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釀醋
珺林從海底躍出, 知曉西辭一行人在北海附近游玩, 便匆匆循跡而去。騰雲駕出數十裏,逆風獵獵,将他吹得清醒些。
這般去尋她,尋到了又能怎樣。紅口白牙且不說是否真能說服她讓她相信, 從小到大但凡意見相左便沒有能辨過她的,且如今還扯了這麽多亂死八糟的誤會在其中, 光靠說俨然是不行了。
珺林停了下來,立在雲頭思忖。算是理清了兩個重點。
一則西辭還在誤會他同北顧, 這一點已經說不清了, 新婚夜也将錯就錯認下了。話說回來,就算真有個曾經滄海, 如今算是自己只愛眼前人, 也不是不行。他的阿辭, 便是情根猶在,真的面對此間事宜, 有的更多是尊重, 斷不會耿耿于懷。
重點是在其二, 西辭生氣認為自己不在意她,原不過是因為自己表現的太過大度, 這本是為了顧全她沒有情根所致,倒不想竟讓她覺得沒了存在感。所以,自己需表現的小氣些,多吃些幹醋, 估計也就事半功倍了。
思至此處,珺林有些悵然,倒不是覺得自己有多溫厚大方,實在是想不出該到哪去尋這醋吃。傾慕西辭的人自不再少數,只是如今誰敢冒着得罪七海八荒的的風險明車亮道的示好!要是無故尋得幹醋,估計她又得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
這樣想着,珺林便對如今洪莽源修道場的修士們略感失望!
想當年便是他叔父桑澤神尊三千歲就守在巫山,伴在君側,愛慕相禦遙神尊的神者仙君仍舊絲毫沒有畏懼,前仆後繼,生生将彼時的桑澤殿下打磨得直接跳過君位,晉級神尊位,領了司戰一職,大殺四方。饒是如此,愛慕者們還是時不時便朝着巫山跪拜,想要一睹禦遙神尊君顏。後又有相安少主出穹宇,神族仙界青年才俊再次亢奮,君子好逑,直逼得淩迦神尊水淹了好幾十個部族,卻也仍就有不死心的人暗戳戳對着相安少主畫像睹物思人。
如今這幅樣子,估摸着是這兩尊尊神醋性大了些,出手狠了些,給後世少年好兒郎留下了太大的陰影。輪到如今自己這廂,饒是自己再溫潤謙和,端方有禮,背着八荒君主的名頭,娶了七海女君,俨然已經連個對手都再難尋到!
巅峰之上,居然寂寞如斯。
嘆氣久了些,以至于迎面祥氣缭繞的一尊仙駕飄來,遙遙向他作揖打着招呼,他也沒反應過來。
直到祥雲落到他眼前,一聲“珺林神君”才将他喚回神。
首先撞入珺林眼簾的是那人胸前飄浮的層層疊疊的白紗拂帶,然後是一襲白羽鶴氅,在九天高空的烈風中,連着他束發玉冠上垂在身後的兩片齊腰羽帶一起四下翻飛。
神族仙界裏,諸神着衣,雖是服制色彩各族分類,然整體基本一致,皆是束要廣袖,極簡長袍,講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纖美挺拔。
唯有一人,明明也是一副英姿偉岸的好身板,一張玉冠流霜的俊美臉,偏偏喜愛打扮得松松垮垮,蓬蓬隆隆,絲毫沒有半點仙姿飄飄的模樣,反倒是像極了一個憨态可掬的雪白團子。
便如此刻,珺林往後退去兩步,掀起眼皮略微一看,便只覺對方蓬呼呼一團,同白雲融成一片,如同一朵巨大的棉花糖。
Advertisement
他額角青筋抖了抖,對于天生玉姿華貌又極重外形裝束的九尾狐族,這樣的妝扮,他實在有些受不住。
然而,此番青筋頓現,原也不單單因為這一點。
來人乃是蒼梧之野的守護神,陸岐。
蒼梧之野,是關押神界犯了錯的高位者的地方,便如前段時間央麓海守護神輕黎看管百裏雪豹不慎,便送去了蒼梧野由他看守。明明兩人神職同等,神位一樣,卻依舊由他下達刑法處罰。便是當年的詠笙殿下言行有差,亦被罰至他處面壁百年。
蒼梧之野,便是這麽個特殊的地方。其守護神,自然也是個特殊的存在。
特殊之一,愛白紗雪羽,一生所願無外乎能将歐絲之野織就的雪色衣衫都送了他去。奈何歐絲之野織就的衣物向來先供君主位,再由君主按着按品階封賞座下諸神。
其二便是這守護神,作為與首代四君一同化世的神獸,在所有人都愛慕禦遙、相安的時候,他守着蒼梧之地,半點道心不曾動過。卻在最近的一萬年,對小了他不知多少萬歲的西辭神君動了情。
珺林原是被他紮紮實實刺激過一回的。
