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小則五
檀風越暗自傷神,他本就蘇醒不久,是三魂方定,七魄不安,方方醒轉便從不落城中匆匆趕出。
山長水遠,一路迢迢,盡沾紅塵氣。
如今找到鳳凰,心中稍定,可這極北之淵,靈氣枯竭,到了子夜,積聚了數千萬載冤魂怨氣沖擊靈封,檀風越本就神魂不穩,陽氣衰微,最忌到這等陰寒地界,受這怨力沖蕩波及,只是一瞬,便又失去了意識,倒在荒林之中。
可等他再度恢複了意識,卻又仿佛回到了舊時光景。
——一間……同不落城中別無二致的竹屋。
檀風越從床上起來,暗自檢查了一番,氣轉靈通,倒也沒受什麽禁制。比起他失去意識前那副神魂不穩,陽衰氣微的狀态,已經不知要靈光上多少倍。
至于他為何會身在此界,魂魄又是誰替他安固,也不做他想。
在極北之淵這個神魔止步的荒涼地界,有這樣劃界做境、逆通陰陽神通者,除了鳳凰,又還會有誰?
檀風越原以為當他推門而出時,會第一眼看見鳳卿。
可他錯了。
他在這須彌幻境中待了數日,除了自己的心跳,他聽不見人聲,看不見人影。就連風聲,也吹不進這城中。
這幻境中的不落城,雖是一景一物仿若舊制,可卻只是仿制。這個地方,沒有傀儡,沒有越夜,沒有他所熟悉的魂魄生靈,只是一座空蕩蕩的沒有魂魄的城。
——而檀風越的不落城,如今也沒有了城主。
此地雖形似不落城,但本質仍是鳳卿所造的須彌境,自然代表了他的所思所想。若想破界而出,自然也只能從此處下手。
可……鳳卿造了這座城,又是暗懷着什麽意思?
檀風越現在,怕他神智仍混沌,又怕他開始清醒,卻更怕他半夢半醒。數百年前那一樁樁舊事,對的,錯的,錯中複雜,糾纏到一處,早已分辨不出原本模樣。情思糾纏,恨亦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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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現在要做什麽、又該做什麽……不總都是該細細思量?
總不能操之過急。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麽個地方,倘若再失鳳卿下落,總歸是得不償失。
況且……鳳卿造了這麽一座城,難道就單單為了把他困在此間?
機緣到了,他總會現身。
只是檀風越想不到,他這機緣,來得這樣久。
漫長仿佛,長得沒有邊際。又或者說,在這個空寂沒有一絲靈氣的仿作之中,時間,就是此刻最令人厭惡的刑具。
“鳳卿,你是……當真不願見我?”
——可你不願見我,又為什麽要把我困在這座城裏?
“又或者說……你在等我堪破什麽?”
檀風越一邊在這庭院中自言自語,一邊斂聲屏氣,将這庭院分分處處盡納靈目之內,環顧一周以期能發現什麽。
他嘆了口氣。
可是沒有。
此境之中仿若無波古井,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還是說他想錯了,鳳卿此刻,難道仍舊是那副渾渾噩噩的舊模樣?此境只是他無意……不,應該不會。
或者——
檀風越眼睑微斂,不自覺将帷帽壓得更低,好叫這單薄黑紗,遮住他此時面目,輕輕叫了一聲:
“靈光。”
檀風越這一聲喚,這整個幻境便又突然間欣欣向榮起來,靈目所環顧之處,春光乍暖,甚至能鼻翼還嗅到不知從何處來吹來的沁人心脾的異香。
檀風越心中雖有設想,但當這闊別百年的名字在自他口中再現塵寰時,心中說無觸動,那是不可能的。
……怎麽可能沒有觸動呢。鳳凰是百鳥之王,是羽族之君,是九天神将,他自有數不清的冠冕加身。他身上牽系了太多因果,是這片天地的一道華光。
唯獨靈光,是獨屬于他一個人。
何況在當年的偃師心中,對鳳凰是沒什麽想法的。
他從前心冷情寡,諸事過眼不過心,哪怕行遍萬裏河山,心中天地從來不曾停在某處。鳳凰再好,也只是眼旁的一道華光。
之所謂此之甘饴,彼之□□。鳳凰的一腔将近瘋魔的癡愛,對檀風越而言,不過是一座将他困鎖不落山的牢籠。
這天下間原本就沒有你愛我,我就要一定愛你的道理。倘若有,又何來那麽多的傷心人,斷腸客?兩情相悅,更多時候,都是所求不得時的一腔癡妄。
可靈光……靈光卻是不一樣的。
檀風越在靈光身上傾注了他為數不多的耐心與溫情,也得到了許許多多他不曾得到的東西。
對靈光,他是真真正正的動了情。
因果何等玄妙,檀風越當初對鳳凰不屑一顧,如今卻又無法自控地一頭栽在鳳凰的的化體靈光身上,真可謂是天意弄人。可饒是這樣,卻也沒有什麽好計較的。
人總是活在現在,将來,而不是過去。
而沒有鳳凰,便沒有靈光。
這個因果,檀風越自然明白,他也并不打算、也無法将這兩者全然割裂開來。
可在鳳凰心中,卻未必是如此。他活在痛苦不堪的過往裏,不得已将自己分裂成兩半,一邊是遍嘗八苦痛失所愛的真我,另一邊卻是陰差陽錯卻得償所願偷得數百年時光的靈光。
你問他,他想做誰呢?
