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小則四
運日話帶機鋒,句句中連諷帶刺。饒是檀風越此時對他有所求,也不禁擰了眉頭。
“你只管告訴我他在哪裏,至于我是愛是恨,又與你何幹?”
運日嘴巴揚起一個古怪笑容,像是譏諷,又像是可憐。
“他是怎樣的人,你難道當真不知道?你到時見了鳳君,只怕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了。”他嘆道:“不過嘛,你們怎樣,的确與我無關。去吧,他一直……在等你。”
運日最終還是給出了鳳凰的下落。
檀風越按着他給出的路引,尋到了身處極北之淵的一處荒山。
他到了地方,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
這是當年的他為越夜收屍斂骨時,因緣際會與鳳凰結實的古戰場。
據說數百年前,不落城隐世之後,蒼劼聯合幾位相熟的仙神一路追截,最終在這個地方截到了将幾近瘋魔的鳳凰,從而将其圍困封印在極北之淵。
鳳凰之火足以毀天滅地,何況入了魔的鳳凰根本失去了自控的能力。
而這世上,可再沒有另一個女娲娘娘可以将捅出個窟窿的天補起來了。與其等到屆時再想辦法,不如及早防範于未然。
這一切都情有可原。
可檀風越看着周圍黃沙漫野、灌木叢生的荒蕪景象,仍是像被人抵住了要害般的不舒服。
所謂鳳凰,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檀風越記憶中的鳳卿,品性高潔,哪怕在戰場上也不枉保持儀态,化身為靈光後也依舊十分講究,容不得一點髒污。像這樣的荒山,他要如何呆得習慣?
可他已經在這裏呆了這麽多年。
一想到這個事實,檀風越腳下的步伐也不由得更加急促,恨不得身懷縮地之法,能将這荒山瞬息之間翻了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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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然尋無所蹤時,這天地間這樣大;可機緣來到時,這天地又是這樣小。終于叫檀風越在轉身時眼尖地掠見一道紅影。他頓時僵在原地。
那一眼,叫他心跳仿佛驟停,又在下一刻緊鑼密鼓地敲起了節點。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時緊張地無法出聲。
卻仍是艱難地自喉頭吐出那兩個字:“……鳳卿?”
可鳳凰卻仿佛恍如未聞,同他擦身而過。
繞是檀風越這樣經歷了大災大難的人,也想不到鳳凰竟然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他來時想過很多可能,想過鳳卿可能大喜,可能大怒,卻沒料到他會像現在這樣對他視而不見。
太古怪了。
檀風越趕忙追上去。可他越是追趕,鳳凰走得便越是快。
“鳳卿!你別走啊!你等等我!”
偃師這樣不依不饒地追了許久。鳳凰才像是終于忍無可忍地停下步子,眼中重新有了他的留影。
他神色蒼白,面對他的出現也仿佛無知無覺,麻木不仁。
“你跟着我幹什麽?看我那幅為你瘋瘋癫癫的樣子還不夠?怎麽?現在又放不下我了?”鳳凰擡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像是在控訴他從前的冷酷無情,“還是你是想看我痛?不,我這裏,不痛了,一點都不痛。”
“你不就是不要我嗎,沒關系,我也不要你了。”
“……我不要你了。”
這時檀風越才看清,鳳卿的神色裏空茫茫的,仿佛根本看不見他。
他的眼淚早就流幹了,如今張着一雙毫無神采的眼睛,仿佛面對的,是一個終日無法擺脫的,失去摯愛後的可怕夢魇。
直到此時此刻,檀風越終于明白,為什麽上界那些人聽他提起鳳凰,都是一副無可救藥的嘆息模樣。
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鳳凰,瘋了。
可他還是固執地守着數百年他們初識的地方守着一個噩夢,流着數不清的眼淚,說着連自己都不信的悖語,卻固執地不肯離去。
‘他一直在等你。’
數百年的癡纏,到了此時,終于輪到檀風越識得一個痛字了。
鳳凰同靈光,經過這數百年的糾纏,終于在他眼前合二為一了。
檀風越想,他是不是真的不出現比較好?