那是數百年前的事了,西辭撈盡三山九川的圓毛仍不盡興,又一時拉不下面來向八荒要圓毛,在毓澤晶殿碾轉反側。
彼時,珺林得了消息,想着如何尋個由頭送兩頭給她。卻不料,理由未曾想出,便聽聞這陸岐居然從蒼梧之野趕來,化出原身縮了尺寸投懷送抱,任西辭撸玩。
陸岐原身,開明神獸,通身如雪,九首虎身,一身圓毛柔軟蓬松,如此竟被西辭抱于懷中數十年。
珺林身處青丘,愣是化了水鏡盯了數十年。
故而此刻,珺林太陽穴上青筋若是不跳,除非是他已經羽化了。
然而,跳得再厲害,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待他清楚掃過陸岐那一身千堆雪一樣的白色衣衫,頓然想起這一身衣衫原還是四年前他與西辭大婚之際,陸岐穿的。
啧啧,雪衫白袍自是珍稀,累的堂堂二代之神穿着舊衣。然,細想來,也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
四野之地亦是西辭的管轄,陸岐便是西辭座下臣子。且不說白色衣袍一貫緊着八荒領取,剩下的才能分給其他部族。陸岐這般鐘愛雪色白羽,奈何自家君上只穿墨袍,對服飾搭配更是一竅不通。即便有七海偶爾得了十中之一的白帛銀絲,西辭也絕不會想道此節,特地給陸岐留下尺寸。
想到此處,珺林頓時有些同情陸岐。遂而恢複了一貫的眉目清和之态,噙了抹極溫善的笑意,拱手還禮,恭謹道,“陸岐守護神,久違了。”
珺林與西辭同在君位,自然無需這般禮遇陸岐。但陸岐畢竟年歲資歷擺着,八荒又素稱禮儀之邦,傳揚君子之風。故而珺林這般,也算不得什麽。
陸岐自然也受得安然,只打着哈哈道,“不敢不敢!”心中卻無比受用。
只是待他撩開了被風來擋在眼前的羽帶,定睛一看,面前這個八荒的少年君主,原本一身立領銀絲的白袍,已經換成了一身雪色對襟束腰廣袖長袍。
少年君主理了理衣襟,笑道,“即将晌午,本君換身衣衫,見笑了。”
陸岐的面瞬間垮下來,卻沒垮徹底。
因為少年君主又化出一件飄羽鬥篷,往他身前湊近兩步,極恭謙道,“守護神這是前往毓澤晶殿參加相安少主生辰的吧!這羽氅邊毛有些萎了,若不嫌棄,換此鬥篷披上吧。”
陸岐撐着垮了一半的臉,目光落在那見雪一樣潔白的鬥篷上,半晌口水吞咽了一下,拱手道,“如此小神便卻之不恭了。”
珺林含笑,送上鬥篷,看着欣然換衫的人,繼續道,“以後歐絲之野再向八荒上供雪衣白袍,本君抽出一成送往蒼梧之野。”
陸岐聞言,原本系着飄帶的手一頓,“神君如此盛情,小神受之有愧。”
“守護神受得起!”珺林往前一步,竟親手給陸岐系起飄待,言語懇切道,“阿辭年少,難免疏漏,記不清座下臣子喜好,守護神切莫在意。本君如今同她結了夫妻,此等事由總得給她記得。故而也不是本君的情意,原是你七海君上之恩澤。守護神安心收下便是。”
陸岐化世數十萬那年,随淩迦開天地,辟四方,助西辭安部族,守疆土。歷風雨,經風霜,如何聽不懂珺林言下之意,辨不清此間局勢。如今已然注定佳人難再得,況且那佳人大概所有情智都用去司戰征伐了,遠不及面前這端方君主來得讓人如沐春風。
“那……”
陸岐看着已經披上身的雪色鬥篷,對襟以銀絲勾勒出祥雲圖案,在日光下閃出盈盈光澤,從風帽到及地的邊緣,更是繡了一道及寬的毛羽,在風中微微浮動。
遂而拱守道,“神君何處用得上小神,今日往後,吩咐便是。”
珺林額首,附耳輕言。
片刻,陸岐皺眉退開身來,轉瞬含笑道,“但憑神君差遣。”
相安少主乃是母神親女,尚有一母雙胎的胞弟相闕,只是兩萬前年相闕受魔靥之氣所困,差點颠覆了整個洪莽源修道場,神族仙界亦有不少神者仙君命喪他手。後為減少殺戮,相闕少主便自我封印于大宇雙穹之上的清潭寒玉池內,至今未醒。
如今相安整萬歲的生辰将近,自然也是相闕的生辰,相安便帶着一雙兒女前往穹宇看他。禦遙與相闕無甚交集,然為護相安安全,便也同去了。
西辭騰雲用了“全速印”,如此不過片刻便到了。相安不修靈力,北顧亦是個半吊子,也沒有覺得什麽不妥,只由着六十四路星靈将開了九重宮門入殿而去。
西辭随在身後,身形晃了晃。禦遙雖散了修為,卻至今仍是修道第一人,只默默扶了她一把,撐着她背脊往前走去,壓着薄怒道,“鬧什麽,三日的路程縮成半個時辰,嫌靈力多嗎?”
