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小則六
檀風越默然不語。
靈光不禁将他的手抓得更緊，似是挾帶一身獵獵寒雪，他深吸一口氣，面容冷峻，冷聲道：“你不願答？”
“你此刻既然清醒，心中已然有了自己決斷，又何苦來哉？”
靈光猛地将他推出自己懷中。
檀風越猝不及防被他這麽一推，趔趄着倒退了兩步，眼看就要狼狽地跌到，又在臨臨一刻抓着重心站穩了來，銀絲勝雪，衣帶當風，他稍一擡眼，又無可奈何地皺了皺眉。
“你此刻是靈光？還是鳳卿？”
他這樣的言語神情，落入靈光眼中，又顯得格外譏諷。靈光一雙清淺瞳仁收緊，他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可眼底的怨怼卻怎麽也藏不住。
藏得住嗎？若他無情，自然無知無感，也不會多出這麽多的事端，可他用情至深，一片癡情好不容易得了那一點回響，用那一點情意償了一腔洶湧情血，受住了那一點本不可得的相思，這時再被推翻、再叫他放手……又要如何不怨怼？
你若無情我便休？倘若這樣簡單，又何必這樣苦苦糾纏到生了心魔？
何況他從來就不是什麽你若無情我便休的溫吞之輩。蹉跎半生，一身寒雪，強求至此，又怎甘心只得了這麽一個下場？
他語似風刀霜刃，啞聲質問：“檀風越，靈光、鳳凰，這兩者你又要過誰？你誰都不要，那我是誰……又何曾重要？”
檀風越聽他這樣委屈地不得了、又怒氣沖沖猶如連珠炮彈地說了一串，也不知道該是心疼，還是無奈。
他又嘆了口氣，眼底盡是無奈神色，好整以暇地道：“你若不重要，我就不必來了。”
靈光頓時一怔，神色有一瞬松動，可轉瞬卻又不知想起了什麽，只冷笑一聲，做一張霜眉冷目，冷聲道：“你騙我，你又騙我。”
他口口聲聲說着騙字，可那張冷峻皮相下的魂魄卻因他這一句話而躁動，一時歡喜地開始擂鼓吶喊，甚至不自覺歡喜地落下淚來。
他覺得自己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拼命想要相信檀風越，想即刻同眼前之人緊緊相擁，永不離分，他當年被困極北之淵，便知檀風越永不會來，又不肯信他永不會來，怕他永不會來，才最終淪落至瘋魔，可檀風越如今卻完好無缺地來了。如今再見他一面，本就是邀天之幸，是好不容易才修回來的緣分，這一分一秒，都不願再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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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面……也委實想信他，卻又不甘願這樣容易地放過他，想聽他更多的甜言蜜語，好似這樣便對得住自己在這荒蕪至極的極北之淵數百年的苦等。
他掩去眼中神色，道：“這樣的說辭，你何曾對我說過？只怕又是蒼劼他們相逼，你何苦騙我”
檀風越又不急不忙地補了一聲。
“鳳卿。”
檀風越道：“你真的要跟我這樣無休止地吵下去？我不願同你争執，倘若你當真不願見我，不想要我，我走便是，你也不必生氣。這世間□□，你若是不願要了，便當是一個劫數，我聽聞鳳凰涅槃，滌盡重生。想來再歷次涅槃，你應當就不會記得我了。又或者……我聽聞天仙山上有許多種秘藥能讓人忘記前塵，你一聲令下，自然有許許多多人替你去尋。”
他說到此處，眼角不自覺地泛起一縷薄紅，又眨眨眼，垂下眼睑，掩去眼中那點微不可見的波光，嘴裏說的，是旁人海闊天空，将來大好年華，總是殷殷切切。
“屆時回歸羽族，自然萬事皆空，這一場前塵作散，說不準，往後你還能再遇見一個稱心如意的心上人，待你千依百順，讓你無憂無痛。不管怎樣，總是好的。”
——不像我，只會讓你傷心難過。
而這句話，檀風越将之壓在舌根，随着心事吞之入腹。
他素不強求，然而此刻，卻又的确是難免傷心，有些許難過。這大概是出于他的魂魄已穩，七情比起從前總是活躍許多的原因吧，待他回到不落山上，冷靜數日，又或數年，待這傷情一過，想來便無事了。