他一路跟了許久,直到鳳卿漫無目的的停在一顆樹下,閉上眼休憩。才忍不住走到鳳凰跟前,像從前靈光撫摸他那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臉。
冰涼的,似乎沒有一絲溫度。
檀風越嘆息:“或許,我真的不該出現。”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在複雜地凝視了鳳凰好一會後,隐去了這一路的行蹤,悄然離開。
他離開後不久,鳳凰微微回過神,總覺得方才像是有人曾經來過此地,那熟悉的溫度與氣息,讓他那渾渾噩噩的腦子裏閃過一抹靈光,映入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卻便似那靈光一閃,很快悄然無蹤。
這樣過了數日,鳳凰依舊如同游魂一般在這荒山游蕩。
可當經過山腳時,他又恍惚看見的一道身着偃師袍的留影,那身影像是那樣熟悉,那嘆息也像是近在咫尺。
讓他那渾渾噩噩了許久的荒蕪世界,像是終于劈下了一道驚雷,落到了實處。讓他的心中有一絲不敢置信的猜測。
鳳凰眼中像是終于有了光,他那一直奄奄将息的命火,在這微薄的希望之中,又如枯草逢春似得,瘋狂搖曳起來。
鳳凰像發了瘋一樣在四下尋覓,将自己當日的箴言通通推翻,後悔自己所說出的每一個字。
——他走了,他一定是後悔來找他了。
鳳凰将整個山頭遍尋無果,委頓于地,傷心絕望,又委屈得不能自拔。他原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幹枯,可此時此刻仍是控制不住地掉下淚來。
一直隐在暗處的偃師嘆了口氣,忍不住顯露出身形來。
鳳凰怔怔看着。
檀風越見他沒有反應,怕鳳凰是仍像是之前那樣身處幻夢之中,他這段時日一直跟在鳳凰身後,也仍舊拿不準他到底情況是好是壞,卻還是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鳳卿……”
——鳳卿。
他這一聲,像是終于把鳳凰從那不見天日的噩夢中驚醒。
他怕眼前一切只是幻影,又怕真是幻影,意念轉動間,人便忍不住先動作起來,一把撲了上去,将臉埋在偃師的肩膀中,很快就把他的衣服都哭濕了。
“我,我沒有不要你……我沒有……我說的都是騙你的,你不要信,千萬不要信……”
“我知道。”偃師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鳳凰的背脊給他順氣,心裏被他哭得都擰了起來,“我都知道。”
鳳凰哭得肝腸寸斷:“你一定是騙我的……你一直都騙我的……”他歇斯底裏地說出這句話,又馬上後悔,忙不疊補救,“我剛剛說的都是假話,是我騙你。是我不對,風越……以後你要我做什麽都好,你想要靈光我給你,我不争了,我不做鳳卿了……你愛我,不,你不愛我也沒關系,只要你不要不要我就可以了,我們回不落城好不好?我做你的靈光,我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
鳳凰簡直如遭晴天霹靂,整個人都定在那裏。一雙方方有了神采的鳳眼裏又盡布絕望的灰霾。
“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哪裏還有半點以前鳳凰神君的神采,醜死了。”
檀風越心疼的要死,又像是快要給他氣死。
“你就是你,你可以是靈光,可靈光永遠成為不了鳳凰。我可不想羽族大軍壓境,又來責令我一次私藏鳳凰。”
他強硬地将鳳卿從他身上拽開,将他帶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汪泉眼旁。單手捧起一汪泉水,細細地濕潤鳳凰那幹枯皲裂的唇瓣。
鳳卿總算從他字句裏聽出丁點軟化。他怔怔看着檀風越小心翼翼地捧起泉水濕潤着他的唇瓣,心中滑天下之大稽地升起一絲絲妄念。
可等他從泉中裏看到那個幹枯慘敗的倒影時,那一點妄念又去得幹幹淨淨了。
檀風越:“……”
鳳凰又跑了。
檀風越原本氣急敗壞。他擡起手,将帷帽的黑紗撩起,眯着眼睛将這荒山四野盡收眼中,深吸一口氣,也不知想了到些什麽,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不多時又到了深夜。
檀風越遍尋無果,被這荒野朔風襲身,他明明刀槍不入,寒暑不侵,可指尖竟也有了些冰寒之意。
倒不知到底是身冷,還是心寒。
“鳳卿……”
檀風越按住自己的心口,竟隐隐地感到一絲心痛。
心痛,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可他以前有這樣多愁善感嗎?還是說,是一旦動了情,受了挫,便就會這樣容易地感到心灰意冷?那鳳凰這些年……又是怎樣過來的?又或者說,從前的靈光……便是這樣過來的嗎?
檀風越按着心口的指尖微微收緊,仿佛這樣,便能稍稍減緩心口的疼痛。
或許他的确……不該來的。不,又或者說……他們本不該相遇。那樣的話,鳳凰便不至于淪落至此了。
“情這一字……原來這樣蹉跎人。可笑為何……我如今才懂?”
而夜風寂寥,他這寂寂自語很快也散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