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宜清醒

遇到心儀的女人了嗎?

易元簡漫不經心的回答道:“遇到了。”

楚皇後溫柔的笑問:“遇到的可是像我一樣的女人?”

易元簡回答道:“不是。”

楚皇後眼波輕顫,輕問:“你不想要像我一樣的女人?”

易元簡道:“你始終是兒臣的母後。”

楚皇後的臉色變了,幽幽說道:“你知道我不是你的……”

易元簡打斷了她的話,道:“你是,你一直是。”

楚皇後啞口,怔怔望着他,他的神色剛毅,目光平淡的落在別處,仿佛無情無欲,對世事漠不關心。

她習以為常了他的冷淡,落落大方的笑了笑,道:“你是寧願去吉王府赴宴,也不喜歡進皇宮裏跟母後一起用膳?”

易元簡沉默,是的,他不喜歡。

楚皇後很好聽的嘆了口氣,道:“你的皇叔真是了得,本宮只想要他的‘大理寺卿’之位,他卻要跟本宮比賽誰更勝一籌。”

易元簡依舊沉默,可想而知,由于溫汀滢的選擇,太子和吉王殿下順利的勝了,她計劃謀奪大理寺卿之位的計劃敗了。

“易晅勝了。”楚皇後眸色微凜,輕描淡寫的道:“他勝在方文堂的失常。”

方文堂确實失常了,他本可以強硬的對待溫汀滢,不給她留任何機會,使得她不得不配合檢舉吉王。但他顧及易元簡的情面,猶豫不決,一次次的錯失良機。

楚皇後語聲清柔的道:“你今後可要注意,不要對方文堂心存僥幸,他一次也不會再給你留情面。”

易元簡知道了。

楚皇後面對着安靜的他,他安靜的猶如皚皚白雪中的松,她淡淡說道:“你的皇叔舍不得大理寺卿之位,沒關系,真的沒關系,我不跟他要了。”

易元簡看向她,等她說下去。

“我跟他要點別的。”楚皇後笑了笑,勝券在握的道:“要點他唯一能給我的東西。”

是什麽?

易元簡頓時有不祥的預感,心中驚駭,但她一如既往的點到為止,絲毫不流露出蛇蠍心思。

命!

舍不得官職,真是不識趣,楚皇後跟他要他的命。她大大方方的笑了笑,道:“既然你那麽喜歡遠離京城,剛好大徐國的新皇帝登基,你皇姐榮升為了大徐國的皇後,可喜可賀。你親自去一趟大徐國,幫我帶去一份賀禮給你皇姐。”

“是。”易元簡此行便能離開京城一年,他樂意。

“再等兩日,過了你母親的祭日再啓程。”楚皇後的笑中悄悄泛起幾分殘意,說罷,她緩步下涼亭,快速的經過他身邊,離開了四時亭。

易元簡是在九歲時,知道了楚妙不是他的生母。

那日,暴雨如注,年幼的易元簡乘馬車從平王府進宮請安,途中遇一人攔住了去路。他掀開車窗簾一看,只見那人渾身被雨淋透,神情悲切絕望,似有冤情。

未等他發問,那人就闖到馬車邊,開口便說:“我要帶你去見你的母親。”

易元簡識得這種聲音,宮中有很多,是太監的聲音。他道:“我正要進宮去見母妃。”

那人不由分說的把馬車夫推下去,發瘋時的趕着馬車揚長而去,抛開了侍衛。

馬車在暴雨中狂奔,易元簡當時沒有慌,他用力的抓緊馬車的扶手,以免摔撞受傷。他記着母妃時常叮囑他的話:當你處境危險時,不要害怕,要鎮定,因為你越害怕,危險就越多。

馬車颠簸了許久,終于停了下來,易元簡跳出馬車,看到了一塊石碑。暴雨急促而落,視線模糊,他努力看清石碑上刻着的字,兩個字:孟漪。

孟漪?

