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橋上戲法
那天晚上,我雖礙于身份而不得不回到了宮宴現場,完了還被迫去陪那些高貴冷豔的娘娘們賞了半個時辰被雲彩遮住的月亮,但我的心情,卻是實打實的好。
因為,我居然那麽順利地就完成了三弟臨走前交代的任務——盡管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但能夠擁有這樣一個良好的開端,我這心裏頭,還是萬分欣喜的。
是夜,我躺在床上,回憶着兩個時辰前同放天燈的那一幕幕,嘴邊是仿佛總也遣散不了的笑意。
結果翌日一早,我還在忍不住提及昨夜之事的同時,被琴遇也忍不住說了句“皇上今晨未醒之時,臉上還是挂着笑的”。
诶?有嗎?
我傻乎乎地拿手捂了捂臉蛋,眨巴着眼睛盯着琴遇瞧——我看見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就該幹嗎幹嗎去了。
唔……好吧……誰讓我真的覺得很高興呢?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八月中下旬的日子裏,我幾乎每天都是面帶微笑的,好像連學起治國之道來,這腦袋也變得靈活了許多——我甚至開始思忖,或許我也不是傳說中的那般愚鈍?只是曾幾何時尚未開竅?
暗中鼓勵着自己,我一邊過着半吊子皇帝的生活,一邊努力讓自個兒像個真正的一國之君——當然,此等大事絕非一蹴而就,我所謂的“努力”,也就是趁着跟蘇卿遠商量如何縮減開支的機會,主動同他親近。
這時間一長,蘇卿遠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于某日白晝時突然開口問我,這銀兩上的事宜,是不是應該同戶部的大人們商議,更為妥當?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給問傻了眼。
所幸我的腦袋瓜可真是越來越好使了,不一會兒,我就靈機一動,煞有其事地對他表示,我們眼下商讨的,乃是宮中宴席及接待華夏其餘六國時所耗費的財力——這些事情,當然是歸他禮部管的,至于戶部,屆時待我二人搗鼓出些合适的方案來,再讓他們參與進來也不遲。
蘇卿遠見我說得頭頭是道,便也沒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長地盯着我瞧了一會兒。
在他那并無惡意卻意有所指的注目下,我不知怎麽地就沒了些許底氣。
“其實……其實也是因為……朕比較喜歡跟你說……”
誠然,我姬雲梨敢對天發誓,這句話決計是童叟無欺的肺腑之言——雖然起初我是由于三弟的授意,才去跟蘇卿遠套近乎的,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經是出于自身的意願,去同他互相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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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才思敏捷,性子溫和,為人正直,相貌也好……唔,我的意思是,他這人心思缜密,為國為民,每次都盡量挑我聽得懂的說辭來與我交談,也從來不會嫌棄我反應遲鈍——如此能與我一拍即合的棟梁之才,我身為天玑之主,豈能不好好把握?
當然,上述言論,我委實沒好意思一股腦兒地說給蘇卿遠聽,只能期期艾艾地以一句“比較喜歡跟你說”來一言以蔽之。
幸好他是個才智過人又與人為善的男子,因而也不會過多地追問什麽,只是自然而然地勾起玉唇,流露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意,便接着同我談論起正事兒來了。
就這樣過了一月有餘,我同蘇卿遠毫無懸念地在頻繁的接觸中日漸稔熟起來。有時候,偶爾有那麽幾天沒見到他,我心裏還會覺着像缺了點兒什麽似的,空落落的。
正如是日,已經整整三天沒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見他,我不知不覺間就集中不了精神了。
平日裏,通常都是他主動求見的——許是看得出我這個當皇帝的委實沒啥地位,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動辄宣他觐見,這個善解人意的男子無需我開口言明,便做出了此等與我心照不宣的舉動——可是,這都三天不見人影了,他在忙活些什麽呢?
自然不可能去責怪但卻也好生納悶的我,時不時地會擡頭向禦書房外張望。
“皇上在等誰呢?”直到屋子裏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三皇叔的聲音,我才吓得猛打了一個激靈,禁不住循聲注目而去。
彈指間映入眼簾的,乃是三皇叔面無表情的容顏——我一門心思盼着蘇卿遠的出現,竟然都忘記了皇叔的存在。
是啊,作為天玑國的攝政王,他幾乎每天都要來禦書房輔佐我——甚至代我處理國事,又怎麽可能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
突然意識到自己有意和蘇卿遠親近的做法很有可能業已惹來了三皇叔的懷疑,我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皇叔那烏黑的眸子,一顆心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
“朕……朕沒等誰啊……”但表面上,我依舊竭力不讓自個兒的臉色流露出絲毫的異樣,口中亦是語氣如常地作答,“皇叔……何出此言?”
補充了這麽一句反問,我本來是想叫自己看起來心裏沒鬼一些,奈何話才出口不久,三皇叔不冷不熱的眼神就令我生出了些許悔意。
我又自作聰明了……而且還敢在皇叔的面前自作聰明……我這是最近有了長進就得意忘形了嗎……
思及此,我愈發忐忑地垂下腦瓜,不敢再去看三皇叔的眼睛。
偏偏這個時候,屋外傳來太監的通報,說是禮部侍郎蘇卿遠蘇大人求見。
聽聞心心念念了三輪晝夜的男子總算現身了,我自是情不自禁地擡起腦袋——但卻在一剎那眸光一轉,使之落到了一旁的三皇叔身上。
我也不曉得自己這是怎麽了——好像沒有這個男子的首肯的話,我今兒個就不敢宣蘇卿遠入內觐見了。
果不其然,我與皇叔才對視了須臾片刻,就聽得他不鹹不淡道:“皇上愣着做什麽?蘇大人求見,皇上莫要讓他久等才是。”
呃……他這是……沒意見?
