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織網
千裏外的北荒瞻珠山上, 珺林将将撤弓收箭, 封住浮塗珏母盤之上的琥珀青石。眼見九天風雲散去,一顆心卻絲毫不曾放下,只匆忙傳水鏡于玟陶。
“君後!君後……”
玟陶看着床榻上昏死過去、毫無回應的西辭,一顆心跳得厲害, 只盼望着藥君和洛河快些過來。
雪毛犼從虛空現出身形,化成個雪衫嬌俏的少女, 将西辭扶起靠在懷中,見她眉間緊促, 一臉痛色。待運掌側過她內息, 發覺已經虛浮的不成樣子,原本強勁渾厚的真氣來回沖撞, 幾欲破體而出。只趕緊給她喂了顆凝神聚靈的丹藥。
“發生了什麽事?”雪毛犼只認主, 無情智, 沖着玟陶道,“快說!”
“小神不知……”玟陶亦是又驚又懼, 只惶恐地往身後退去。
偏此刻手中印珈驟然亮起, 竟是珺林千裏傳鏡而來。子母雙盤向來相連, 子盤凡有大異,母盤必有感應。
一時間, 玟陶更是六神無主。竟不知該接還是不接。
許是雪毛犼的丹藥起了作用,西辭悠悠轉醒,朦胧中見得玟陶掌中印珈光芒熟悉而親切,只掙紮着坐起身來, 氣息微弱道,“是……他嗎?”
“嗯!”玟陶眼見西辭醒來,一顆心落下大半,悲喜交加道,“是君上……我……”
西辭只覺方才浮塗珏之事當與自己有關,驚動了珺林才引他傳水鏡而來。雖一時仍心口疼得厲害,頭腦中亦混脹不堪。但她神思已經恢複清明,珺林遠在千裏外的北荒,此刻暗敵不明,便不能擾他心神,累他不安。
“以全速印回攬茕閣,然後接通水鏡,方才之事半字不許同君上說,便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至于他說什麽都應他便是……快……”
“好……”玟陶來不及細思西辭之意,只匆忙領命而去。
“再給本君一顆快速補氣養血的丹藥。”西辭擡手向雪毛犼讨去。
“虛不受補。”雪毛犼從榻上彈開,“吃下去小心口鼻噴血,流血而亡……”
“不願給就滾回七海……”西辭扔了個軟枕砸向雪毛犼,自己勉勵凝神彙聚靈力,讓面色精神恢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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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別別,別動靈力。”雪毛犼抱着枕頭跑過來,“給你,給你,那個……可不能說是我給你的。”
留點血總比心脈斷裂了好!一時間,雪毛犼只覺西辭比淩迦還祖宗。
“除了你給本君,本君還能自己練不成。”西辭一挑眉,也不理會雪毛犼瞬間蔫掉的模樣,合眼鑽進了被窩。
片刻又道,“讓阿九放行,別耽誤時間。”
雪毛犼愣了愣,沖着床榻上縮在錦被中的身形扮了鬼臉,化出原身去通知了燭九陰。
果然,不過兩柱香的世間,玟陶便去而又返,跪在寝殿外求見西辭。
“何事?”西辭不耐的聲音傳出。
玟陶持水鏡的手怔了怔,勉勵維持鎮定道,“是君上,想見君後。”
“三更半夜,還能挑好點的時辰嗎!”
随着西辭的話音落下,寝殿內燈光瞬間亮起,殿門徐徐打開。
“進來!”西辭不情不願,俨然一副被人擾了清夢的模樣。
玟陶将水鏡奉給西辭時,不知是幻覺還是鲛人燈照射之故,只覺西辭不久前還慘白蠟黃的面色,如今已經恢複如常,姣好的面龐甚至還染着一點睡夢初醒的紅暈,宛如一方夕陽染過的羊脂白玉。
“此刻尋我,可有要事?”西辭揮手譴退玟陶,沖着鏡中的男子有些不滿道。
隔着水鏡,珺林瞧見西辭,倒确實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面色尚好,只殘留着些許睡意,一雙烏黑剔透的杏眼含了三分薄怒瞥了他一眼。
“睡得好嗎?”
“你說呢?”西辭怒意更甚些。
“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西辭想了想,“我可是天天喝藥的,不信自己問那老頭去。”
“沒有不信。”珺林笑了笑,“那你歇下吧。”
西辭松下一口氣,轉瞬反應過來,這般含混避過他,以他那般心思,定會疑慮。只重新搶了個主動,“你此刻尋我,可有要事。”
“沒,只是有些想你。”珺林頓了頓,到底不放心,“今晚可遇到什麽?”