那人大聲的道:“她才是你的母親,今日是你母親的祭日。”

易元簡錯愕,問道:“你是不是認錯了人?”

那人說:“你根本就不是楚妙所生。”

易元簡喝道:“放肆,你膽敢直呼本王母妃的名字。”

那人仰天悲笑,悲聲吼道:“楚妙這個惡毒的女人,為了報複你的父親,逼死了你的母親,搶走了你!”

易元簡肅目問道:“你是誰?何故編這種謊話騙我?”

那人無奈的咆哮道:“我沒有騙你,你去問楚妙,問她記不記得怎麽對孟漪恩将仇報,問她敢不敢承認你到底是誰生的!”

易元簡向那人走近,想看清他的長相,那人在流淚,在痛苦不堪的流淚。

那人悲憤的道:“楚妙太狠了,她雇人開棺偷屍,把你母親的屍體從孟家祖墳地挖出,孤零零的埋葬在這荒山野嶺,只立一塊墓碑。”

易元簡茫然,問:“你是誰?”

那人流淚看向石碑,淚流不止的道:“我照顧過你的母親。”

不遠處,大批的侍從已追來護衛平王,那人沉重的道:“孩子,你一定要記住你的母親是誰,別讓楚妙把你毀了。”

易元簡依然困惑。

那人說完後,就大步的向深山中走去,背影裏盡是絕望,隐有希望。

侍衛們欲追,被易元簡制止了。他乘上馬車,到達皇宮,濕淋淋的奔向母妃,拉着她的手到僻靜處,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解惑的問道:“母妃,孩兒是誰生的?是你還是孟漪?”

那一刻,楚妙突然就僵住了,震驚、害怕,她的身心僵硬了許久,終是緊緊的把他抱在懷裏,她止不住發抖,無助而難過,顫抖着說:“你是孟漪生的,你是孟漪生的。”

那時易元簡只是個九歲的孩子,他不懂得楚妙承認他是孟漪所生時,用了多大的勇氣。他迫不及待的問道:“孩兒的生母是怎麽死的?”

楚妙難受的道:“不要再問,等你長大後就知道了。”

距離易元簡得知生母是孟漪的半年,他再次去到那個墳墓。如是新墳,換了石碑,碑上刻寫着兩個人的名字:顧律、孟漪。

後來,易元簡從別人口中打聽到了孟漪的生平。孟漪的年齡與楚妙相仿,是孟丞相之女,得時任戶部侍郎顧律入贅為夫,婚後育有一子在一歲多夭折,孟漪随之香消玉殒。大概是在易元簡兩歲時,其夫顧律犯大不敬的重罪,孟家滿門被抄斬。

既然他是孟漪所生,他的生父應是孟漪的夫君顧律?他怎麽被楚妙帶入皇宮成為了六皇子?當朝皇上知道他的身世嗎?

這些年,易元簡每每問起生母孟漪相關的事,楚妙總是守口如瓶。越是問她,她越是不答。偶爾,她會主動透露只言片語,常不肯多言。據她透露,那日把他帶去孟漪墳前的那人,是顧律。

孟家因顧律被滿門抄斬,顧律因何逃脫?又是因何突然死去與孟漪同墓?楚妙閉口不答。

至今,易元簡仍有太多的疑惑,仍不知道生母孟漪的死因,就像是普天之下,極少有人知道易元簡并非是楚妙所生,而楚妙從未生過孩子。

衆所周知,易元簡很受注目,他享有楚皇後為他獲得的榮耀與地位。偌大的平王府,繁華的平定街,即使是太子也無可企及的盛寵。但凡是他喜歡的東西,無論他是否需要,疼愛他的楚皇後都會盡心盡力的洶湧的讓他得到。

易元簡一度被洶湧的疼愛淹沒、窒息、束縛,他的喜好,他的态度,都被楚妙以疼愛的名義不留餘地的強行幹涉,幾乎能毀了他。

‘別讓楚妙把你毀了。’