我惴惴不安地盯着三皇叔的那張冷臉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後,也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宣人來見了。
值得慶幸的是,蘇卿遠才入內不久,三皇叔就冷不丁接到了底下人的來報,似乎是什麽人有什麽急事要私下向他請示的樣子。
是以,三皇叔只面色不霁地瞥了蘇卿遠一眼又瞧了瞧我,便在蘇卿遠的拱手行禮的同時,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我們的視野。
這一下,我可算是狠狠地松了口氣了。
大概是我放松了身子往椅背上徒然一靠的動作引起了蘇卿遠的注意,他當場就輕笑一聲,接着便直言不諱地問我,是不是相當敬畏我的三皇叔。
不由生出一種“知我者,蘇卿遠也”的感覺,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直起上身,睜大了眼沖他連連點頭。
然後,我這直接承認又過于激動的表現,無疑又惹他發笑了。
我慌忙縮着脖子垂下眼簾,為自己沖動的行為默默忏悔起來。
“皇上太過緊張了。”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了蘇卿遠悅耳動聽的嗓音,令我略覺窘迫地擡眼與之對視,“今日風和日麗,天氣宜人,不如皇上随臣出去走走……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蘇卿遠主動邀約,我豈能錯過?是以,我又是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反正皇叔已經匆匆離宮了,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回來。
歡快地給自個兒吃了顆定心丸,我在貼身侍女——琴遇的陪同下,眉開眼笑地随蘇卿遠一道走出了禦書房的大門。
行至藍天白雲之下,置身鳥語花香之間,我很快就感覺到,自個兒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不少——雖說時值深秋,宮中的園子裏也只剩下些傲然挺立的菊花,但賞着這滿園的黃綠交錯,踏着羊腸小道上的缤紛落葉,我這心裏頭還是覺着暢快了不少。
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叫我一日不見便如隔三秋的……
思量至此,我忽覺一怔。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從什麽時候起,我對身側的這個男子,已是這樣一種感覺了?
心下因這一突如其來的念頭而生出了幾分悸動,我沒能及時注意到,一路随行的琴遇已經由蘇卿遠授意,站定在了我二人的身後。
“皇上。”
“啊?”
直至身旁的男子冷不丁輕喚一聲,令我驀地側首看他,我才發現,我們已然一起站在了宮裏的一座小橋上——而琴遇,業已在距離我三丈開外之處靜靜守候。
“臣變個戲法給皇上看吧。”蘇卿遠似是沒頭沒腦地提議着,卻切實有效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目視他微笑着将視線投向橋下的湖水,便也跟着他俯瞰于湖面。
進入視野的,是二三十條色彩斑斓的錦鯉,它們或擺動着肥碩的身子,在碧綠色的湖泊裏一點兒一點兒地轉着圈子,或張開各自的小嘴,伸展着那鮮豔奪目的身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的新鮮空氣。
然而,這一常見的景象并沒有持續太久,不一會兒,這些“各謀其事”的小魚兒們就變得有些奇怪了——如同被什麽有趣的東西吸引了似的,原本在那兒悠然嬉戲的小家夥倏爾擺正了魚身,朝着某一處翩然游去,而原先忙着吸氣吐氣的小東西,也忙不疊跟着聚集而去。
這是……怎麽回事?
我好奇地順着魚群彙集的方向望去,赫然入眼的,竟是蘇卿遠徐徐往一側挪動着的衣袖。
這些錦鯉怎麽會跟着他跑?
是的,我沒有看花眼,湖裏的那些小生靈們,的确是在随着男子所指引的路線,積極地游動着。
這……
“你是怎麽做到的?”一雙眼情不自禁地瞪大了些,我既驚又喜地脫口而出。
蘇卿遠聞言并不急于作答,而是笑語盈盈讓我試着猜一猜。
我剛想下意識地回他一句“這怎麽猜啊”,就忽然意外地發現,魚兒們争先恐後擠破腦袋想要占領的水面上空,好像正飄散着什麽粉末狀的東西。
“這是什麽?”于是,我當即盯着那飄飄灑灑的不明物體,好奇地向男子發問。
“呵,這就是戲法的關鍵所在了。”好在這一回,蘇卿遠不再賣關子了,而是徑自收起了他寬大的袖子,将另一只手伸進袖籠裏摸索了幾下。
不一會兒,我就瞧見他将手掌攤開了,放在了我的眼前。
我凝眉細細一瞧,見他的掌心裏正躺着一些淺褐色的粉末,便伸手捏了一些來,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是魚食!”很快,我就聞出那粉末所散發的腥味,随即擡起眼簾,沖男子驚呼出聲。
蘇卿遠溫和地笑了——而我,也立馬明白了他這場“戲法”的奧妙所在。
可是……
“你身上怎麽會帶着魚食?”
“回皇上的話,臣在家中亦飼養了十來條錦鯉,每日出門前,都不忘去逗弄一番。”
原來如此……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下一刻卻因留意到某件事而故意皺起了眉頭。
“你又來了。”
不期而至的四個字,令蘇卿遠難免為之一愣。
“我都說過了,以後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你我不必以君臣相稱。至少,你別動不動就‘啓禀皇上’啊、‘回皇上的話’啊……這樣子……”
聽起來……生分。
這後半句話,我不知怎麽搞的,就沒能直接說出口。
上一刻還理直氣壯的我只是沒來由地感受到了一種悸動,進而不由自主地挪開了目光,微撅着嘴,凝眸于那群漸漸散開的錦鯉。
撲通,撲通。
心跳莫名加速之際,安靜得有些詭秘的小橋上忽而響起了男子溫潤如玉的嗓音。
“臣……可以不被稱為‘外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