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掙紮
珺林聞西辭之言, 只覺一頭霧水。
然水鏡已合上, 又值東江來報,說是赤狐族族長來見,便也未再開水鏡。只想着左右白塔內外有雪毛犼與燭九陰,君殿之中還有六位蠻神護着她, 出不了大事。便将私情暫且閣下,着手處理政事。
這廂青丘白塔中, 西辭說要向玟陶學習,便是實打實的學習, 半點虛意也沒有。
原就是珺林離開那日, 玟陶同琢木求見他,卻不料來晚了半個時辰撲了個空。彼時西辭見玟陶手中那一盆水蜜酸杏, 頓時咽了口口水。
遂而想起那年禮樂射書會上原也吃了她一盆果子, 還同她說讓她給自己再制一些。不想一眨眼, 便已做了這八荒君後,自己說過的話渾都忘了。而人家卻巴巴記得, 隔了數年時光, 仍舊捧來這橙黃水亮的一盤酸杏。
于是, 眼中盯着果子,心中亦對玟陶生出幾分好感, 倒也願意同她親近起來。是而這些日子,晌午辰光,洛河前腳送藥而來,玟陶後腳便送來杏子給西辭解苦。
若是西辭精神好些, 留了洛河下棋,玟陶便一起留下,給她偶爾遞上顆果子,或者添一盞茶水。
是一副君臣和樂的模樣。
反倒是洛河,只覺莫名。
他時常在洪莽源晃悠,偶爾也去人間逛逛。看過許多富貴顯赫之家或是王權深宮之內,男子沖冠一怒為紅顏,女子争寵相鬥,朝為朱顏暮為枯骨的事情。
而今日,在這白塔之內,君上讓自己來侍奉君後,算是不知他沒有洗去記憶,是對他的信任。那麽西辭留下玟陶,同她處得如同姐妹閨蜜般融洽,又是個什麽意思?
說西辭不知道玟陶喜歡君上,洛河是不信的。那般聰慧的女子,當日在曲陵臺上估計早已看出了端倪。
難不成,是君後賢德,要給君上再納個側妃?
這,他更不敢相信。
七海君主一脈,便是如今性子最和順溫婉的北顧帝姬于姻緣之上都是萬分霸道,詠笙殿下要是未經她許可同個女仙多說一句話都能被她扔在巫山腳下一年半載。就別論面前這尊事事為我獨尊的祖宗了。
然,他與玟陶一起陪侍西辭将近兩月,仍未理出頭緒看出端倪。只心中暗嘆,七海的海底針,當真與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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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同珺林傳了水鏡後,西辭更是早早譴退了洛河,獨留玟陶于塔內。
一時間,玟陶與洛河只覺詫異,卻也不敢違拗她,只得領命行事。
西辭看了眼玟陶,兀自執着冰叉挑揀着,半晌道,“你能教本君制這酸杏嗎?”
她想了許久,溫柔體貼實在太空泛,當是與人性子有關,一時難以學會。不若擇些有形之物來學,更加靠譜些。然又一想,仿若自己喜好之物,珺林大多知曉,方讓自己覺得他這般體貼溫良。便覺得且投些他的喜好,讓他開心一下。如此思來想去卻又不知他喜歡什麽。只記得當日曲陵臺上,他說過,亦愛吃這杏子。
的确,估摸原也是那一刻,自己覺得尋見一個知音,對他方有幾分好感。
“君後愛吃這杏子,原不用這般麻煩,臣下制好了送來便可。”
西辭搖搖頭,“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總不好教你時常這般費時費事,耽誤了時辰。”
“侍奉上君者,是臣下分內之事,如何說的上費時呢?”玟陶恭敬道,只是她被水袖遮住的手,慢慢握緊,仿若想到些什麽。
“你算不得臣下。”西辭揀了顆最大的,咬了口咽下後方道,“你未來會是浮塗珏守護神,連八荒的屬臣都算不得,更不論侍奉本君。從神職論,你我當是道友。”
“臣……小神不敢。”玟陶攥着水袖的手握得更緊了,她并不願做什麽浮塗珏守護神,能做一個八荒的臣子,哪怕是最末的,她也是願意的,這當是她與八荒唯一的聯系的。可是面前這個女子三言兩語便否決了。
須臾,玟陶含了抹謙卑的笑,柔聲道,“君後擡愛了。”
“本君不過實話實話罷了。”西辭看着那一碟清香四溢、色澤鮮亮的杏子,卻是無比誠懇,“你能教本君嗎?”
