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姐臨盆
我一直以為,“痛苦”這個詞,是離我很遠的——殊不知,那些曾因吃不飽、穿不暖而獨自哭泣的日子,那些曾因遭人蔑視、遭人嫌棄而習慣低頭的日子,便可以被稱作“痛苦”。
只是我不明白,即便我曾經是痛苦的,我的這位三皇叔,又為何要将比這厲害百倍的苦難,加諸在那些枉死者的身上。
看着他冰冷的面容,我遽然意識到,他的世界,果然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我才會畏懼于這樣的他。
那天以後,我沒能在這一件生殺之事上同皇叔達成共識,反倒漸漸地開始同他保持距離。而有所察覺的他對此則不置一詞,僅僅是例行公事地出入于禦書房,向角太師詢問我近況的次數則變得屈指可數。
就這樣,日複一日,幾個月下來,我對朝堂之事也有了個大概的了解,不再像起初那般,每每聽大臣們滔滔不絕都會覺着一頭霧水,有時剛好談及我從角太師那兒學過的一些東西,我甚至還敢在私底下稍稍發表點兒看法——當然,衆目睽睽之下以及皇叔在場的時候除外。
如是成長,三弟姬風行雖是老嫌它慢,卻也偶爾會繞着彎子誇我兩句,聽得我喜滋滋又樂呵呵,差點都快忘了今年暮春之際所發生過的悲劇了。
是的,時至七月,一切似乎都漸漸地平息了。侍奉我的宮人後來又換了一撥,原因在于三弟懷疑之前那批可能是三皇叔的人,所以暗地裏替我支了一招,讓我以“自己的人要自己挑選”為由,愣是重新扒拉了一群新面孔;據說與此相關的明妃母子和禧妃母子始終未有搗鼓出什麽幺蛾子來,一直都安安分分地呆在她們各自的宮殿抑或王府裏;至于三皇叔……
“皇上明鑒啊!臣真的沒有收下那六萬兩白銀啊!”
“朱大人未嘗收取,那銀子莫非是從朱大人家的地底下蹦出來的麽?”
“這……”
想也知道,以上對話不可能出現在我與這位朱大人之間——沒錯,此乃是日早朝過後,我那三皇叔當着我的面反駁朱大人的過程摘錄。
“來人,禮部侍郎朱文成收受賄賂,拒不認罪,着押入天牢,嚴加審訊。”
“是!”
“皇上!皇上!微臣冤枉!微臣冤枉啊皇上!!!”
不想也一樣知道,那個面色如常宣人将朱大人關進牢裏的人,不會是我這個從頭到尾都插不上一句話的一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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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抿着唇看着大驚失色的侍郎大人被兩名侍衛一路拖出了禦書房,然後小心翼翼地注目于在一邊悠悠品茗的三皇叔。
如上情景,這百餘日來,已經上演了四五回了。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不,三皇叔自成為我朝攝政王以來,肅官場,振朝綱,令清廉者無不稱道,叫貪婪者人心惶惶,決計比我這個新帝要有模有樣得多。
只是……如果他對那些人的處罰可以不要那麽不留餘地,就好了。
想起之前那幾位雖是犯下了不小的罪行,但一經認罪就直接被砍了腦袋抄了家甚至還株連九族,我還是覺得三皇叔的做法過于狠戾了。若非他在處置了第一人之後就将其中的利弊關系詳細地闡述給我聽,怕是此刻,我業已按耐不住要弱弱地抗議一下了。
是啊,在這些官員貪贓枉法的同時,有多少百姓因為他們而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又有多少妨礙他們謀權斂財的人無辜枉死?
想到這一點,就算我的心再軟,也唯有默默地閉上嘴巴了。
于是,我一聲不吭地坐在歸于寧靜的禦書房裏,目視皇叔若無其事地喝完一口茶水,便起身說要告退。
我自然不可能出言挽留。
然而,就在我許他跪安的一剎那,禦書房外突然來了個步履匆匆的太監,只見他三步并作兩步地同皇叔擦肩而過,很快就倏地跪在了我的面前。
“啓禀皇上!大驸馬差人前來,急求皇上移駕驸馬府!”
