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狄敬鴻要做甄子彧的副探。

甄子彧跟他說着自己的規矩,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狄敬鴻能夠感覺到他心情不賴。甄子彧若是惱了,會枕着臉瞪人,那小鹿一般的眼睛裏,蘊着隐忍的怒氣,要把周遭人燎着了一般,現在,他眼睛裏很清澈,能夠倒出自己的影子。

甄子彧收了副探,登時便吩咐說,“你問問豫青兄,咱們何時去長安?”

狄敬鴻道:“大概得等到押解嫌犯的時候了。”片刻後,他又想起來,甄子彧是宮裏出來的,怎麽能随意回去呢。“子彧,你還是別去了。”他覺得以目前兩人的關系,可以直接喚名字了。

“為何?”甄子彧倒是并未介意。

“那種地方你想去嗎?別再招惹麻煩。”狄敬鴻想,甄子彧與章豫青一樣,最好還是不要貿然回去的好。況且,他也舍不得甄子彧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願意帶自己玩兒的,長得還挺好看,萬一甄子彧被捉回去了,自己又要空歡喜一場。

“那倒也是。”甄子彧想,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規矩也不是很明白,貿然露面确實不妥,“你想的甚是周全,我就暫時不去了罷。”

狄敬鴻得意地挑起了眼角,走路也開始一踮一踮的,能給一個皇子做副探,往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旁人再也不敢小瞧我了,他小算盤打的歡生,不小心踩到石子絆到了腳。

甄子彧順勢扶住了蹦跶的人,語氣中帶些些許無奈,“當心些,走路要仔細了。”伸手在狄敬鴻的肩膀處掃了掃,又幫他捋了捋束發的飄帶,一副諄諄教導的模樣,确實有幾分主探的架勢。

狄敬鴻心裏莫名湧出一絲異樣的暖意,許多年沒有人如此對他了,如父如兄,他極少能夠感受這種照拂,人生中似乎只有綿綿不盡的嘲諷和戲弄。

狄敬鴻乖乖地點頭,“嗯~”聽話的模樣挺招人待見的。

甄子彧擺正他的肩膀,悉心教導,“知道今天我為何不在少監面前說話嗎?兇手多疑,查案過程中須謹慎對待詢問對象,盡量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鋒芒全部收斂,你表現的越像一個普通人,你的對手便越難找到你的弱點。所以,我不能輕易開口,因為我開口便帶了方言。”

狄敬鴻道:“子彧為何不說長安白話?”

甄子彧道:“是啊,看來,我是要盡快學了。給你一個任務,限你十日之內教會我。”甄子彧說的十分認真,并未帶半分玩笑。

狄敬鴻蒙了,不是皇子麽?“子彧不是會說本地方言麽?只是稍微有些不一樣罷了。”狄敬鴻曾想,或許宮裏人是那麽說的,又或許是受他母親影響。

甄子彧道:“多少還是帶些幽州口音的,畢竟我在那邊待的時間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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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敬鴻脫口而出,“你不是長安來的嗎?”你必須是長安來的,這是本判官第一次獨立“論斷”,種種跡象表明你就應該是長安來的啊,況且,狄敬鴻晚間還偷偷瞄過甄子彧戴在腰間的那枚玉佩,清清楚楚的祥龍雲紋,百姓人家絕對無人敢用。

甄子彧被他問的一愣,忽而又蹙眉道:“我幾時說過我是長安來的?敬鴻兄,我清清楚楚說過我是幽州人士。”确實說過,可是狄敬鴻憑借強大的信心推翻了。甄子彧很是認真的看着他,帶着顯而易見的威脅,“你,不信我?”

狄敬鴻耷拉着腦袋,自信爆棚之後又被深重一擊,“你明明……”他看了看甄子彧的腰間,他知道那人罩衫內側帶了玉佩,終日小心藏着。

甄子彧斂了目光,搭在自己腰間那個位置,“那是友人相贈。”是宮裏所出,但彼宮非此宮。

狄敬鴻一陣心煩,挫敗,難道那個“鬼九”才是宮裏的?

甄子彧見他傻不愣登的,無奈搖搖頭,道:“我和宮裏沒有任何牽連。”

“喔~”狄敬鴻被猜中了小心思,竟有些不大好意思了。還好,甄子彧沒有深究他的情緒,只是語重心長道:“我不騙你。”

甄子彧說話時的語氣,聽上去頗令人心安。只是,狄敬鴻又煩惱了。甄子彧不是宮裏的,他那故友也不是宮裏的,可他為何會有龍紋的玉佩,為何又冒着風險四處戴着?狄敬鴻心直口快,想到什麽便說出了口,“子彧,你還是摘了那玉佩吧,若被有心人看到,會招惹大麻煩的。”

甄子彧頓足瞧着他,眸子愈發深沉了,良久只道了一句,“不打緊。”可真是個執拗人。

狄敬鴻知道甄子彧主意大,這會兒再說也沒用,只能以後再想轍了。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讓他把身上那塊禍害給摘了。

……

玄冥畫師果然名不虛傳。

太像魏洛了。

甄子彧手中拿着劉博恩繪制的司天監魏洛畫像,內心狂喜不已,這個司天監魏洛太像他認識的那個魏洛了,玄冥畫師劉博恩的手法精妙絕倫,将魏洛的神态描摹的惟妙惟肖,雖然魏洛蓄了胡須,仍然是非常相像。甄子彧只看了兩眼,便迅速将畫像擱置到案桌上,他那雙拿着畫稿的手在止不住的微微發抖。

劉博恩道:“這幅畫像是根據三個人的口述描摹的,畫完之後他們都說與魏洛真實相貌十分接近。”

