞。”
李渝卻将手往回一收:“臣鬥膽。”
這就是要拿這三卷帛書談條件了。
他繼續道:“臣是胡人,本不純屬漢人,在中原待得不慣。在閩中待那幾年,也是依诏行事。”
李渝起身,退到案前幾步外,朝李硯俯身叩首:“臣素聞西北不定,敢請皇爺恩準。”
他這是要去西北。
李硯挑了挑眉。
要去西北,那倒是沒什麽。西北将士從前都是鎮遠府吳老将軍的部下,誰去也翻不出波浪來。而李渝要去,大概也只是心灰意冷,再沒有別的意思了。
李硯點頭應了,他卻仍舊跪着不起。
李硯也知道他還要什麽,只是稍稍往前傾身,故意問他:“你還求什麽?”
“賀行。”
李硯笑了一聲:“是打斷了手腳給你送去?”
“不必。”李渝将額頭靠在地上,“就讓他在樂坊裏彈琵琶罷。”
好半晌,李硯才又點了點頭,道了聲好。
君無戲言。
李渝叩首,起身又作了揖:“臣至少在閩中待過幾年,閩中之事,還是由臣給皇爺仔細講講罷。”
“朕若不應,你是不是就不講了?”
“皇爺若不應,帛書照給,臣不開口。”李渝今日頭一回笑了,“我們幾個兄弟争,争得你死我活,也輪不到他一個別姓的。”
“原來他不是……”
“就算他是,皇爺能準嗎?皇爺不準,他就不是。他永遠都是外姓,賀姓賤籍。”李渝面色一滞,随即笑着掩飾過去,“臣還是給皇爺講講閩中罷。”
總歸閑着沒事,李渝就着三卷帛書,将閩中的地形部署講得透徹。
兩頓飯都是在書案邊上解決的,到了夜間稍晚的時候,李渝找個機會便收了話,将李硯與陳恨送出去。
李渝站在階下,打揖道:“恭送皇爺,恭送陳公子。”
李硯沒有回頭,倒是陳恨回了禮。
陳恨一轉頭,李硯已走出去兩三步的距離,這時候放慢了腳步正等他。
陳恨再朝李渝拱了拱手,轉身加快步子,就追上了李硯。
走出去一段路,李硯擡頭望了望天:“這時候循之還沒回來,只怕一時間是抓不到賀行了。”
“閩中那兒?”
“今晚回去就傳文書,叫江南、嶺南都預備好了。”
江南與嶺南恐怕是預備不好的,江南還在改制,嶺南那地兒,陳恨陪着他從嶺南封地回來的時候,那地兒還是貧苦得很,要打起來,哪裏能扛得住?
陳恨又想了想,問道:“那琉球?”
李硯嘆了口氣:“從長計議。”
從來海防都是最難的,閩中同琉球又離得近,幸運點的,劃着小舢板就過去了,要是在閩中都抓不住賀行,那才是最麻煩的。
陳恨應了一聲,垂着腦袋想事情。
再走出去一段路,穿行過花廊時,李硯牽住了他的手。
春日裏,還是在九原山上,山上冷些,花廊上攀附着的藤蔓只長了花骨朵兒,月光照下來,照在襟上與衣擺上,是一片花影斑駁。
李硯似是随口道:“其實我們兄弟幾個,同父皇還是很像的。”
“嗯?”陳恨一驚,又放緩了聲音,“怎麽會像?”
“父皇一輩子殺伐決斷,喜歡把權力握在掌心,容不得旁人忤逆,就算只有那麽點兒苗頭,不惜一切也要掐死。”
陳恨垂眸不語。
“方才李渝說‘賀姓賤籍’的模樣,最是像他。不過他有胡人血統,所以也最不像他。”李硯想了想,“皇長兄也像,皇長兄其實很厲害,把爪子磨得很利,也狠得下心。”
“不是的。”陳恨輕聲辯駁,“太子爺是天底下最溫和的人。”
“只是在我們面前,他把爪子收起來了,他是為了我們才把手段一點一點變強硬的。”李硯想了想,“不過皇長兄也不像他,如你所說,皇長兄也溫和,他對我們這些弟妹都溫和。”
他又道:“最像父皇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李檀,李檀浪蕩,好美色,父皇後宮三千人,這一點上,李檀同他很像。”
“還有一個?”陳恨想,他該不會是要說賀行?
