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修養
珺林那句“再撲倒一遍”自然不是因為沒有感受到西辭情意, 真要她再撲一遍。相反是因為感受得太深, 忍不住想多得一次這樣的擁抱。
只是,沒有情根的西辭是無法理解的。于是,她便實實在在地又撲了一遍,然後又一遍……
直到最後, 她趴在珺林肩頭,有些呆傻地呢喃道, “不撲了吧,我沒力氣了。”
珺林抱着她, 下颚抵過她額頭摩挲。不知過了多久, 她在他懷中睡去。唯有他的話散在風裏,“阿辭, 我們的情意原已無需感受, 早已融進血液骨髓裏……”
北荒之事塵埃落定, 只是數十萬圓毛因戰亂之故,一時間陷入沉睡。西辭便也無法再尋來撸玩。
珺林亦覺抱歉。
西辭卻不覺什麽, 反而笑道, “近來也不覺為何, 并不如過往那樣,心心念念想要各式圓毛。”
說這話時, 她自己盤算着,仿若是與珺林成親後,她一顆心便定了下來,對圓毛的渴望慢慢淡去, 若非有人提起,自己也難得想起。有則撸之,無則亦可。
“怎會這樣?”珺林亦好奇道。
其實他更好奇的是西辭如何會愛上圓毛。青梅竹馬的一萬年裏,他不記得她有此嗜好。卻在近來的一萬年,她愛圓毛之心傳遍天下。
難得空閑,塔頂外沿雲霧缭繞,碧空中燕雀穿梭。西辭坐在寝殿外的座榻上,制着水蜜酸杏,珺林在她對面,烹煮“松風翠乳”。
“大概是我重傷初愈後的第五十個年頭,我第一次做夢,夢裏朦胧一片,除了一個模糊的輪廓,我什麽也看不見。”
西辭沖珺林笑了笑。
“那個輪廓當是一頭靈獸,只是初時十分龐大,轉瞬又變得尋常家畜般大小。唯有觸感萬分真實,一身圓毛,柔軟光滑,她伸手觸摸,仿若醒時一般真切。”
西辭揀了一顆酸杏遞給珺林,想了想繼續道。
“第一次做這樣的夢,我并不覺得什麽,只是後來每隔數月便重做一次,皆是相同的夢境。每次醒來,我便覺得一顆心跳得厲害,整個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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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辭挑揀杏子的手頓了頓,擡頭看了珺林,聲音有些哽咽。
“我覺得至此兩萬歲的人生裏,有什麽東西已經消散不見。可是是什麽呢,我不知道。整個人落寞無依,唯對那圓毛生畜滋生出無限渴望……待到第四次做過這個夢,我便開始尋找圓毛畜生把玩……”
這回,她只望着寂寥蒼穹,一字一句緩緩道來。只是珺林卻驀然停下了烹茶的手。
他聽她說,“我覺得至此兩萬歲的人生裏,有什麽東西已經消散不見。可是是什麽呢,我不知道……”
然後,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的妻子,說出更多的話。
“你知道三年前我為何來八荒嗎?因為洛河來七海那日,我又做夢了。夢中,雖依舊看不到靈獸頭顱身子,卻是無比清晰地望見,它有一條粗胖毛絨的大尾巴。你看東奔西顧他們有胖尾巴嗎?”
“你還記得我們在這白塔中第一次争吵嗎,你給東奔西顧喂蘿蔔,不小心噎到了他們,我說要夷平八荒。其實原也不是為了那兩只兔子。是我前一日又做夢了。”
“還是只能看清毛絨大尾的雪白圓毛,唯一不同的是,那尾巴居然将我籠了起來,嚴嚴實實的護着我。我縮在一團雪毛中,又是安心又是撸得暢快。可是那個夢境太短了,我醒來便再也無法入睡,便覺得徹底失去了那頭圓毛。那日,我心情很差。”
“但不管怎麽說,我的夢境在逐漸清晰,對不對?”
