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挾恩而驕

他沒辦法聽陸正祥以一個受害人的身份提這件事。

即便愛妻成魔的陸正祥早就為了這件事與世代交好的段家決裂,甚至與他這個兒子決裂。

這麽多年了,陸斯揚像一個贖罪的罪犯一樣不反駁不辯解,對方扔到他臉上的證據和叱罵他一樣樣悉數全收。

是他害死了媽媽,他可以認,也應該認,陸正祥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如果他想永遠以這個罪名怨恨自己來讓心裏好過一些,那他就永遠受着。

但他舍不得段淵也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媽媽當年救下段淵是為了讓他在往後的生命裏快樂地活着,不是永遠背負着一份當年幼小的他也無法預估和敵抗的意外帶來的傷害和愧疚。

段淵是那場意外受益者,幸存者,但他沒有錯。

如果這個世界上連他陸斯揚都不能意識到這一點,都不承認這一點,那段淵将要背負負荷的沉重與愧怍去面對那些痛心和怨恨的目光。

他更不承認的是,他和段淵之間最諱莫如深的這件事,無疑是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們之間這麽多年深厚的到段淵聯系不過是基于這一點子愧疚。

明晃晃嘲笑他自作多情,卑劣地挾恩而驕,道德綁架,利用他的憐憫、同情和愧疚自欺欺人。

段淵利落一拉變速杆,在十字路口等紅燈,見陸斯揚臉色不對,猜也能猜到是陸正祥又提了自己。

他一點都不冤,這件事,他得認,是他欠陸家的,這也是他和陸斯揚之間最難拿出來說明白掰清楚的事情。

陸斯揚從來沒有說過怪他,但真的,從來都沒有嗎?陸夫人是多麽漂亮溫柔的一位好母親呀,一點點……都沒有嗎?

他沒問過,按着小祖宗的脾性,那次事故後不排斥他這個人,自己都要拜天拜地謝佛祖了,哪裏敢再妄想其他。

陸斯揚擡起頭,段淵一雙眼睛幽深而沉默,眉宇間的清冷之氣不容錯認,沒有說話卻又像說了許多話。

陸斯揚抿了抿唇:“你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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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淵喉頭動了動,踩一把油門,把那句湧到嘴邊的“對不起”壓下去。

他和陸斯揚之間最不能說的就是對不起。

于是随口問道:“陸總說什麽?”

陸斯揚想起陸正祥急着要自己到公司的語氣:“他問我什麽時候能讓他松口氣。”

眼尾輕揚,露出點漫不經心的笑容,像是在回答段淵,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惡狠狠地:“松口氣?他休想。”

陸正祥自從陸夫人去世以後心灰意冷潰不成軍,很長一段時間借酒消愁,對權勢的野心大不如從前,對陸斯揚也冷淡了許多。

冷淡,是說得輕了,說上一句責怨和恨意,都不為過。

陸斯揚知道,老家夥就等着他獨當一面呢,一旦他完全接手了陸氏,老陸那就是真的可以無所顧忌地放逐自我。

他偏不讓。

當人的心底沒有一點兒牽挂和欲念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段淵将人送到陸氏門口,陸斯揚的私人助理小陳早已在門口等候。

小陳段淵親自給他招的,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女孩,人很機靈,業務能力和執行能力都很強。

陸斯揚朝他随意揮揮手就要進去,段淵又輕輕拽了一下他的手腕把人拉了回來:“羊羊,衣領。”

陸斯揚皺着眉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齒:“我說過的,別這樣叫我。”尤其是有外人的時候,和他浪蕩不羁日天日地的少爺人設一點也不搭。

“羊羊”這個稱呼還要追溯到他們八歲的六一兒童節。

陸母帶兩只小朋友到郊區的牧場玩,在都市裏長大的陸斯揚第一次見到了真的綿羊,非常喜歡,逢人就學羊叫。

小陸斯揚白白一團,精雕玉琢,眉目如畫,性子又軟,笑起來跟顆糖沒差別,段淵被他“咩咩咩”叫得萌到心肝兒顫。

小段淵眼睛一眯,端着哥哥的架子:“這麽喜歡羊?以後我叫你羊羊好不好?”

反正“揚揚”也是“羊羊”。

陸斯揚還特別樂意,他是真挺喜歡這種白白一團的草食動物的:“好的呀阿淵哥哥。”

那時候,他還肯叫他一聲哥哥,現在只會呼來喝去直呼其名了。

段淵滿意地摸摸他蓬松柔軟的頭發,板着一張正經的小臉繼續給這只傻乎乎的羊洗腦:“但是只能我這麽叫你,別人叫不許應。”

陸斯揚式乖巧:“好的呀。”

段淵恍若沒有聽到陸斯揚的反抗,将人拉進一點,神态自若地給他系上白襯衫的最上邊的兩顆紐扣,目光清正坦然,眼神專注,動作親昵卻不帶一絲暧昧。

大堂人來人往的,陸斯揚有點兒燥:“土不土!”