大驸馬?要我去他家?等等,那不就是……大姐的家嗎?!
“出了什麽事?!”如此一思的我忙不疊站起身來,盯着那太監急急發問。
“回皇上的話,長公主臨盆了,可是突然難産,大驸馬要保大人,但太史大人卻說要保孩子……”來人皺緊了眉頭,滿頭大汗地說着,“雙方僵持不下,驸馬他……”
千載難逢地,他話未說完,我便已心中了然。
這是要請我這個當皇帝的,馬上趕去救人啊!
頓悟了這一點,一顆心突突直跳的我顧不得再問其他,這就擡腳繞過了身前的案幾,一邊喊着“擺駕驸馬府”,一邊心急火燎地往屋外走。
豈料就在前來報信的太監急忙起身跟上我的時候,我的身後卻冷不防傳來了皇叔的呼喚:“皇上。”
我猛地頓住了腳步,驀然回首去看。
只見皇叔不緊不慢地走到了我的跟前,面無漣漪地注視着我的眼睛,啓唇曰:“太史是個很固執的人,此外,臣聽說長公主曾經發願,若是此次無法産下男嬰,便同意大驸馬納妾。”
我睜大了眼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恍惚間明白了什麽。
“換言之,皇上這般貿然前往,恐怕很難說服太史大人。”三皇叔一動不動地立于原地,臉上并未顯出絲毫的慌亂。
“那該怎麽辦?總不能……總不能……”此情此景下,心下亂成一團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誠然,大姐和大姐夫的事兒,我是略有耳聞的。他二人成親多年,一直感情甚篤,可惜不知怎麽搞的,大姐總也懷不上孩子,為此,姐夫的爹娘,也就是太史夫婦,對大姐頗有微詞,這兩年更是明着暗着要姐夫趕緊納妾,好給他們家延續香火。所幸姐夫心裏唯有大姐一人,是以始終扛着不答應——這下可好,他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希望的曙光,卻又偏偏碰上了這種事……留下孩子不顧大姐的死活,別說姐夫不可能點頭,饒是我這個做妹妹的,也決不會同意;可若是就這麽放棄了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大姐夫被逼納小一事,怕就是板上釘釘了。
“不、不行……”思及此,我這心裏頭就更亂了,連帶着視線都忍不住胡亂飄移起來,“大姐……大姐她好歹也是皇家的女兒,怎麽能就這樣被他們欺負?”
不過話剛說完,我的目光就定格在了聽話人的臉上——仿佛是在期望能從他那兒得到一些贊同。
也正因如此,我意外地目睹了皇叔眸中流瀉而出的些許錯愕。
下一刻,我也跟着愣住了。
因為,在我的印象裏,皇叔歷來是處變不驚的——我開始努力地回想,剛才自己究竟是說了什麽,才讓他露出了這一罕見的表情。
“皇上維護起親人來,倒是不遺餘力。”
好在很快,皇叔就斂起了詫異的神色,轉而莞爾一笑,悠閑地道出這麽一句話。
對于他到底何出此言,我有點兒摸不着頭腦。
“若是有朝一日,皇上也能這般對待自己,那臣也就安心了。”
緊接着,他又說了這句叫人似懂非懂的話,而後就徑自擡起腳來,大步流星地向我走來。
我愣愣地瞧着他随即與我擦肩而過,然後倏地頓住腳步,回頭看我。
“皇上還不快去驸馬府救人嗎?”
“啊?哦!哦哦!”
