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心緒
三尊各自閉關, 聯手調伏氣澤。至此七海封海, 巫山封山。
珺林和西辭返回八荒,而西辭有孕的消息自是在知曉當日便傳回了青丘。待雙主回殿,一連數十年,八荒諸神雖未得君令, 不得入青丘,卻還是滿心歡喜皆朝着青丘君殿處遙遙拱手拜賀。
只是拜賀之聲尚在缭繞, 諸神或通過水鏡,或通過神識, 皆聽見化世數十萬年的青丘君殿內發出一陣轟鳴之聲。然後便隐約見得一尾月白神龍從君殿騰出, 伴随着雷霆風暴,龍尾橫掃殿檐。
紫晶梁, 琉璃瓦, 該斷的斷, 該碎的碎,皆噼裏啪啦紛紛揚揚砸落在地。
數圈之後, 又見一頭雪白的狐貍從殿中倉皇趕出, 抖開九尾, 如同一朵白蓮瞬間展開蓮瓣,無限變大, 遮天蔽日将那白龍攏在其中,攜卷着躍回對面的千白塔。
後九幽河水翻湧而起,如壁百丈護上外牆。而青丘內外城門徹底閉合,君殿遺世, 重歸寂靜。
千百塔內,西辭浸在八寶池中,下半身龍尾未收,撲棱起無數水花。珺林剛想靠近,便被她濺得一身水。
她瞪圓了一雙杏目,喘着粗氣,盯着珺林看了半晌,方又将目光落在自己無比平坦的小腹上,開口道,“你再說一遍,我要懷多久?”
珺林甩了甩一手的水,又将面上水珠擦幹,試探着靠近她。
“離我遠些,就站在那裏!”西辭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珺林亦見她氣息當真起伏得厲害,便也一時不敢再激怒她。只想着待她平靜下來,再好好言勸說一番。
原從淩迦口中聽了西辭生神龍的話,需懷胎三百年。他便知曉,待把這消息告訴她,估計她能發瘋。
卻不料,初回八荒的那段時間,西辭知道後,雖也震驚了一番,許是因彼時孕期常日困乏,竟也未有多少反應。只抿了抿唇口,無奈道,“三百年便三百年吧,誰讓我們神龍如此珍稀呢!”
彼時珺林松下一口氣,只想着到底是要做母親的人了,一顆心柔軟不說,竟如此之快連着耐心都翻倍的滋長。當真讓人欣慰。
只是,西辭睡得實在多些,一醒來便只盯着自己小腹看,卻成日不見自己顯懷,慢慢便也磨去了耐心,只施了個催眠術将自己催眠了。以圖哪日醒來便已胎腹隆起,便算真正開懷了。
珺林原是不同意她這般沉睡過去,一來擔心對孩子發育不好,二來更怕她這般疲懶不肯動彈,分娩時吃苦頭。
待問了醫藥閣的醫官,方知西辭這般嗜睡亦算正常現象,又是服了轉生丹藥,故而孕初期多睡些亦是積攢精力,彙聚靈氣的好法門。本也要勸着她多休息,入定調息,如此沉睡便再好不過。左右不會睡太久,估摸個三五十年便也醒來了。斷不會睡到分娩之日!
珺林聞言,方定下心來,索性避在白塔陪着她。
她偶爾也會醒來,卻都不甚清醒,只模糊着雙眼,縮在他懷中呢喃道,“小神龍長大了嗎?”