伴随着日積月累的壓抑,當他知道一件事後,漸漸清醒,疏離、冷漠,只身遠離京城去江湖。

無論易元簡身在何處,每年生母的祭日他都會去墳前祭拜。今日,他比平時起的更早,天剛蒙蒙亮,他就馬不停蹄的前往墳地。

當他趕到墳地,發現有一匹白馬正悠閑的啃着野草。濃霧彌漫,隐隐約約的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不容細想,易元簡連忙快步的奔到墳旁,他看到了一個背影,是個身穿鮮豔紅裙的女子,正在鏟土。

霧蒙蒙的山野,清冷,寂靜,她的裙子紅的像血。

正是楚妙。

楚妙停了下來,用衣袖擦拭着額頭的汗,彎腰拿起倒在一旁的桂花樹,頭也不回的道:“你來的太早。”

易元簡看了看她在墳邊挖的一個土坑,默不作聲,漫不經心的把供品擺在墓碑前。

楚妙将桂花樹苗放在坑裏,道:“過來扶着它。”

她的聲音溫柔,帶着命令。

易元簡扶着桂花樹,楚妙鏟土填坑。

很顯然,她并不擅長做這種粗活,剛鏟幾下,她已累得氣喘籲籲。再看看這個坑,她應是耗時許久才挖好。

易元簡道:“你扶着,我填土。”

在他生母的墓前,他不願意喚她母後。

楚妙道:“不,我要親手為他種一棵桂花樹。”

他?還是她?易元簡不清楚她所言是指顧律還是孟漪,不禁想起了那二十裏路邊九千九百九十九棵桂花樹,還有平定街邊随處可見的桂花樹,探究的問道:“你為何喜歡桂花樹?”

“因為他喜歡。”楚妙輕緩的念着一首詩,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易元簡漫不經心的道:“原來是我生母喜歡。”

楚妙道:“不,是顧律喜歡。”

易元簡心中訝異。

楚妙一邊鏟着土,一邊喃喃自語的道:“孟漪懷着你的那段時間,大概是顧律人生裏最幸福的日子,他經常在那棵桂花樹下,給孟漪讀詩。”

易元簡專注的聽着。

楚妙說:“每當顧律為孟漪讀詩時,孟漪就安靜的躺在美人榻上,閉着雙眸,沉浸在他讀詩的聲音中。”

易元簡若有所思。

楚妙突然笑了一聲,又說:“我呢,就是每天每天的候在孟漪的旁邊,手裏捧着點心,聽顧律為孟漪讀詩。”

易元簡一怔,暗忖:楚妙曾是母親的侍女?如果顧律所言屬實,楚妙因何要對母親恩将仇報?他們三人有什麽不同尋常的關系?

許多一直困擾他的疑問,他唯有耐心的等待,等到楚妙願意說,因為別無線索。他暗中調查過,皆是對孟漪此人所知甚少,皆是唏噓孟丞相家被顧律連累,顧律所犯的大不敬之罪是令人瞠目結舌的砸太廟。

一棵桂花樹已種好,暗香浮動着,霧已散去,空曠的一片原野上,寂靜而陣陣涼意。

楚妙靜靜的看着石碑,她就像是一團在水中燃起的火,瀕臨在某種十分矛盾的邊緣。

易元簡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紅裙将她的臉映得緋紅,未施胭脂的清秀面孔竟顯得有幾分柔弱,與她平日裏一身盛裝理直氣壯的模樣,大相徑庭。

靜默了良久,楚妙說道:“你明日一早就啓程去大徐國。”

易元簡亦是此意。

楚妙踩着露水離開墳地,陽光升起,卻照不透她心中的潮濕。她執迷不悟,咬牙挺過了一年又一年。執迷不悟的人,深信此生應有物所恃,感情或是其它,必竭盡全力的占為己有,得不到時,便心生怨恨,将之親手毀滅。

親手毀滅,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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