“我也是這般想的,可是……說了你可能不信,在我們大婚前一日,我再次夢見了圓毛。可一切彷如回到最初的樣子,我絲毫看不清它的模樣。只看着那頭圓毛朝我奔來。每次,在即将躍入我懷中的時候,我便會退開了數丈,看着他撲空。明明我很想上去抱一抱它,卻是一步也挪不動,只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動地等他入懷。”
“ 一夜夢境,它都沒能躍入到我懷中。新婚那日,從毓澤晶殿出來,我的手都是抖的。我好怕,可我卻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但是、但是後來有一刻,我簡直難以置信……你、當是更加不信。就是你握住我手的一瞬間,我突然便定下了心來,半分恐懼都沒有了。”
“便是從那時起,我就沒有過往那般一心想要撸毛了。”
“是不是很神奇!”說了良久的話,西辭長長的呼了口氣,又恢複了一貫的玩笑模樣,“許是因為嫁給了你,知道那北荒之地的圓毛皆是我的了,便也不再稀奇。有恃無恐了。”
珺林一字一句的消化着從她嘴裏吐出來的話,雙目靜靜盯在她身上。
叢極淵戰場上,最後一重天劫落下的時候,正是他将西辭情根抽出之際,他攜情根抵天劫。天劫擋去的那一刻,他亦被劈出了原身。
雪白圓毛,蓬松大尾,當是留在她腦海中最後的片段。
原來,她不是因為愛圓毛才嫁給自己的,是因為愛自己才愛上了撸圓毛。是他們青梅竹馬的情意,敵過了讓她忘記前塵的天劫,留下一抹彼此相愛的痕跡。
……
知曉這些,于珺林,自是又喜又疼。加之西辭近來的确體力不濟,人也嗜睡。
珺林便索性關了青丘城門,避在塔中陪着她。
只是,踏實日子沒過幾天,不速之客便尋上了門來。
這日,慶蒂入了青丘君殿。此番不是跳窗戶進的,乃是遞了帖子正正經經來的。
彼時,珺林和西辭正在對弈。聽聞慶蒂求見,珺林自是疑惑,這妖君是三年來了兩趟青丘,還是一直留着,壓根不曾離開?
西辭以棋敲額,沖着珺林幹笑了兩聲,這是債主來了。
當日,同她結盟之時,為安其心,許了她央麓海醫藥閣襄助這一條件。西辭自不是食言之人,簽字蓋印的第二日,便傳令醫藥閣擇人前來。
結果回信的居然是合歲,說什麽奉父君令出海歷練。得此第一樁任務便是暫掌央麓海,彼時正要押送原守護神輕黎前往蒼梧之野受刑,如此擇人送往青丘便可算的第二樁任務,他一并接了。
從央麓海前往蒼梧之野,只有一條路,且必經青丘。是個人都會将這兩樁事合二為一,先擇醫官入青丘,然後繼續趕往蒼梧野。
然而,七海的三殿下,有可能用腦子換了容貌,居然先送了人去蒼梧野,然後返回央麓海,再擇人送往青丘。
這也罷了,西辭覺得他不僅腦子有問題,手足可能皆有問題。都三四個月了,一直在路上。
原想着當是一路歷練而來,天知道他借醫藥閣醫官之手,多管了多少閑事,救了多少鳥獸蟲魚。當然,對他而言皆是生命,衆生平等。天下道法千千萬,他承母衣缽,修的是慈悲道。
只是西辭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合歲管閑事會管到自己頭上。
辛伏魔君到底沒有按捺住,在邊防線上同垂越交上了手。合歲途徑嬰梁谷外圍,見戰場之上血流成河,傷肢病患無數,竟直接帶着醫藥閣的人赴了戰場。不僅如此,還将整個醫藥閣的人全部從七海傳召了過去。
如此,傳信于西辭,待此戰結束再将人送來。
故而此番面對慶蒂連珠炮般的冷嘲熱諷,西辭也只能姑且忍着。
言而無信,原就是她自己最鄙視的。
“北荒一戰,珺林神君翻手間滅了赤狐、月貍兩族。既清了八荒毒瘤,又拔了魔界暗子。可謂一舉雙得。八荒皆贊神君少年英明,有勇有謀。然本君看在眼裏,到底不如西辭神君,若不是西辭神君暗中襄助,又是裝病又是吐血,此一戰當不會這般容易勝了。到底那辛伏魔君也不是任人诓騙的主。只是西辭神君司戰之上,盛名在外,亦是名副其實。卻不想于信義之上如此不堪,先前三月算你為對付暗子,不便公開你我結盟之事,不好将人交與我,如今何止又一個三月,都四五六個月……別說人了,連個影都找不到,那盟約不若就此作罷……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慶蒂的話還未說完,只見西辭手中豁然化出一分卷宗,往她身上扔去。緊接着一道霞光直劈卷宗。