“還有一個——”李硯卻道,“是朕。”
“皇爺怎麽忽然這麽說?”陳恨抓着他的手緊了緊。
“父皇偏執,認定了的東西,到死也抓着不放手。他喜歡權力,臨死前還叫李檀把玉玺放到他的枕邊;他看上的人,折斷了手腳也要得到。”
“可是……”
“皇長兄慷慨,死的時候什麽也不管了;在江南莊子的那個李檀,也甘願去那麽遠的地方;方才那個李渝,朕說把賀行的手腳打斷了給他,他也不要,寧願讓賀行去彈琵琶。他們——”李硯一頓,“全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皇爺。”
這時候行過花廊,月光花影照着,李硯笑了笑,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你要小心了,朕一旦拿起了,就放不下了。”
四月十五,聖駕回城。
長安城中才亂過一陣,回去時為求謹慎,是一輛又一輛的馬車車隊。
最後邊跟着的是囚車,幾個作亂的世家朝臣。
馬車經行朱雀長街,陳恨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看,只看見緊閉着正門的徐府。
李硯瞥了一眼,道:“徐枕眠走了,他娘是公主,在東邊有封地,他回那兒去了。”
“走了?”陳恨一愣,“他那病還沒……”
李硯撚了撚衣袖:“章太醫這幾年帶出來幾個徒弟,還算能用。但他不在,朕到底還是不放心。要是你這幾年留意些,別把自己弄得左一道傷右一道傷的,就叫章太醫去給徐枕眠治病。”
陳恨點點頭:“那奴留意着就是。”
“嗯,過幾日派他去。”
算算日子,完成任務的期限也快到了。陳恨又道:“皇爺,給太子爺平反,還有清算徐家的旨意,能在四月底下來麽?”
他想了想,非逼着人家加班加點做出案卷來,還有些不好意思,便補了句:“要是讓閣中這麽快做出來有難處,奴能去幫着做做事的。”
李硯看了他一眼:“不用你,閣中就快辦好了,再過幾日就能出來。”
“好。”
李硯嘆了口氣:“你還是有事情瞞着朕。”
“這事情……”陳恨抓了兩下頭發,這事情還實在是說不得,“等什麽時候有機會了,再告訴皇爺吧。”
馬車直接到了養居殿前,一月未歸,高公公領着宮人在階下候着。
風塵仆仆,一路上馬車又颠得厲害,草草用了午膳,就鑽回西邊的暖閣睡覺。
一直睡到傍晚,夕陽餘晖透過窗紙照進來的時候,高公公把他喊起來:“離亭,起來了。”
陳恨揉了揉眼睛,愣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哦,皇爺該用晚膳了,高公公你等會兒,我收拾收拾,這就過去。”
“皇爺先不用晚膳,但你還是要先收拾收拾。”
“皇爺出去了?”
“沒有,皇爺在養居殿等你,你且去換身衣裳。”
陳恨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藍衫:“我不髒啊,莫不是我醜?”
“你好看,你換身衣裳更好看。”高公公拍了拍手,早在外邊候着的小太監各自拿着各自的東西魚貫而入。
陳恨湊過去看了兩眼,浴桶、熱水與新衣,他們的意思很明顯,是要叫他洗幹淨,再換身衣裳。
但是,僅此而已?
“诶!別撒花瓣,不符合我的氣質!”陳恨彎腰,将散落在水面上的兩三片花瓣一一撈出,“等等,這水為什麽是香的?高公公?”
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用袖子捂着臉:“行了,我大概知道要做什麽了,你們出去吧,我自個兒來。”
高公公擺了擺手,将小太監們都遣出去,輕聲問道:“離亭,怕了?”
陳恨甩了甩手:“我才不慫,又不是沒幹過……”他瞪了高公公一眼:“高公公你真是人越老越不正經。”
高公公一時無語,所以到底是誰不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