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瑞雪與糖糕10

壽命贈予協會比較人道,主動幫唐瑞聯系好了殡儀館,去火葬的路上是方之淮陪同的。

唐瑞原本白皙的眼眶泛紅,顯然還沒有從痛失親人的情緒中抽離,整個人渾渾噩噩,再加上沒處理過這種事情,多少有些茫然。

方之淮看在眼裏,于心不忍。

他還記得就在幾個小時進實驗艙前,這個小孩對自己露出的笑容,猶如冬日盛開的白梅,燦爛中有帶着幾分孤獨與倔強,可現在這朵花枯了。

唐瑞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不争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眼淚,然而真正看到從小就疼愛他的奶奶被火化那刻,淚水還是忍不住往外溢。

他雙拳緊握死死咬住唇,盡量讓自己不出聲,眼前朦胧一片。

方之淮看不下去,感覺再咬幾下,準能見血。

他伸手攬過唐瑞,将他的臉埋在自己胸口替他擋住外界的視野,本清瘦的身子此刻卻宛若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壁,給予人安全感。

“哭吧,沒人看得見。”他輕聲道。

這話一說完,便能聽到懷裏接連不斷的嗚咽聲。

方之淮眸色微動,薄唇輕抿,面上沒什麽情緒,搭在唐瑞後背的手欲安撫,卻遲遲沒有放下,縮了回去。

唐瑞幾乎要把這些年的委屈哭個幹淨,等他從方之淮懷裏出來時,發覺方之淮的毛衫濕了一片,好在是黑顏色看不大清,後知後覺有點丢人。

“謝謝。”唐瑞擦了擦挂在眼角的淚水,哽咽道。

方之淮理了理胸前被弄皺的衣服,搖搖頭:“不必放在心上。”

唐瑞整理好情緒,扭頭從工作人員手裏接過奶奶的骨灰盒,在方之淮的護送下回了家。

家裏的路不好走,方之淮的車只能停在外邊的馬路上,唐瑞抱着骨灰盒下車沖車內的方之淮揮手道別,再次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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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知道,方之淮這樣的人應該不在意。

回到家中,屋內一片寂靜,與往常相比格外冰冷,聽不到半分聲響,唐瑞原以為自己能适應。

可當他看到小院的臺階上奶奶種的花花草草,屋內每一個熟悉的陳設時,他才真的意識到奶奶不在了。

那個每次上下學會給自己煮雞蛋、買糖糕的奶奶,會早早來迎接自己的奶奶,真的沒有回應了。

理智被情緒打敗,最終崩潰。

唐瑞無力坐卧在地上,抱着手裏的盒子哭得泣不成聲。

沒長大的孩子,有資格哭泣。

方之淮停好車沒有離開,順着唐瑞走的軌跡來到了一座破舊的老房子門前,隐隐聽到屋內傳出的哭聲。

他往前走了步,透過側面鏽跡斑斑的窗檐能看到狹窄昏暗的屋內,唐瑞坐在地上只露出了個後腦勺。

唐瑞的生活環境比方之淮想象的還要糟糕,可唐瑞的性格卻不似一般同類型家庭那般孤僻、強勢,性子反而更柔軟一些,如同一位被寵着長大的小孩。

唐瑞至少是被人愛着的。

方之淮心想。

他沒再打擾,在朔朔寒風中離去,留下了一道道淺淺的腳印。

下午的時候,王奶奶得知了噩耗來看唐瑞,手裏端着唐瑞最愛的豬肉韭菜蒸餃,眼眶泛着盈盈淚水,什麽也沒說,只招呼唐瑞快過來吃飯,別把肚子餓壞了。

“唉,咋都走了,就剩下我這個老太婆有什麽用哦,還不知道能住多久。”王奶奶擡起手背擦了擦眼角,喃喃道。

唐瑞立刻懂了王奶奶的意思。

在他去壽命贈予協會之前,政府拆遷辦幾乎每周都會派人過來調解駐紮在這裏的釘子戶,最近來的次數尤其多,貌似是要争取文明創建城市的稱號,這塊“城中村”拆除的工作迫在眉睫。

“奶奶,今天他們又來了嗎?”唐瑞問。

“來咯,又來咯,老婆子啥也聽不清,就聽他們在那念念叨叨,煩死喽。”王奶奶擺擺手,語氣憤慨。

唐瑞本欲開口,又聽王奶奶接着說:“那死娃子今天又來看我這個老婆子了。”

王奶奶口中的“死娃子”就是她的兒子,之前來被老太太轟走,沒想到才過幾個月又跑回來了。

想來也是,哪怕他不回來,這邊的政府為了盡快完成任務也得把他喊回來勸服老人家。

“瑞瑞啊。”王奶奶顫顫巍巍地握住唐瑞的手,目光慈愛而憐惜:“以後奶奶要不在了,你也得照顧好自己,記得按時吃飯,不能像今天中午一樣不吃,聽到沒?”