“方才那會,确實沒睡好。”西辭黯了黯神色,“外間雷鳴,我有些害怕。”
說這話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乃龍族出生,潛海掀浪,穿雲破電,哪會怕什麽雷鳴閃電。可是不久前那道雷電劈下,她雖在昏迷中卻仍舊感到心驚,仿若很久前也是這樣的天雷落下,剜去她心頭血肉。便是此刻,她的一顆心還在隐隐作痛。
故而與他對話至此,八分欺瞞兩分真切,倒也是将他瞞得七七八八。珺林還欲說些什麽,便聽得西辭先開了口。
“難得我害怕一回,你便錯過了,不然全了你英雄救美。”這話她說的原是真心實意,若方才在側的是珺林,她大概會直接撲進他懷裏。
珺林甫聞此言,又見她面上睡意已無,容色卻愈加紅潤,煥出光彩,想是最近确實調理的不錯。便放心下來,只道,“是玟陶推演子盤,錯了關竅,方才引來天雷擾到你。此刻無礙了,且歇着吧!”
西辭暗暗松下口氣,想了想直起身子道,“要是寅時三刻前再擾我,我可真生氣了。”
“嗯!”隔着水鏡,珺林拂了拂她額角碎發,方才從鏡面上隐去了身形。
西辭有些留戀地望着那面鏡子,片刻方才疲憊地呼出一口氣。
殿外,洛河與藥君亦等了片刻。玟陶到底害怕,未将事情全部言明,只道西辭突然昏厥,但又言其似有好轉,人亦有了精神些。
藥君捋着胡子,因未見其人,未測其脈,便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只連連嘆氣道,“成日撸個圓毛,像什麽樣子。丫頭年幼頑劣點便罷了,君上如今也是不成樣子,說去給她抓圓毛便去抓圓毛……”
“父親!”洛河扶額,心道便是這倆人勞您看着長大,便是此間無有外人,但到底裏頭那尊祖宗如今不記得您是誰,惹惱了将你扔下塔去……
“半夜三更受了傷還有說不完的話,定是尋個圓毛還要挑三揀四,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洛河本欲攔下藥君,勸其莫再言語。卻聽玟陶出聲,感應到水鏡已關。洛河便點頭示意她上前敲門。
“進來!”殿內傳出的聲音已不甚平穩,幾近發顫。
玟陶推門進去的時候,見到床榻一幕,整個人怔了怔,幾乎挪不動腳步。
西辭捂着胸口在不停地吐血,原本銀絲織就的雲被被染紅了大半,一身寝衣更是從領口胸前連帶着半截廣袖都紅了。哪裏還有什麽白玉紅霞的面色,那張臉慘白的幾近泛出青光,先時還星亮晶瑩的雙目此刻已經混沌彌合。很快,她的鼻腔中也開始流出血來。
電光火石見,玟陶方才反應過來,她當是服了藥物以此瞞過珺林。而她在昏迷中醒來的瞬間便已料到後邊諸事,竟安排得如此滴水不漏。
“這這這是怎麽弄得?”藥君哆嗦着手給西辭把脈,邊說邊催促洛河,“快、扶君後躺下、平躺着……”
洛河年少時愛慕了西辭數百年,然因更重惜同珺林的至交之情,君臣之義,終是将她鎖進了心底最深處。
他看着他倆從青梅竹馬到珏上盟誓,看着他們叢極淵上生離萬年,前塵斷盡,看着西辭重新踏入八荒,重新一步步走進珺林懷抱,看着命運将他們拆散再聚合……
他陪伴、思念、祝福,總以為對這個七海少年成名的女君早已放下,卻在這一刻,看着她滿身鮮血蜷縮在床榻的一刻,他終于明白,原來自己從未放下過。以至于在這個瞬間裏,他竟然不敢去碰她一下,懷着這樣的心思,雙手觸上她都覺得是對她的亵渎,和對珺林的不敬。
“你發什麽愣!”西辭簡直要哭出來,拽過洛河袖角,“用你的五股金針封穴法給本君止血啊,想本君血流而亡嗎?”
“對對,趕緊給君後封住穴道。”
“你……君後忍一下,全針沒入,會有些疼。”洛河話音落下的瞬間,五股二十根金針依次沒入西辭五髒十一處大穴位。
西辭只在初時扯着錦被悶哼了一聲,後面再多疼痛都被她盡數咬碎咽了下去。
玟陶始終站在門邊,眼睜睜看着西辭額邊鬓角生出一層又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她別過頭去,心中卻突然想聽到一聲她的痛呼。
然而,一句都沒有。
玟陶重新轉過頭來,怔怔地看着西辭,提着水袖走向她,想給她擦一擦汗水。然走出不過兩步,便停了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轉身逃離了千白塔。
半晌,西辭終于不再咳血,鼻腔中的血亦止住了,她方才緩過一點勁來,然金針仍然封着穴位,她一時亦不好動彈,只仰着頭慢慢呼出一口氣。
衆人亦稍稍定下心來。
唯藥君率先開了口,“君後可是服食了什麽藥物,累得氣血翻湧,錯了內息。”
“睡前不安,用了顆凝神丸,現下想來當是本君不慎拿錯了,用了一顆養氣補血丸,醫藥閣練得那種。”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醫藥閣”三字入耳,藥君幾乎挑起腳來,“旁門……”
頓了頓、看着西辭臉色,方才把話咽下去,“君後封着靈力養護心脈,本無需大補,如此療效之丹藥……”
西辭雙目如箭射在洛河身上,洛河一個激靈,“父親,孩兒在這看顧金針,你且去給君後熬些散藥的湯水來,金針控制穴道,長久總不是辦法。”
“都出去吧,本君歇一歇!”