我一下子回過神來,風風火火地追上了重新舉步的三皇叔。
是的,是“追上”——也不曉得為什麽,他居然要跟我一道去。
更叫我自個兒都懲處幾分納悶的是,我竟然還覺得,比起叫我獨自上陣,有了他的作陪,我似乎更能安心一些。
這大抵就是所謂的“饑不擇食,寒不擇衣”吧。
如此思量着,我顧不上平日裏對三皇叔退避三舍的做法,與他一塊兒匆匆趕到了驸馬府。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待我們一行人抵達目的地之後,迎接我們的,不是充斥着慘叫聲的産房,也不是一家子人僵持不下的景象,而是一座看上去與別處并無二致的院子。
我拉住一個匆忙走過的侍女,剛想開口問她大姐産房在哪一間,就瞧見另一個侍女端着個銅盆從不遠處的一間屋子裏走了出來。
不久,我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只緣我清楚地看見,那只偌大的銅盆裏,正裝着大半盆鮮紅的血水。
心下驀地一沉,我迫不及待地望向那才被侍女阖上不久的房門,擡腳就沖了過去,連随我前來的三皇叔在後頭喊我,我都顧不上了。
于是,一進門,我就先嗅到了一股不容忽略的血腥味,心頭收緊的我慌慌張張地跑進裏屋,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名男子坐在床邊的畫面。
大約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那人不徐不疾地側過腦袋,旋即便與我四目相接。
然後,他愣在了胯下的椅子上,而我則愣在了前進的道路上。
“皇……皇上?”直到榻上之人有氣無力地吐出這一稱謂,我二人才相繼緩過勁兒來。
“大姐。”我一面喚着躺在床上的女子,一面起步走了過去。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與此同時,坐于床畔的男子也急忙起身,向我下跪行禮。
我這才靠着回憶和思考認識到,他便是那急着差人入宮向我求救的大姐夫——太史家的獨子了。
“免禮平身。”對這位一年還未必見得着一次的大姐夫,我并沒有太多的感覺,只是客氣地讓他別再跪着,随後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大姐的身上。
剛要張嘴問一句“大姐你沒事吧”,我就因目睹了其慘白的容顏和通紅的眼眸而咽下了到了嘴邊的話。
是了,這屋裏沒有丁點兒嬰兒的哭聲,屋外也沒有因大姐夫婦喜得貴子而眉開眼笑的公婆——最重要的是,大姐與大姐夫皆是這般黯然傷神的模樣,先前來通報的太監又很明确地說了,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一個……而今,殘酷的現實已經是明擺着了。
就在我盯着大姐看卻不曉得該說些什麽的時候,面無血色的她似乎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麽,掀開被子作勢就要爬起身來。
“皇上遠道而來,本宮有失遠迎,望皇上恕罪……”
“诶诶诶……”
眼瞅着大姐原來是要下床給我行禮,我連忙上前兩步,伸手去攔。
“大姐你身子虛,不必了不必了!”
被我攔下的大姐想來是真的氣虛體弱,便也不再堅持,在姐夫同我的攙扶下,慢慢地躺回到床榻上。
接着,屋子裏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不知道該如何出言安慰,只得尴尬地讓目光徘徊在這對痛失愛子的夫妻之間。
說起來……皇叔呢……
沒骨氣的我不由得記起了那個貌似并未随我入內的男子,一顆心在無言中越跳越快。
直至平躺在榻的大姐冷不丁流下了眼淚,并且不受控制地發出了輕微的嗚咽聲,我才猝然還魂,蹙眉地注視着她悲戚的容顏。
“大姐……孩子還會有的……你不要哭……”
“皇上……三妹……嗚——嗚嗚,嗚嗚……”
可惜,我的寬慰似是沒能起到任何作用,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晶瑩的淚水突然如潮水般洶湧而出,看着那失去骨肉的母親情難自禁地向我伸出了胳膊。
一股酸澀不由分說地湧上心尖,我難受地傾身向前,将業已失聲痛哭起來的姐姐擁入懷中。
“大姐不哭……不哭……”
雲梨會陪着你,會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