問這話時,雙手便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小腹。待每每摸到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便總不再言語,惆悵地垂下眼睑,翻身睡去。然珺林聽着她呼吸聲,便知不甚勻暢。
待問過醫官,只說是女子孕中多思所致。
在此期間,有的女子會覺自己夫君許是變心了,有的女子亦會覺得自己容顏有失,還有一些甚至覺得自己無甚用處,沒了價值,凡此種種,皆需要用心處理待之。
而西辭這般常日關心自己胎腹,當是潛意識在害怕孩子長不大,如此憂心,亦不是好事。需細心撫慰,待過了這段時日,便也好了。
如此,珺林亦不敢馬虎。待她後來再問起此節,只将醫官的話慢慢與她說了。
“孕期數百年之長,乃是屬相轉變所需,自然慢些,按着比率,自是半數之後才會顯懷……”
然西辭睡得迷迷糊糊,腦子也不甚清晰,哪裏消化得了這麽些累累贅贅的話語,只沒聽兩句便眉頭緊蹙,半合的雙眼霧氣迷蒙,胸口起伏,一抽一抽要落下淚來。
幾次這樣下來,珺林實在見不得她這副模樣,便索性棄了醫官所言,想着待她醒來再說不遲。只半哄半騙道,今日是“小腹雖仍舊平坦,但看着腰粗了些。”
過兩年西辭再問,便是“瞧着漲了些肉了,應是再給小神龍準備房子。”
或者就是什麽“我以手距丈量,腰圍差不多多出兩寸了”……
這樣的話落入西辭耳中,便令她十分欣慰。縱是閉着眼卻仍舊蹭在他懷裏這邊啃一口,那邊舔一下,像只小貓一樣溫順又黏人。
而每次說這樣的話,珺林原總是心虛,想着哪日她醒來,見自己還是身量纖纖,不知要如何失落同他鬧騰。但又見她那般嬌憨迷糊的模樣,便又覺她實在可愛。別的女子有孕,大都擔心自己身形有變,形容有失,損了美麗嬌俏,偏她只日日希望自己圓滾起來。
為了顯懷,就差魔障了!
而如今,便是西辭沉睡的第五十六個年頭。
她醒來時,珺林原正在攬茕閣。因玟陶出關了,子盤竟被她修好了大半,十二宮格,已經有八格盡數歸位。
他将将檢驗完新修複好的六格,還未來得及同玟陶說上一句話,便見一頭雪白神獸一路奔躍而來。
待看清是雪毛犼,只心中一驚。
果然未等他開口,雪毛犼一雙碧色眼睛便如同她主人一般倨傲一轉,數只箭矢從眼中射出,落地凝成四個字。
青丘君殿!
珺林趕到時,見那黑袍墨發的少女,果然比之數十年前陷入沉睡時,精神要好了許多。雙目燦亮,目光流轉間玉華盈盈,連着額角金梅都渡上了一層光彩。
她穿着一身廣袖鎏金的龍紋墨袍,封腰處以金線繡出的祥雲紋身,中間扣着的腰帶乃是雪鏈金珠。這腰帶原是有數個暗扣的,按腰身松緊擇合适的扣上,然後垂下末端珠鏈。
西辭自是纖腰一束,平素扣在最裏頭的一枚暗扣上,垂下的珠鏈上便還有九顆金珠,末尾珠下流蘇真好垂在她皂靴足面上。
此刻,珺林亦看的真切,西辭的目光随着足面上晃動的流蘇來回巡視,然後兩手拎起珠鏈,從最末端開始數起。
“一、二、三……”他聽着她數數的聲音,只覺頭皮發麻,待到她數至腰封最後一顆,“九”字落下,珺林深吸了一口氣,匆忙走上去,将她雙手握在手中,自然地理順了那抹珠鏈,仿若未曾看見她方才的舉動,只含笑道,“如何今日便醒了?”
西辭擡頭望了珺林片刻,抽回手,杏眸中慢慢凝上怒氣,冷冷道,“你個騙子!”
“我……我怎麽便是騙子了?”珺林自然知曉她指的是什麽,方才看見她執着珠鏈數珠子,便知不好。這是甫一醒來,就關注着自己胎腹。
偏偏那小腹平坦如常,依舊是楚腰玲珑,身姿曼妙。
“看你精神好了許多,頭還疼嗎?”
“可想吃些什麽,我讓他們做去!”