“不土,好看。”段淵将他的衣領細細折好:“中午我有事情不能過來找你吃飯。”

陸斯揚口是心非:“哦,太好了。”

段淵也不介意,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晚上呢?想做什麽?”

陸斯揚墨眉一挑:“不好意思,晚上有約。”

段淵點點頭:“什麽約?我當你司機。”

陸斯揚低頭劃了劃手機:“田易從國外回來了,陳一帆非讓我去捧個場。”

“好,下班我來接你。”段淵又把那輛A5跑車的鑰匙放到他手裏,“車先放你這。”

陸斯揚眼前一亮,心情好了點兒:“那我等你。”

小陳一陣雞皮疙瘩,對兩位老板随地撒狗糧嚴重影響工作效率的行為很是不滿,完全不明白兩個一天有大半時間都膩在一起的人有什麽好千丁寧萬囑咐的,只得露出個端莊的職場麗人的微笑:“段總,陸總,董事長已經在會議廳了。”

段淵雙手放回褲兜裏,揚了揚下巴:“去吧,氣你爸的時候悠着點。”

“艹”,陸斯揚氣樂了,一張漂亮的臉笑起來眉飛色舞,很是生動:“他也把我氣得不行你怎麽不叫他悠着點。”

陸斯揚上了直達電梯,又開始單手轉着那把A5車鑰匙,也不管公司職員的各路眼光,步履生風地踏進了坐滿了十幾個股東的會議室,心情頗好,意氣風發吹了聲口哨:“大家早啊,久等了各位,喲,嚴懂、張懂,這表情怎麽這麽嚴肅?公司股盤終于崩了?”

陳懂、張懂:“……”陸氏怕是要亡。

陸正祥面色生厭:“你給我有點樣子。”

“好嘞”陸斯揚自己拖了一張凳子,側頭吩咐助理:“小陳,麻煩給我來杯拿鐵,雙份糖吧。”

“好的。”小陳雖然是陸氏的職員,但段淵面試她的第一個要求就是:陸斯揚大于陸氏,永遠以陸斯揚為先。

此為職場生涯的第一準則。

會議很無聊,陸斯揚随意掃了幾眼報表,看得出來老陸雖然志氣不再,精神松懈,但能力還是在的,沒什麽大問題,于是他特別放心地明

目張膽玩手機,全程忽略老陸投過來警告的眼神。

送走了一撥公司元老,陸正祥一個三層金屬鑲面文件夾直直朝着陸斯揚的頭劈下來,幸好他反應機警,身手敏捷,不然鐵定破相。

陸正祥勃然大怒:“陸斯揚,你到底想幹什麽!”

陸斯揚依依不舍地将視線從屏幕上收回來收好手機,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老陸,身體不好咱就悠着點,這麽大動作骨頭折了進醫誰照顧你啊?我沒空的,幾百家夜場等着你兒子駕臨。”

陸正祥擰着紅脖子:“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你自己說你今天丢不丢臉?”

陸斯揚又笑了,眼角下的淺褐色淚痣熠熠生輝:“得了吧,我還沒說您身上的酒氣隔着十米都能嗅到呢,這味兒,您也真不怕熏着各位股東大爺。”

陸正祥明明也還不到六十,眼裏卻沒有一點生氣,整個人覆着一層灰,更加顯得人老态。

他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跟這個年輕人鬥了,抹了一把滄桑的臉,聲調忽然低了下來:“你這麽氣我到底有什麽好處,我老了,陸氏遲早要……”

陸斯揚上一秒還笑得張揚的臉驀地冷了下來,一臉漠然地打斷他:“別,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你要是敢把陸氏交給我,我就敢敗得你身無分文,說到做到。”

陸斯揚心裏遠沒有他面上這麽嚣張有底氣,他知道老陸想放棄了,不在乎了,沒有奔頭了,他簡直可以想象離職後的老家夥凄慘的退休生活,抱着他媽的照片和骨灰買醉,意志越來越消沉,身體越來越差。

說實話,他并不算個稱職的好父親,陸夫人去世後,他沒管過陸斯揚這個兒子,陸家這麽有錢,但說句實話陸斯揚小時候沒少餓着凍着怕是不太有人敢信,

陸正祥恨他,但這個過早衰老的中年男人太可憐了,陸斯揚還是舍不得就讓他就這麽黯然離場。

“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反正你折騰沒了你媽,那也把我一起折騰沒了你一個人自由自在倒是更好……”陸正祥譏諷一笑,雙目失去了色彩,以前那麽乖巧、那麽可人的一個小孩,現在只覺得他冥頑不靈,朽木不可雕,頹然道:“你滾吧,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

陸斯揚知道老陸已然是對他失望透頂,他的人品、才學沒有一點繼承到他念念不忘的元妻,心中忽而漫上一股鋪天蓋地的委屈和悲涼,勉力勾出了點挑釁的笑容:“老陸,這就不行了啊?也幸得我媽這運氣瞧見你這副爛樣子,你說她是看我這樣更傷心還是看見你這樣更傷心呢?”

陸正祥雙目猙獰與他對峙,這次,是像看真正的敵人一樣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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