唐瑞意識到王奶奶話裏有話,撇撇嘴紅着眼睛點了點頭:“知道了。”

“生病了要去看醫生,不要拖着。”

“好。”

“咱們瑞瑞學習好有出息,以後是個大學生嘞。”

唐瑞雖然很想說大學生其實已經不怎麽值錢了,不過還是點點頭:“放心吧王奶奶,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那就好,那就好。”王奶奶拍拍唐瑞手背,最終長嘆口氣,蹒跚着離開。

唐瑞起身跟在王奶奶身後,目送她回家,望着那張佝偻的背影恍然想起當初奶奶身體好時,幾個老爺爺老太太坐在院子裏下棋、打牌的畫面,王奶奶總愛和奶奶計較,幾毛錢幾毛錢都會算半天,過後兩人又好的跟親姐妹一樣,你來來我家,我去去你家,根本沒有真的生過氣。

說起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那卻是她們晚年生活最閑适的記憶。

“回去吧。”王奶奶察覺到唐瑞跟在身後,背過身擺了擺手。

唐瑞點點頭,兩條腿猶如灌了鉛般慢慢往回走,直到聽見身後傳來一道響亮的聲音,才逐漸加快腳步。

“媽,這大冷天的你往外跑幹嘛啊,凍的要死,趕緊進屋可別凍壞了。”男人粗犷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地格外清晰。

王奶奶搖搖頭,什麽也沒說,任由他扶着進了屋。

次日清晨,唐瑞還在床上躺着,聽到汽車鳴笛的聲音,不知道這麽坑坑窪窪的路,那些人怎麽想到給開進來的。

悉悉索索搬家的聲音,幾道熟悉的争吵聲漸漸傳入唐瑞耳中,他将自己縮在被子裏咬了咬唇,盡量讓自己不出聲。

不多時嘈雜的聲音消散,只剩下逐漸遠去的鳴笛聲。

唐瑞從床上爬起,随手套了件羽絨服出了門,孤零零地站在小院子裏望着路口,卻只能看到細雪融化後積澱着污水的道子,髒亂不堪。

唐瑞出了院子,轉身往王奶奶家走了幾步,什麽也沒看到,除了一把落了鎖的破門,仿佛一推就能打開。

方之淮到的時候,只見唐瑞低着頭,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巴巴地盯着遠處的門,猶如被人遺棄了般,背影清瘦,好不可憐。

“唐瑞。”方之淮往前走了幾步,路上的污水濺髒了方之淮昂貴的皮鞋,惹得他眉頭不由得輕皺,輕喊了聲。

唐瑞本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他轉身便看到方之淮站在不遠處,手裏提着熱豆漿和茶葉蛋。

“你、你怎麽來了?”唐瑞快速走到方之淮眼前,說不出是詫異更多,還是驚喜更多。

“吃早餐吧。”方之淮說着,将手裏的早餐遞給唐瑞,“進屋說。”

唐瑞茫然地點了點頭:“好。”

方之淮先唐瑞一步進的屋,撲面而來的草藥味過濃,令他有些不适。

他打量了下屋內,陳設過于簡單,仿佛幾眼就能看完。

唐瑞總覺得方之淮這樣的人在這種環境格格不入。

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請坐。”

随後給方之淮拿了個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象征性招待了下。

無論如何,方之淮都算是他孑然一身後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哪怕明知道對方這樣階層的人大抵是喝不慣普通的水,估計只有咖啡才配得上他。

方之淮瞥了眼放在櫃臺的骨灰盒,示意道:“你有想好怎麽安頓嗎?”

唐瑞點點頭:“等明天我想回一趟滁州,帶奶奶回家。奶奶生前就一直在念叨,想回滁州看看,卻苦于沒機會。”

當初爺爺的喪事是奶奶一手操辦的,也在滁州。

等他把奶奶帶回去,爺爺就不孤單了。

唐瑞心想。

“行,那明天我送你回去吧。”方之淮說。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唐瑞婉拒道。

方之淮于他不過一位陌生人,卻已經為自己做了太多的事,這人情唐瑞根本不知如何還,怎能再麻煩人家。

方之淮知道唐瑞自尊心強,幹脆道:“你奶奶臨走前把你交給我了,我認為在你畢業前我有權對你負責。”

唐瑞搖搖頭:“方教授,你與我非親非故,沒必要幫我這麽多,我自己也可以。”

“可以住這裏嗎?”方之淮挑了挑眉,說得話十分打擊人:“我來的時候,門口的挖掘機似乎快開進來了。”

唐瑞:“……”

唐瑞沒想到政府今天效率這麽快,這是生怕王奶奶反悔想趕緊拆了嗎?

“走吧,我家大,也不差你一個人,你要實在過不去可以幫忙交水電。”

唐瑞垂眸,藏在羽絨袖口的指尖不自在地蜷起又松開。

他不明白方之淮這麽幫自己是圖什麽。

“為什麽?”唐瑞咬咬唇,目不轉睛地盯着方之淮,想求個答案。

他并不認為方之淮這人會這麽好心,畢竟在之前還故意吓唬過他。

“你可以當做……”方之淮目光從唐瑞身上挪開,不經意落在不遠處空蕩的床上,“贖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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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娃子:一般形容調皮搗蛋不争氣的孩子。(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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