“當然!”玟陶點了點頭。
“那我們現下就開始,你告訴本君,需準備些什麽?”西辭從榻上起身,“是要先把杏子種出出來嗎?”
玟陶愣了愣,“自然不是,如今正是杏子成熟的時節,且先挑選杏子。青丘君殿外廣場的西苑中就種着許多杏樹,君後可要去看看。”
“去去,現在就去!”
“等等!”玟陶喚道,“君後且先把今日的藥飲了。”
西辭轉過身來,朝她翻了翻眼,“你同子钰一般啰嗦。”
玟陶低頭笑了笑,輕聲呢喃道,“子……钰?”
“你家君上的小字,他還想讓本君喚……”西辭頓下聲來,将“師兄”二字咽了下去。到底是他的隐私,不可随意脫口。想了想又有些憤恨,那個厚臉皮的東西,居然喜歡過北顧。然轉念一想,又覺他當真是端方君子,便是那般喜愛阿顧,自她成婚後,愣是保持着距離,不侵不擾,謙和有禮,讓彼此都舒适惬意。
“小神知曉的,唯親近之人才能喚這兩字。昔年小神便也只聽遺玉聖母這般喚過君上!”
“是嗎?”西辭挑了挑眉,未再多言,只帶着玟陶下塔去尋杏樹。
西苑中,果然數百顆杏樹其葉蓁蓁,果實澄黃,散發着陣陣酸甜清香之味。
玟陶耐心地給西辭講解杏子的種類,哪些可摘來直接食之,哪些又是用來制水蜜酸杏的絕佳品種。
初時,西辭只是仰頭望着滿院的果子,邊聽邊随手摘一個下來嘗鮮,中間還不忘遞一個給玟陶。
玟陶含笑接過,繼續給她講解制作之法。
“杏子本是人間之物,挪來神界雖風味更佳,卻也更加嬌弱。制作水蜜酸杏的關鍵在于脫皮去核,萬不可使用靈力,且得亦刻刀小心去之,因其皮薄核小極亦傷手……”
玟陶忽然想起以前為珺林制這杏子,初學時不慎熟練,不知割傷了多少次手,可是他卻根本不愛吃。不愛吃原也不打緊,可偏偏到了此間,他又愛吃了……
“然後呢?”
玟陶回過神來,方見西辭竟坐在杏樹下,化了紙筆正在記錄。
“本君記憶尚好,卻仍怕出錯,如此幾下且安心些。你繼續說!”西辭這話真心實意,玟陶制得一手好杏子,若是自己翻車了豈不被他笑掉大牙。
“君後……是給君上準備的嗎?”
“嗯!”西辭點點頭,“本君有何喜好,他好像一清二楚。且不能輸了他,給他點甜頭,得他的圓毛才心安理得嘛!”
“君後是為了北荒的圓毛,才這般對君上的?”
“嗯!”這回西辭頭也未擡,只将方才一處寫錯的地方趕緊改了,“禮尚未來,房得長久。”
玟陶看着垂首低眸的少女,雙目重新染上血色,想起她此刻尚且動不了靈力,若沒有她,君上是不是會多看自己一眼?
“我們浮塗珏一脈,為九州蒼生和諸神萬仙司情搭線,自身情感便尤需要清正,不然便是監守自盜,極易生出心魔……”猛然間,琢木的話躍入腦間,玟陶方才喘出一口氣,拽着水袖的手緩緩松開。
“嗯?怎麽不說了?”西辭擡起頭來,玟陶眼中最後一絲即将退下的血色被西辭看見,“你怎麽了?”
西辭頓時站起身來,執過玟陶腕脈。
“小、小神無事……”玟陶惶恐地抽回手,朝着西辭跪下去。
“你受傷了?”西辭眼見那只縮回的手背上,焦黑一片,只一把拉了過來,“這樣的傷口,當是卦盤火引傷,可大可小,你怎麽受的傷?”