“罷了,我自己來吧,塔裏備好了松風翠乳,我去給你煮上。還有玟陶也出關了,讓她給你制些杏子,生津開胃的。”
珺林拉過她,噙了一貫的溫柔笑意,本還想裝作不知,混了過去,煮茶奉果然後再仔細與她說。
“你就是個騙子!”卻不料,西辭甩開了他的手,拉着那雪鏈道,“什麽腰粗了,肉長了,你的手圍不過來了……”
“肉呢?”她拽着珺林的手往自己小腹摸去,又捏向自己腰側,“肉長哪裏了?被你吃了?還有我的腰,我的腰哪裏粗了?要是粗些便好了!這麽細,一點沒變粗,一點也沒有……這麽細的腰,這麽平的肚子,小神龍要住哪裏?住得下嗎?你就是個騙子,滿嘴鬼話……”
“我問你,我到底要懷多久,小神龍多久才能出來?”
“其實,三百年對于我們而言,也不算太久。”珺林小心翼翼道,“且看凡人不過數十載光陰,都要懷胎十月,如此算來,三百年亦算快的……”
“三百年……三百年……”西辭不停呢喃着這三個字,仿佛對她而言是一眼望不盡頭的漫長時光。
“阿辭——”
然而,她再未回應珺林,只一拂袖化出原身翻騰起來,待殿內晃蕩,梁斷瓦碎方騰出殿去。珺林也顧不得萬年君殿一朝破損,只追着她出去。
便是不久前諸神遙望見到的情景。
故而此刻,西辭因力竭泡在池中汲取靈氣,再次開口問他孕期時間,他實在是覺得頭疼腦脹。
他應下西辭的話,站在原地未再向前,想着且将醫藥閣諸醫者都傳來,讓她們以藥理說服,自己再慢慢哄着,或許過段時間便好了。這樣想着,卻聽到西辭是聲音再度響起。
“對不起!”她忽然地開口,聲色軟軟,龍尾也不再撲騰,只垂在池外,躺下一顆顆水珠。
西辭擡眸望着珺林,眼中慢慢騰起霧氣,“毀了你的君殿,我也不想的,不知為何那麽大的怒氣,一時沒忍住……”
珺林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如何就這麽好性了?
西辭見他還是和自己隔着一段距離,又不接自己的話,只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原是習慣了珺林一副溫和笑靥,雙眼盛滿柔軟的情意。此刻瞧得他絲毫沒有這些模樣,所謂面無表情在她腦中便化成了清冷疏離。
頓時她一顆心便快速沉下去,只覺所托非人,原本已經霧氣迷蒙地雙眼,晶瑩滾燙的淚珠一顆接一顆落下來。
珺林本被她突然的道歉鬧得不明所以,如今見她又哭得梨花帶雨,更是一頭霧水。整個人有些發懵,偏西辭雙目灼灼盯着他,眼淚噗嗤噗嗤往下掉,胸口起伏間雙肩一抖一抖,沒過一會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卻又死命地壓制着。
珺林這才反應過來,往八寶池奔去,衣衫未除,便入了池中。
扶住了她雙肩,哄道,“殿宇而已,毀便毀了,左右有司工神使,讓他修繕便是。”
“你是不是生氣了?你、你半天都不同我說話……”西辭哭得更厲害些。
“我哪裏有生氣?”珺林給她擦去眼淚,又将一縷落在鬓角的發絲仔細攏到後面,聞言道,“我真沒生氣,只是想着你本是怒火燒身,如何便又與我道歉,高興地不敢相信是真的。”
珺林趁熱打鐵,繼續道,“殿宇毀了不算什麽,傷到身子就不好了。這般哭着亦是傷身,快別哭了。”
西辭抽抽搭搭還在流淚,但總算哭聲小了些。
片刻卻又紅着眼,死命咬着唇口,仿若在壓制着什麽,只垂眸看着自己小腹,喃喃道,“三百年也不算太久,可是我方才那般生氣,小神龍會不會覺得是我不願意孕育他……他會不會生氣了?會不會不願意長大……”
珺林簡直哭笑不得,只揉着她腦袋道,“這整日都在想些什麽呢?他才舍不得生他娘親的氣!只是你再這般不開心,估計他便真得要生氣了!”