甄子彧極力平複着自己的情緒,緩聲道:“博恩兄,你能否再畫一幅魏洛沒有蓄須的畫像?”他繼而解釋道,“魏洛若是喬裝出行,極可能會改變樣貌。”

劉博恩道:“沒問題,手到擒來。”劉博恩拿了畫筆,不多時便成稿遞與甄子彧手中。

甄子彧深吸一口氣,斂目凝神。與鬼九的随從魏洛如出一轍,甄子彧斷定他們就是同一人。他是如何在十年前來到唐朝的?不僅憑借劉博恩的畫像,甄子彧還有其他輔助判斷,魏洛突然出現在雙溪山,他漂泊無依一個人,他靠給人蔔卦為生,他擅長觀天象推演朝局,這些征兆都說明他的身份特殊,如果是甄子彧認識的那個魏洛,他不用夜觀什麽天象,單憑鬼九每日提點他歷史功課,他便知道這大唐的國運走向了,果真是個激靈的孩子,不枉鬼九一直帶着他。

問題是,魏洛認識狄敬鴻嗎?

甄子彧擡眸望着狄敬鴻,陷入沉思。若魏洛真的來到了唐朝,狄敬鴻就肯定是九哥了,可為何偏偏九哥輪回重生了?一定是他在穿越的時候出了什麽差錯。到底是出了什麽差錯呢?甄子彧指尖發涼。還能出什麽差錯?九哥肯定是在穿越中途出了意外。我為何沒有抓到他,為何?

甄子彧,你怎麽這麽笨呢?

良久。

甄子彧道:“辛苦博恩兄,今日早些歇息吧,明日我們再議。”他已經有些失态了,本不該讓劉博恩再繪第二章 畫像,這會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但他太想解開心中的疑慮了。

甄子彧收了心神,“敬鴻兄,我們回吧。”

劉博恩看着甄子彧和狄敬鴻出了房間,問章豫青道:“嘶~我怎麽覺得這兩人,有些不同往常呢?”半晌沒得到章豫青的回複,待他扭頭一看,章豫青已然準備入睡,這是不想理人了。

晚間。

狄敬鴻陪着甄子彧默默坐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了,“子彧,明日我再去會會那個少監,你在這裏等我。”狄敬鴻自然而然将子彧納入自己的人,冒險的事情他不願子彧抛頭露面,憂心的事他可以替子彧分擔。

甄子彧終于擡了頭,道:“無妨,此人雖心思歹毒但武功中等,只不過擅長使用暗器而已,如果他有十足的把握便不會用毒,況且,如果他真的是頂尖高手,魏洛也根本沒有那麽容易逃掉。”

狄敬鴻道:“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少監背後還有強大的勢力,我怕他是神策軍的人。神策軍在朝中呼風喚雨,就連皇上都有所顧忌,他們根本不會把大理寺放在眼裏。”

甄子彧知道,神策軍是唐代中後期主要的禁軍,大唐中後期,由于朝廷集權與地方割據的矛盾日益尖銳,嚴重的局勢使唐朝統治者認識到必須擁有一支由朝廷直接掌握的、有戰鬥力的武裝力量,加強神策軍勢在必行。神策軍開始了兩次較大規模的擴編。

神策軍第一次大規模擴編是在代宗大歷初年,收編的軍隊都是久經沙場,極有戰鬥力的藩鎮部隊,使得神策軍勢力大增。第二次大規模擴編是在德宗貞元年間,也就是他們所在的時期,神策軍主要收編鎮國鎮駱元光部,朔方鎮李朝采部,河東鎮浮璘部等,又強行兼并京畿和關內的諸軍,勢力愈發膨脹。

當下神策軍兵權落入宦官之手,宦官集團以神策軍為工具長期控制皇權,天子多受制于宦官。尤其是穆宗以後共有九帝,大多為宦官所立。按照史籍記載,唐穆宗将于不久後繼位,如果甄子彧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明年八月。

甄子彧用眼神瞄着狄敬鴻的眉骨,緩聲安慰他,“莫怕,此案與神策軍無關。司天臺遠在太白山巅,距離長安城尚有距離,不管當時發生了什麽,兇手都沒有時間去長安城給他的主子送信,少監想要殺魏洛是既定安排,但他決定去雙溪山做下滅門慘案只不過是他自己的臨時決策,他多年被魏洛壓制想要晉升而不能,好不容易逮到這個絕好的機會,他想一次性至魏洛于死地,徹底杜絕魏洛回朝的可能。”

狄敬鴻道:“總而言之,少監有神策軍的庇護,我們想要拿住他很難。況且,如果惹惱了神策軍,他們一出手,說不定觀瀾要受牽連。”

甄子彧道:“不,沒那麽難。”

狄敬鴻道:“此話怎講?”

甄子彧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少監做下雙溪鎮慘案,神策軍便不會保他了。何況……”

狄敬鴻道:“何況什麽?”

甄子彧道:“何況,你是我的副探,我定會護你周全。”那一世我沒有護住你,這一世我絕不會再讓人傷你。

狄敬鴻覺得,甄子彧今日與往常不同,和他說話時眼圈泛了紅,幹淨的眸子之中帶着他看不懂的情緒。

甄子彧看上去有些難過,狄敬鴻想安慰他幾句,他卻已經起了身,道:“不早了,睡吧。”

狄敬鴻随他起身,往反方向走去,甄子彧聽到腳步聲,轉身瞧着他,“往哪兒去?”

狄敬鴻:“啊?去……睡覺。”

甄子彧:“不害怕了嗎?”

狄敬鴻:“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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