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檀風越在看誰?這在他自己看來并不重要。
我心澄明,自在我心。
那一眼,他看的當然是靈光。可靈光心裏,卻覺得他是在看鳳凰。
這是什麽毛病?
檀風越從塌上微微撐起身來,側着臉盯着靈光看。
這回他倒沒在想靈光到底是那個零件裏出了什麽問題,或許是生死掙紮的一陣靈光,又或許是因緣際會下的開悟,他那空漏漏的心口,在歷經了這樣長久的歲月後,總算是續上了一盞異于往常的心火。
凡人能活多少個年歲呢?八十,九十,一百……他已經活了整整五百年,難道還要繼續瞻前顧後下去?
該來的,總是要來。
檀風越心思直白,看事情向來通透,過去的事情極少去想,也極少去計較。可如今,卻是要慎之重之地計較一番了。
而計較……自然是因為在意,所以才計較。
檀風越嘆了口氣:“我醒過來你就是一張冷臉,我還當你不情願來見我,這才遂了你的願讓你出去。說哭就哭,靈光,你害不害臊?”他朝靈光招招手,“過來,乖。”
靈光動作一頓,眼角猶有淚光。
“不願意?”
靈光怎麽會不願意?
美人垂淚,總是格外叫人垂憐,特別這個美人的相貌,還是檀風越一刀一刀,窮盡心力雕琢出來的,自然不會比別人更合他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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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風越拉着靈光,讓他坐在床邊。靈光有許多話想說,又有許多話不敢說。他陪伴在偃師身邊的日子很長,足以是普通人的好幾倍。可他想這日子能更長些,如魚渴水,他也是這樣渴求着檀風越。
偃師與傀儡,如陰陽相對,天地相合,生來就是該一起的。
一個失去了偃師的傀儡,是可悲的。即使如今……他已冥冥有所察覺,自己究竟同城內其他衆有何分別。
靈光只怕檀風越不要他。他總覺得可以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只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可一顆心,卻總是在痛,在不斷掙紮的路上沉淪。
可怎麽可能什麽都不說呢?一個個體,一旦有了渴求,就會生出許許多多的變數。
喜怒哀樂,貪嗔癡念。
沒有一字,是能為人所掌控。
“先生……”
檀風越将手指抵在靈光唇上,示意他噤聲。
“傻靈光,”他沉黑的眼眸裏泛了脈脈春水,語調十分溫柔,“我什麽時候說過不要你了?”
靈光語一滞,只看檀風越直起身,就勢順勢,就将他壓在床板上。
他這動作突如其來,對靈光而言可謂天旋地轉,吓得靈光不敢動作,生怕自己一個手腳失了輕重,便又碰到他這好先生不知哪個傷處。
檀風越撐着身體,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下呼吸,将微微有些支離的視線再度凝注在靈光身上,不安分的手指細細地劃過靈光的臉頰,眉眼,鼻梁,薄唇,再緩緩到鼓起的喉頭,巨細無遺。
檀風越指尖一頓,道:“你這張臉,跟鳳卿一點都不像。”
靈光冷不丁又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還沒來得及氣急敗壞,便被他的偃師喂了一口饴糖。
“誰告訴你這個名字的?小夜?應該不是,我同鳳卿相識在他死後,他應該所知不多……”他似是喃喃自語,“難道這鳳凰心……算了。你想知道什麽?現在一并說吧。”
他眼中坦蕩,似乎一切清洌可見。
靈光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他眼中有光,像是一瞬間都要開出花來。可那光只閃爍了一小會,便又猶豫不定起來。
他躊躇了一會,求證道:“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嗎?”
“知無不盡,盡無不言。”
“唔,你讓我想想,要從什麽地方說起呢……”
檀風越本想該說的知無不盡,不該說的一筆帶過。專門說些動聽的話,好哄得他的好靈光眸光瑩瑩,唇邊帶笑。可話轉到舌邊,卻又不由得從他同鳳凰相識開始,将故事娓娓道來。
那故事并不算很長,也總有許多細節早被檀風越所遺忘。從那修羅戰場上險死還生後的相知相交,到不落山下的涅槃前夕的剖心以對,鳳凰用一場血淋淋的殉道證實了他的癡情與瘋魔。大體來說,也還是場俗氣不含新意的求不得。
從前檀風越将鳳凰那一腔情意視如敝履,以為這同自己毫無相幹,更将其視為洪荒猛獸。可如今舊話重提,卻又平添了許多新的唏噓體悟。
可靈光還是忍不住跟他求證:“先生,你對鳳凰……當真沒有分毫情意?”
檀風越微微阖上眼,輕輕打了個呵欠:“靈光,你想同我求證什麽呢?我同鳳卿知交一場,有情無情,哪裏是三言兩語間便能撇清的?”
“我方才做了一場舊夢,夢見鳳卿問我恨不恨,醒後便看見了你。可愛呀,恨呀,都只是情的一種表露。我說有情,自己先覺得可笑,可說無情,卻也覺得可笑。我那時不識風月,不過一塊未經開悟的朽木,如同井底之蛙,無知而狹隘,只懂得一味的恐懼逃避。而如今,我終于要跳到這井外來了。”
他話中似是意有所指,靈光微微垂眸,他先前破罐子破摔,當了一番苦情小白菜,如今得檀風越這番剖心,卻又不敢對號入座了。
可能這便是天底下有情人的通病,求不得時苦苦索求以致咄咄逼人,可有朝一日若是讓人得了甜頭,又要生出幾分猶疑不定的變數來。
靈光道:“我不明白。”
檀風越漫不經心道:“唔……沒關系,畢竟我也不太明白我自己。人呀,總是不容易看清自己的。我當初剖心造你,腦子大概是不太靈光的,興致勃勃被沖昏了頭,便以為你是我半心所造。可如今想來,人無心即死,比幹生得一顆七巧玲珑心,也要剖心而亡。我不過一個小小偃師,又得長生,又能剖得半心不死。想來還是功課做得不好,剖的不是地方,将鳳凰心給剖了。”
傳言中可毀天滅地的鳳凰心,他說剖就剖。
饒是靈光原本對自己的出身早有預料,如今聽檀風越這樣一說,卻還是少不得被噎了一下。心中既釋然,又被另一樁緩緩升起的異樣心緒堵得慌。
又聽檀風越低聲說:“其實說來我也覺得奇怪。不知道為什麽,這五百年來的種種明明是我親身所歷,可有些事,我卻總是記不住。像是當初鳳卿在山下剖心于我,明明該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可我卻忘得一幹二淨,若不是這次出城遇到饕餮,聽他那麽一提,才漸漸摸着蛛絲馬跡串起了頭尾。差一點,我就真的以為你真是我半心所化,怪不得,你并不像我。”
這調戲良家的姿勢維持得久了,檀風越不免有些撐不住,幹脆便就勢順勢挨着靈光胸口趴下,緩緩阖上眼睛,數着那沉穩心律,輕聲道:
“靈光,你雖是鳳凰半心所化,卻不是真正完整的鳳凰。沒有我同鳳卿的前緣,便不會有現今的你。我從前不曾寄情于鳳卿,今後也不會移情于你。你始終是我的靈光,哪怕不是我的半心,卻是我半生的心血,我的半條命。”
而有一句話,他究竟沒有說出口。
我多希望,你只是我的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