“小神修浮塗珏子盤,推算十二宮格圖錯誤,方引來此火。無礙的,等君上回來,凝了母盤的氣息,渡過靈力便可散去了。”說着,又欲抽回手,奈何西辭抓的緊,她亦不敢用力掙脫。
“等他回來,且不知何時!”西辭看了一下傷口,“可惜本君靈力封了,不然以鐵馬冰河心法彙聚的靈力渡你,效果也是一樣的。”
想了想她咬破了指尖血,圍着她傷口外側一圈滴去。
“君後,這不可……”
“沒什麽不可的,一點指尖血罷了。本君身上有一半是母神之血,便是神澤之血,雖不能治好你這傷,但控制傷勢亦不再話下。”
待将傷口外沿整個圍住,西辭方才收回手,甩幹了殘血。
“多謝君後。”玟陶望着面前的女子,一時心情複雜。
“不用謝,算是還你這些日子給本君制酸杏的人情。本君不愛欠着別人。”西辭重現坐下身去,“你繼續說。”
玟陶額首,将制作水蜜酸杏的方子傾數告訴了西辭,西辭埋首杏樹底下,極其認真地記載着。偶爾有亦兩片葉子落在她未挽的發間,然後再輕輕落在地上。
轉眼金烏回山,暮色降臨,西辭亦記好起身打算回去。
忽想起一事,“你方才說你在推演十二宮格圖?”
“是的,子盤萬年前已經損壞,唯有修複宮格圖方能與母盤重新契合。如此但凡上書浮塗珏者,也無需君上消耗靈力開啓。”
“本君幼時學過卦盤推演之法,亦算精通。不若本君給你瞧瞧!”
西辭本想着玟陶教她制這水蜜酸杏,便想将人情還了她,不想還能幫一把珺林。如此一舉兩得,便覺得自己賺了,頓時來了興致。
“這……”
“算是你教本君這法子的謝禮!”西辭揚了揚手中的卷冊。
玟陶看着西辭手中的卷冊,她根本不在乎什麽謝禮不謝禮。只是她記得,珺林并不愛吃酸杏,但他說過放着聞一聞,卻也是清新舒爽的一番味道。她不求他咽下,擺在他面前得他聞一聞亦是好的。可是如今面前這個女子亦學會了,再有這麽一盤果子放在案幾,他大概連自己的影子都想不到了吧。如此掙紮間,她的眼峰掃在自己疼痛漸消的手背上,那裏西辭的血跡還未徹底隐去……
一時間,玟陶對西辭百味雜陳。
“快些啊!”西辭催促道,“修複好子盤,當是你功德圓滿之際,你便可以早些執掌浮塗珏了,回方丈島繼聖母位。”
原來是這樣,冠冕堂皇之語亦不過想要自己早些離開八荒。
玟陶輕輕笑了笑,化出子盤奉于西辭。教不教在她,學不學原在自己。她甚至十分貼心的将原本直徑三尺的玉石圓盤化得如同巴掌大小,方便西辭握在手中。
西辭接過子盤,借着月色推演,自是專注而誠摯。然落在玟陶眼中,皆是要趕她離去的迫切。
瑩瑩月色,投在子盤中央的一小塊琥珀青石上,碧光流轉,灼灼閃爍。
西辭只覺一個晃忽,心神瞬間被什麽牽引着,雙眼不自覺的望向那塊琥珀青石。慢慢地,青石光芒越來越盛,盡數投向西辭。青石裏頭仿若有什麽都東西在湧動出來,要流至西辭身上,又仿佛是拼了命要将西辭吸入其中,同她融為一體。
而西辭,只覺無數影像在自己腦海中閃過,可她卻什麽也抓不住。她想扔開子盤,卻反而越握越緊。頭痛欲裂中,體內氣息開始混亂。她靠着身後的杏樹跌下去,連着呼吸都急促起來……
九天之上,更是風雲湧動,轉眼間,閃電雷鳴。
“君後,你可有恙?”玟陶水袖揮過,卷回子盤趕緊收了起來,方才将西辭扶起。
她亦被吓得不輕,雖今日有一刻她的确對西辭動了殺心,可是子盤如此動作,實在出乎她的意外,她亦覺莫名。
“疼……”西辭虛弱地靠在玟陶身上,只覺腦海中一片混沌,心口頭盤皆是刀割似得疼。
“您忍一忍,小神即刻傳令給藥君!”
眼見風雨欲來,玟陶帶着西辭躍回白塔寝殿。
此時,西辭已經徹底痛暈過去,一道閃電在她們入殿的瞬間直劈下來,幸得偏了半寸不曾透窗而來,只同白塔外沿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