檀風越良久沒聽見靈光回音，想他應該仍是心緒未平，怕他仍舊陷在恨海濤濤，不由得苦笑，卻不擡眼。倘若他此刻擡頭，便能見那人神色莫名，又驚又喜，像是察覺他語中端倪，方才那一身凜冽風雪已息，咬着下唇，眼中又不自覺帶上幾分溫柔殷盼。
可檀風越畢竟沒有擡頭。他将那帷帽戴回去，他擡起手，雲紋廣袖遮去窺探視線，帷帽黑紗，又掩去他神色。
他想，他是時候該離開了。
檀風越原本便精于幻境結界之學，若當真要走，也無人能留。此刻鳳凰既然清醒，那他的去向，檀風越也無從替他權衡。無論他是不是要回歸羽族，又或是要留在這極北之淵。
“我……”檀風越斟酌片刻，想解釋什麽，又覺得可笑，可最終卻還是說出了口，也不是辯解，只當是給彼此一個交待。
“我這些年，魂魄有損，你當年在不落山前剖心予我前後之事，我當真是記不清了。之後……你以那半顆鳳凰心與寒星隕鐵化體重生為靈光，我便真傻傻以為自己造出個天下無雙的傀儡。不論你怎麽想，我對靈光的心思——”
檀風越眼睫顫了顫，輕輕吸了口氣像是平複心緒，眸光幻化，也極溫柔，“我當初在不落城中同你說的話，不是作假的。你這樣好，我自然心悅。可人在夢中，總有清醒一刻，這世間因果一環接一環，鳳卿與靈光，原本就是一體雙身，雖作殊途也該同歸。靈光是我獨一人的靈光，可漸漸拾回鳳卿記憶的靈光，又當真願意舍棄自我，只願做靈光？屆時，我該稱你作靈光？還是鳳卿？”
“舍棄自我太痛苦了，而鳳凰何等高傲。哪怕你願意，靈光願意，我也不能讓靈光受這樣的苦。當時羽族大軍壓境，我非神非聖亦非佛，一時之間實在無法以萬全神通來保全所有人。”
所以他選擇舍棄的，是自己。沒了檀風越，至少保住了不落城，也算，還了羽族一個徹頭徹尾的鳳凰。
檀風越原以為，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屆時新生的鳳凰将會将過往一切都遺忘。
而他同靈光，便當是一同葬在獨屬不落城的一段時光裏，無我無他，如此……也算相随了。
卻不想，鳳凰的涅槃沒有使他遺忘一切，反而愈漸瘋狂。而檀風越，卻也……僥幸逃脫一死。
只能苦笑一聲，慨嘆命運弄人。
“鳳卿，我的确是獨愛靈光，也只願你是我的靈光，可你終究不純粹是我的靈光。”他閉上眼，“将那僅餘的半顆鳳凰心還給你這一事，我無話可說。”
檀風越扶了扶他的帷帽，眸光黯淡，聲音壓得極低：“我一生問心無愧，偏偏造這情字捉弄……可是，我又欠你什麽呢？仔細想想，其實我也……挺倒黴的，天生魂魄不穩，七情有失，娘親早死，弟弟戰死沙場，在給他收屍的時候遇見你……他日被整個羽族通緝，只能一個人躲在不落城裏……”
前塵過往，如煙掠眼。他曾經捉住了，如今放開了。曾經無情，如今有情。無怨怼，無悔恨，無遺憾。
夠了。
檀風越極少這樣剖白自我，話說得太多，難免有幾句落到傷心處，他眨眨眼，終于忍不住滴下兩滴淚來，砸到地上，很快便消失無蹤了。
“……我真的不欠你的。”他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背過身去，仰頭看了看毫無變化的天，像是極力不像叫他人發現他的失态，故作平穩：“不過你也倒黴，堂堂鳳凰神君，落到如今境地……算了，也說不清了。”
他話說完，也不打算再說下去，凝神屏氣，劃念為招，再一睜眼，眼前幻境俱散，眼前又是那個荒無人煙的極北之淵了。
“惟願你我從今往後，兩處安好，再不相逢。”
随着幻境破裂，鳳凰身上的靈光幻相也如光點斑駁脫落，露出鳳凰本相來。
一襲旖旖紅衣，一身灼灼色相，長身玉立，翠羽長眉間一點妖冶朱砂，鳳眼低垂，可垂眉掩目間，仍是洩下無雙風華。
他方才聽了檀風越絮絮說了那麽多話，不論哪一句都是他想聽的，愛聽的，心都化成了一江泛波春水，不論眉間眼角，都顯得極溫柔。
他的偃師說，他獨愛靈光，不願他受苦，只願他做本我。
聽了這麽多，又豈容檀風越說什麽：兩處安好，再不相逢。
僅這一句話，他光是聽着，都覺得不能忍受。
又将人一把擁入懷中，他咬咬唇，眸光脈脈，盡是溫情。
“我哪裏說……不想見你了？我什麽時候說我不要你了？”
“你這樣一去數百年，我等了你這麽多年，哄一哄我不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