“本君的确理虧,亦是背信棄義,攀不上妖界如此族類,今日便如妖君所言,斷了這盟約便罷。”西辭看着被慶蒂接過尚且完好的卷宗涼涼道。
她原是想道歉一番,只是看着慶蒂愈發得理不饒人的模樣,便有些氣惱。卻亦在轉瞬間想出一法子。
左右都是作戰,自己的靈兵猛将能省則省,神妖兩族不是有着既定的盟約嗎,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她看着慶蒂一心護着盟書的模樣,便知她是絕對不會放棄兩界聯盟的。故而先無比誠懇的道了個歉,言其自己身心俱疲,合歲恃寵而驕,不尊長姐,目無君上……反正她本就元氣未複,蒼白蒼白的一張臉。沒幾句便讓慶蒂聽得萬分同情,只覺她之不易。
遂而蠱惑道,“此間神魔交戰,既然神妖聯盟,還望見得妖界誠意。又言誠意自不是最主要,如今辛伏不過出出氣,彼此未曾傷筋動骨。但是要是能早些結束此戰,醫藥閣便可抽出身來,亦可盡數前往逆流山。如此,你且考慮……“”
慶蒂被她說得氣血沸騰,未等西辭說完,便直接駕雲傳兵前往嬰梁谷。
如此,西辭方算送走一尊大佛,卻也當真身心俱疲,被珺林徹底關在千白塔調養。
因是她中了陰陽契三年,一朝剔除,元氣大傷。本來若是能夠好好調理,安心将養三月便也好了。只是沒想到牽一發而動全身,珺林赴北荒之後抽絲剝繭引出反叛,西辭暗裏襄助本也不算什麽,只是其中經歷了浮塗珏子盤驚擾一事,激得她時常心悸頭疼,連帶着元氣恢複也慢了許多。
浮塗珏一事,西辭也沒想瞞着珺林,此刻病體纏綿,她便也如實相告了。本來,她便覺得子盤引來天雷定是與自己有關。然,珺林自不會告訴她浮塗珏一事,只含混了過去便罷。
西辭一時不疑有他,但見他是個十足的靈力之源,有他在便不用再喝藥君那又黑又苦的藥。便撕纏着讓他以靈力渡自己,再不肯飲半滴藥。珺林自是沒有不肯的,然藥君言其喝藥配着靈力雙管齊下,可早些恢複身子。珺林便有些猶豫,只同西辭商量着,一半湯藥一半靈力的滋養她,如此讨價還價多時,西辭為擺脫那湯藥之苦,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最後,還是珺林繳械,陪着她在千白塔,每日以靈力渡她。渡給她的靈力,少了根本不頂事,多了又恐她受不住,為着一個适量,便花了好幾日。然後每渡她一分後,珺林便需自己充盈氣海,保證靈力的充沛和純正。
如此,速度便慢了許多。
但總算還是有起色的,數月過去,西辭恢複了小半,雖一張臉仍舊素白無血色,但總不再心悸,頭疼亦有所緩解。
按理,兩人窩在塔中,當屬耳鬓厮磨,于珺林該是求之不得。然而,此番日子卻半點不好過。
原是西辭如今體虛元氣不足,心緒之上便需保持平和。故而那新婚之夜未行的禮數一時便也完不成。珺林自是不在意,天大的事都沒她身子安康重要。
可是西辭,俨然把這當成一等一的任務。她自覺沒有珺林愛自己這般愛他,确切地說絲毫沒有情動的滋味。那些話本上寫的的什麽心跳、臉紅、耳熱,身體發麻,她是半點體會不到。反倒是珺林動不動就耳根連着脖子紅成一片,心髒跳得如同戰場擂鼓。這樣一比較,西辭便覺委實丢面。
她争強好勝慣了,凡事皆是冠首,豈容自己矮人一頭。
故而又研讀了許多話本,也不知是那個高人寫了這麽一段:女子無情,行周公禮,後女子生賴性,依男子為天,遂動心生情。
這話說得明明白白,一個女子若初時不喜歡某個男子,但兩人有了直接的關系,女子便會逐漸依賴男子,慢慢心動生出情意。
頓時,這話于西辭,猶如醍醐灌頂。
白塔時光靜谧,她便明車暗炮地勾搭珺林。今日沐浴頭疼要求按摩,呼啦一聲便将珺林拉下池去。明日心悸喘不氣需要渡氣,她又咬着人家唇口舌尖一嘴血。上半夜天冷要抱緊一點,下半夜太熱且把衣服都脫光……
珺林簡直如受酷刑,只道生于青丘五萬年,還未見過如此詭異之天氣!