西辭擡眼望着珺林,片刻吸了吸鼻子,順着他手靠在他肩上。
初時,珺林還輕輕拍着她腦袋,撫着背脊。沒多久只覺肩頭一陣皮肉牽扯的疼痛,竟是西辭拼着全力咬了他一口。
“阿辭……”珺林忍着痛意,心下一沉,只匆忙将她推開一些,伸手攬過她。
果然,西辭面上血色退盡,眉間緊蹙,氣息急促道,“我……頭疼……好……”話還沒說完,便暈了過去。
“阿辭!”珺林疾喚了一聲,他自是知曉她因何頭疼。
當日在七海,淩迦給他的那藥,雖可以讓她免于疼痛。他本打算當即可便給她服下的,只是淩迦亦告誡他,練此丹藥時,并不知曉西辭有孕。雖藥中成分無甚大礙,但此藥服下,需她以自身靈力催化。如今她懷着身孕,本就是耗靈力的時候,能不用便不用的好。
故而回了八荒的這些年,珺林便一直仔細留意着,總算她也極少頭疼,偶爾三兩次,亦不算嚴重,他便遲遲未給她服下。卻不想,今天會疼的這般急促而強烈。方才她咬他肩膀那下,他清楚的感知到,她當是疼得失了意識才會那般連皮帶肉咬下去。
珺林掌心化出丹藥,正欲給她服下。只是藥送到唇邊,卻停了下來。他實在覺得西辭這一日反常的厲害。
她失望于自己小腹依舊平坦,生氣珺林哄騙她,又覺孕期百年太過漫長,如此發怒,火氣彌漫皆屬正常。只是回了這千白塔,卻又整個人軟成一片,又是道歉又是哭泣,完全變了個人一般。
珺林越想越不對,只收了藥,抱着她從池中躍出,傳令給了醫藥閣。
醫藥閣的十六位醫官自從妖界逆流山回來,入了八荒,便一直住在千百塔第三十一層的偏殿中,按着四人一般輪流值守,此刻便是轉瞬即到。
為首的女醫瀾印執着西辭腕脈,細細測過,待确定西辭于胎兒皆無恙,方才起身回禀。
珺林聞言,只将心中疑惑同瀾印說了,急切道,“如此,可是生了心魔?還是錯了神識?”
待話出口,四名醫館皆變了臉色,又怕君前失儀,方斂正神色,壓下了笑意。
“君上莫慌,君後未曾生出心魔,亦不曾錯了神識!”瀾印含笑道,“不過是君後妊娠初期,心緒不穩所致,或急怒或大喜或憂懼亦或如您所言,前後行為情緒判若兩人,亦是正常現象,待過段時間便好了。稍後臣下回去給君後配些湯藥,融在保胎藥中一同服下。只是這段時間內,還望君上施與耐心,莫與君後計較!”
醫藥閣到底七海的人,話到最後已然不是臣下回話君上這般恭敬,言語中滿是對自家神君的維護。
珺林自不計較,只譴退諸人後,在西辭身邊坐下。
她與孩子無礙,他便沒什麽其他好在意的。
金烏歸巢,有淺淡的日光透過六菱紗窗照進來,薄薄的一層覆在西辭已經恢複了一點血色的面上。
只是,她的額間已然冒出冷汗,兩手死死攥着緊被,應該是夢見了什麽。
“師兄……亮……”片刻,她皺了皺眉,有些放松下來,擡手遮過雙目,卻未在雙眼繼續停留,只揚手見彈指聚起靈力。
珺林看着她霞光流轉的指尖,先她一步彈落了鲛紗,嚴嚴實實擋住了日光。
黑暗中,唯有稍遠處一顆光澤瑩潤的夜明珠慢慢升起,重新照出西辭已将眉頭舒展的面容。
“你小時候住在合歡殿,便不喜日光,說明晃晃的擾你清修。”珺林控制着雙手的顫抖,将她扶在自己臂彎,“等這一聲師兄,一萬年了。可是阿辭,師兄終是要不起!”
言語落下的瞬間,他将那顆丹藥給她喂了下去。卻也不知為何,她竟有些抗拒。于是他便吻上她唇口,唇齒交纏間幫她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