“嗯,嫌靈力多!”西辭咬着唇口,從禦遙袖中引來一朵流桑花,垂着腦袋默默啃着。
“祖宗,三千年才開了這麽朵整的,原是贈你母後生辰的!”
“那不正好,給母後和給我有什麽區別!”西辭吃了半朵,剩下的藏在了自己廣袖中。
邊走邊踢着腳下的碎玺石,“早知就不回七海了,垂越那邊正好需要人手,還不如我親自去呢!”
若沒有回七海,沒有讓父君給珺林看病,自己便想着他不過是有病在身,而不是無情于自己,如此尚能同他處得愉快些。如今他無病無災亦無情,西辭便覺自己之前一腔子熱枕都錯付了。
還一門心思想着何種姿勢舒暢持久,想着給他制水蜜酸杏與他同食,甚至還想早些生個孩子,省得他每次見了詠笙便被詠笙調侃,看着他白白矮人一截。
她想,縱然自己也不知為何,總也生不出情啊愛啊的那些感覺,但自己既然作了人家妻子,便該做好一個妻子的模樣,愛不上,護總得護着的。
卻不想,那人不僅無情無義,還虛僞至此。
“辛伏不過出出氣,還不敢拉開陣勢與你正面交鋒,你這般前去未免太欺負人了!”禦遙揉了揉西辭腦袋。
“阿辭……”禦遙見她失神,又喚了一聲。
“嗯?”西辭回過神,揚眉道,“魔界早晚要料理的,我已查出當年便是他們慫恿百裏雪豹毀了我逆鱗。”
禦遙聞言愣了愣,“如此公仇私怨,你意欲何為?”
“辛伏若願意守着嬰梁谷那一畝三分地,安分守己,我便要他一人性命。”西辭頓下腳步,“若他還是當年那般野心,我便滅了魔界,讓神族仙界多分疆土。”
想了想,西辭皺眉道,“如今我靈力不暢,未恢複至巅峰。這話說的有點大,且讓他再蹦跶一陣吧。”
話必,追了相安與北顧去。
禦遙望着自己侄女,仿若看見年少的自己,亦未再說什麽。只心中盤算,西辭既有此心,神界內部事宜,便還需再指點她一下。
歷來,開疆拓土必先安內。
清潭寒玉池旁,西辭與北顧陪侍在相安身側。相安半跪在冰面上,伸手撫過冰層下面目如生的青年,近兩萬年過去了,缭繞在他身側的黑色魔魇之氣也日漸稀薄,如今唯他眉心處還糾纏着時隐時現的一抹。
相安咬破指尖血一滴一滴滲入冰層,希望魔靥之氣能都早些消散。她滴血的手指印在相闕眉間,如此滲血的速度亦快了些。
“闕兒……”她原是有許多話同他說的,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處說起。
想了半晌才道,“那些死去的人都已經重新活過來,是你姐夫散了一生功德救回了他們。你不必再害怕,也不必再擔心你姐夫會不喜歡你。他說他委實盼着你早些醒來,如此養着你,實在浪費他的丹藥,他……只是嘴硬些罷了……”
許是寒氣襲人,相安整個身子顫了顫,北顧一把扶住了她,只淚眼呢喃道,“母後,舅舅會醒來的,冰面嚴寒,會扯出您的寒疾,屆時父君就真的生氣了。”
相安抹了抹眼淚,也未在堅持,從冰面退了回來,只将咬破的手指伸向一旁直直盯着冰面的西辭。
西辭這才擡起水霧氤氲的杏眼,忍了多日的委屈幾欲噴薄而出。
“将母後的指尖血吮了,便許你獨個留下,陪着舅舅。”相安雖不曾向禦遙一般将西辭養育長大,卻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這兩個月西辭面色郁郁,她自看在眼中。又知她素與這個舅舅自小親近,今日原也是特地帶她來的。毓澤晶殿雖說都是手足至親,到底人多口雜,未必能讓她靜靜歇會。在這裏,許能讓她獨個排解些。
西辭看着那截素白纖細的手指,指尖現出一點鮮紅血珠,心下不忍。她母親的血,流而不可再生,原都是他父君亦丹藥吊着。
“你不吃,母後回去便無法向你父君交代。要是他知曉我來此是滋養你舅舅的,估摸又得三天不理母後了。”相安向女兒撒嬌,“乖,你幫幫母後!”