西辭甚是委屈,翻臉挑眉,“本君來了此地,便就是這種天氣。若寒時不得溫暖,炎又不得解暑,如此漫漫常日,要如何過下去。不若就此一別兩寬,各自珍重!”
難得珺林不受她威脅,直徑端來藥君時時炖着的湯藥,廣袖一揮,“喝吧。待你身子痊愈,元氣恢複,随你床榻池中,月下竹林,那些個人面桃花,玉人吹簫,男耕女織由你挑,我舍命相陪便是。”
西辭看着滾滾湯汁濃郁,不自覺退了兩步,垂首低眉,手指暗戳戳攪動,“算你狠!”
珺林拂袖冷哼,“日日說着要努力愛我,卻連一碗藥都不願喝。”
“我愛不愛你,同喝不喝藥有什麽關系?”
“你若是喝了藥,身子恢複了,我們便能早些行那夫妻之禮。”珺林端着藥湊到西辭跟前,“你不是看了那麽些書嗎?待我們同房了,你興許能愛上我了,如此你便不用覺得矮我一頭了。”
西辭聞言,在袅袅湯藥的苦味中思忖半晌,方道,“那我還是矮你一頭好了。”
珺林無聲收了碗盞,只一把抱起西辭置在榻上。
“你要做什麽?”
“不喝藥我還能做什麽!”珺林白了她一眼,搭上她掌心,“渡你靈力。”
西辭凝神合眼的瞬間裏,眼珠滴溜轉了一圈,“我自然最愛自己,然後再愛你,好不好?”
“閉眼!”珺林沒回她的話,面上辨不清神色。
“大不了将你排在阿顧之前……”
珺林學着她平常的樣子,涼涼地瞥了她一眼。
“排在父君母後前,總行了吧……”西辭有些委屈,“總不能愛你比愛我自己還重要吧。
珺林挑了挑眉,還是沒說話。
“哎呀,到底要怎麽才算愛你?愛不愛的,為何比修道歷劫還難……”西辭鼓着腮幫子,氣惱道。
珺林掌間靈力推過去,一下将她引到身前,“非要難為自己做什麽,你有此心便如同有此情,我一樣開心。”
西辭再不言語,她覺得珺林可能有病。
話本上的那些動了情愛得死去活來的男男女女,若是感覺到對方有一點不愛自己,或是情心偏移,小女子則哭哭啼啼,拈酸吃醋,搞不好還要鬧個出走上吊投河什麽。男人就更不要說了,面上看着冠冕堂皇,背地裏皆是咬牙切齒,什麽沖冠一怒為紅顏,什麽愛江山不愛美人……
就沒誰像珺林這般,明知自己不喜歡他,還勸自己莫要為難。
這般思慮間,她又看了兩本書,結合這數個月來珺林清心寡欲的表現,她幾乎确定珺林真的有病。但她不是魯莽之人,有病需要診,醫者斷了結果,徐徐醫治也沒什麽。
自然,這茫茫洪莽源修道場,最好的醫者便是她的父君淩迦神尊。
有了這個念頭,西辭對珺林便更加友好體貼了些,除了不肯喝那能苦死人的藥,素日裏也不再随意挑逗他,看他時眼中亦多出幾分同情和暖意。只想着等自己恢複了,便帶他回七海瞧一瞧,慢慢醫治。到時,自己一定向他如今照顧自己一般,好好照顧他。如此,說不定便能生出情意了。
一舉兩得!西辭簡直有點佩服自己。
故而,待元氣恢複至七八分的時候,西辭便着手回七海,又怕珺林諱疾忌醫,便尋思着找個合适的由頭。
掐指算來,還未掐全,根本無需由頭,來年七月初八,乃是她母後相安少主二十七萬歲的整歲生辰,按着她父君那副樣子定又是合整個神族仙界的盛事。
如此想來,西辭便也安下心,一來到那時自己的身體也恢複的差不多,二來帶珺林去看病便也自然的多。
作者有話要說: 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