如果不是不得已,誰願意一生盡在苦海沉淪,終生上不得岸?
所以這幻境才會是不落城的模樣。所以只有以‘靈光’為匙才能打開這座死城。
檀風越記得從前半夢半醒間,曾聽得靈光低聲自語:“先生,倘若這城中,只得你我相依為命……該有多好……”
如今竟是一語成谶。
檀風越忽覺手中一陣刺痛,低頭一看,指腹上盡是他沉思時無意間掐出的斑斑紅痕,甚至有幾道陷進皮肉,隐顯血痕。
可這痛,也不過是一時的皮肉之傷,總有完好如初的時候。可鳳凰呢?
檀風越低嘆一聲。
——鳳卿,在你心中,又怎可能當真只願做靈光?
卻是不敢再深想了。他心中意轉,想着靈光可能會出現的幾個地方,很快便有了決斷,便踏着步子朝着舊地而去。
他一邊走,一邊想。想着倘若見着靈光要如何說,要如何做,千種心緒,萬般思量,擱在心間,總是慎之又慎。
可他卻總是忘了。這世間許多事都是算不到,想不及的。
他尚在思索,忽然手被人抓住。
耳邊便傳來一道清淡,又帶着些許矜持的聲音:“先生,這是要到哪裏去?”
一時間,檀風越卻有些不敢回頭了。他垂下眼睑,眼睫微顫,心緒翻轉猶疑。那人卻已經折到身前。
檀風越只好叫了一聲:“靈光。”
他叫得很輕,像是怕驚擾旁人一場只願長醉不願醒的空夢。可他這回來,卻又是為了将人從這空夢中拉出而來。
如此矛盾而譏諷。
靈光穿着鳳卿向來不會穿的白色,身姿清逸,眉目溫柔,依舊是檀風越記憶中的舊時模樣。
說是舊時,卻也不過像是昨日。自從自封不落城後,檀風越便沉眠不起,等他蘇醒,卻已經過了數百年時光。他這一夢,做得實在是長,可對別人,卻是實打實的數百年。凡人不過數十載便是一個輪回,這……已經算得上是好幾個輪回了。
檀風越原以為要費上一番心血,歷上千難萬險才能尋得靈光蹤影,如今卻這樣輕易便得見他面,心中五味陳雜,明明心中有千言萬語,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又該說些什麽。
可笑是,他從前不曾多言善語,如今又要如何指望自己能巧舌如簧?
四目相對,靈光仍是緊抓着檀風越的手不放,像是一旦松開,便再也抓不住一般。他開口道:“先生……不将帷帽摘下來嗎?”
檀風越反應了一下,他下意識擡手想去摘,可又微微一僵,最後還是順從了靈光的話,将那帷帽摘了下來。
少了帷帽的遮掩,那一頭銀發便毫無顧忌地敞露在日光底下,枯白而沒有光澤。而觀其檀風越面目,也仍是舊時模樣,而盛年華發,
靈光伸手将他臉側一縷白發握在手中,眼睫低掩,藏去眸中神色:“……果然。”
檀風越不自在地別過眼,低聲道:“果然什麽?”
“……不是夢。”
檀風越神色一僵,下一刻頓覺肩上一沉,靈光将頭伏靠在他肩上,抓着他的手看似放松,可卻又輕易掙脫不得,語調稀疏平常,似乎一切俱如往昔。
可惜不是。
“五百七十三年,又十月,十二日。”靈光輕輕吸了口氣,像是貪求着懷中人熟悉的清竹香氣,微薄的體溫,神色溫柔又癡迷,“你終于舍得來找我了。”
檀風越身體一僵,不自覺地垂下眼睑:“靈光……”
可靈光卻不讓他說完,他不急不緩地截下檀風越接下來未竟之語。
“原來我記得的……都是真的,原來我當真就是鳳凰。那你這些年,到底是怎樣看我的?在你眼中,我是鳳凰?還是靈光?你最後……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笑話?當時你予我幾日溫情,是早知蒼劼将至?是你當真恨我入骨,才能走得這樣幹脆利落……”
檀風越深陷在他懷中,突然覺得天地俱靜,唯有靈光的聲聲質問、轟鳴般的心跳一清二楚。入到耳中,他的怨憤、不甘……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至此,已然流俗。
他不覺指尖輕動,翻轉手腕。靈光以為他要掙脫,反過來抓得更緊。
質問之語,聽似無波,卻又聲聲泣血。
“……還是說,我以為的所有得償所願,本就不過是你的一念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