西辭湊上相安指尖,邊吸邊以靈力給她凝合傷口。片刻退開身來,持了點難得的嬌憨,嘟着嘴道,“父君不理母後便不理,左右這些日子你們少些親昵,阿辭實在見不得。”說着目光還不忘掃過禦遙和北顧。
相安見她吮過自己的指尖血,面色好看了些,便也沒再說什麽,只幫她理正衣衫,揉了揉她腦袋,出了穹宇。
西辭抱膝坐在冰面上,看着冰層裏舅舅。初時,她只是向他絮絮說起這些年的境遇。
她說,我少年得道,是起今為止神族仙界裏最年輕的君主。
她說,我在叢極淵上守護九州蒼生,一戰成名,功德圓滿。
她說,我多了個愛好,喜歡撸圓毛,如今也得盡了天下圓毛。
她說,我嫁給了八荒的君主,按着身份門第,整個洪莽源四界八百部族,也只有他配的起我。
她說,舅舅,阿辭富有七海,坐擁天下,是神族仙界如今的主人,阿辭什麽都有。可是卻不知為何,總是覺得心中空落落的,覺得其實我什麽都沒有,又或者我是失去了什麽,才換來了今朝的一切。
可是舅舅,我失去了什麽?我明明什麽都沒失去啊……
後來,許是累了,她便趴在冰面睡去了。只是睡夢中依稀覺得有人給她蓋了衣衫,化了禦寒之氣,源源不斷溫暖着她。
她醒來時,亦不知辰光幾何,只垂眸看見懷裏多出一頭雪白神獸。
通身雪白,九首虎身,柔軟光滑的一身圓毛。
陸岐,是你?
西辭喜上眉梢,自北荒圓毛陷入沉睡,她已多時不曾撸過圓毛。或許是從更久前,她以為自己已經不需要圓毛,那人給了她安寧,亦撫平她心中難言的恐懼。
只是如今想來,原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懷袖間的神獸乃是得了道的仙君,雖此刻化作獸類,亦無謂男女之防,然到底想着自己曾于她動過那般心思,只出言道,“臣下見君上睡夢中雙手胡亂摸索着什麽,猜想許是想要圓毛不得,故而化了原身安撫君上。既出穹宇,可否容臣下現出人形。若遇珺林神君,引起誤會,損了君上清譽便不好了。”
“他才不會來尋本君,便是來了,也不過看看本君這張臉罷了。”西辭給它順着皮毛,往殿外走去,蹙眉道,“如此便更別提誤會了。左右本君以後同他橋歸橋,路歸路。我撸我的圓毛,他想他的人。”
開明神獸情智甚高,只道,“君上若是纾解心中煩悶,還能看得起臣下,多少話但說無妨。左右臣下記憶如魚,轉瞬也便忘了。”
西辭已至九重宮門口,聞言将開明神獸舉抱起來,仰起頭沖他明麗一笑,嬌甜道,“還是你好,本君好久沒這麽開心了!”
“可是本君委屈了你,讓你這般難受,不得歡顏!”三丈之地,一個聲音壓着怒氣傳來。
“這神族仙界誰敢給本君委屈受!”西辭轉過頭,涼涼瞥去一眼,從他身畔擦肩而過,“神君太看得起自己了。”
雪白神獸從西辭臂膀間便擠出一點腦袋,報以那白袍的少年君主一點同情之色,轉而對着的确沒心沒肺的少女提醒道,“君上,珺林神君那話,有些醋味!你且品一品!”
“醋味?什麽意思?”
“神君吃醋了?”
“呸!”
西辭按下開明獸腦袋,她才不信呢,話本上說得清清楚楚,只有對喜愛的人,方才會小心眼,才會死命吃醋。
他,連自己喜不喜歡他,都無甚在意,實在大氣的很!
作者有話要說: 珺林:給自己找個情敵吃醋,就是這麽個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