西辭是真的累了,從內到外,渾身都疼。
“等等!”饒是如此,她還是想到件極重要的事,如今自己水鏡開不了,難保珺林不會私下傳鏡他們,尋問自己身體狀況,遂而她咬牙道,“本君吃錯藥的事,若傳他人耳——”
她看了眼藥君,“那麽本君就讓央麓海醫藥閣入主八荒!”
西辭根基鞏固,素日又保養得宜,當晚即刻化散了雪毛犼的那顆丹藥藥效,又以溫補的方子調理了數日,便也無礙了。
只是玟陶再未來千白塔,反倒是西辭,因按着她的法子制出了第一批水蜜酸杏,原想請她嘗一嘗,曾親身去過一趟攬茕閣。卻不料被琢木告知,玟陶已經閉關,研習推演十二宮格修複子盤。怕是一時無緣相見了。
西辭亦未說什麽,只将酸杏留下,便離去了。
她并未忘記那日子盤的異動,也不覺得那晚的閃電雷鳴只是巧合。修道之上她是頂流好手,浮塗珏這般聖物,絕不會無故引來天雷,而那天雷要劈的也正是自己。
她原想再借子盤探一探,但玟陶既已閉關,便也強求不得。
又值接了珺林加密書信,信上言其北荒圓毛一切無礙,但已誘出八荒反叛之人,只是目前尚有一尾游魚漏于網外,想來還需些時日方可收網破之。又算得她還有半月靈力方可恢複,便再三囑咐避塔減少外出,随行亦帶着雪毛犼護身……
由此一節,自是私事讓道,以公為重。便也将此時暫且擱置了。
西辭看着洋洋灑灑數張絹帛,暗笑珺林不知寫禿了幾只朱筆。她除了批閱卷宗,極少執筆,便趁着洛河給她送藥之際再次借了他的水鏡,給珺林報平安。然後便極其配合的窩在白塔中,撸着東奔西顧,偶爾不盡興,便将雪毛犼喚出來撸上兩下。
然而,雪毛犼的抱怨之聲還沒開始,便已經失了寵。連帶着創下“被寵愛時間最長久圓毛”之稱的玉冰白兔,也一朝失去恩寵。
西辭,又開始做夢了。
這次,她做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夢中出現的是狐貍,毛色各異,唯有一條尾巴一如既往柔軟而蓬松。
夢醒之後,她便迫不及待地傳水鏡給珺林。
彼時,珺林正在瞻珠山的洞府中,同東江、飛流、原本北荒掌事者赤狐族族長以及從西荒調來的諸位臣子做最後的部署。見掌中印珈亮起,識出是西辭水鏡傳喚,頓時額角青筋跳了跳。
想着她距離解封靈力還是十日,如此情急傳鏡而來,當時有急事。遂而将部署交給東江,往偏殿化開水鏡。
那是珺林有生以來第一沖西辭發火,幾乎是震怒。洞府大殿中的屬臣皆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面面相觑,不敢言語。
君後不顧靈力封印,千裏傳鏡而來,原不過向君上讨要圓毛玩樂。君上初時還擔心她強行破開靈力恐傷心脈,溫言相勸。然,西辭神君愛圓毛天下皆知,此番一衆屬臣方算開了眼界,她居然要君上就地召喚圓毛,由她挑選,後即刻派雪毛犼前來領取。饒是君上再好性,前有軍務政事要理,後又臣子候命商讨,面對如此驕縱任性之舉,亦算失了耐心。
“你首為司戰之神,又為七海女君,現為八荒君後,如此身份,便沒有半點職責之心嗎?”珺林幾欲氣結。
“本君因何嫁你,新婚之夜同你說得明明白白。若不是北荒圓毛,誰願意嫁你!”西辭從未退讓過,此刻為了圓毛,更不會有半分謙讓,“你八荒之事,自有你為君者處理。若你無力處理,按規矩呈書本君為司戰事,本君不介意調些兵甲與你!”
“你……簡直無可理喻!”
“本君就要狐貍,一條尾巴的。”西辭的水鏡開始晃動,當是她氣息不穩之故。
“阿……”
珺林的話還沒出口,只聽一聲巨響,水鏡迸裂。珺林看着西辭的影像碎成千萬片,頓時一顆心亦沉下去。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收了水鏡回到正殿。
那般聲響,自是瞞不過殿中諸神。
待珺林踏進殿來,東江迎上去,道,“臣下已經傳鏡于洛河掌殿使,君後無恙。君上若不放心,且回青丘看一看,左右這邊有我們,出不了大事。”
珺林擡眸,掃過一殿屬臣,最後将目光落在沙盤兵防圖上,沉聲道,“不必了。速戰速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