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道心
西辭服了那抑制記憶的藥, 醒來已是數日之後, 自然也不再頭疼,整個人清明不少。
許是先前情緒一次發作了,醫藥閣又配得适宜湯藥,加之珺林極盡心力的陪着, 此後不過十年,她的心緒便已經平穩下來, 不再喜怒無常。
只每日待在白塔內讀書閱卷,閑來擺開子午棋與珺林對弈。各地呈上的卷宗, 她願意執筆了便拾來看一看, 疲懶時盡數被扔給珺林。
更多的時候,她都跑去青丘君殿西苑的杏林裏待着。背靠着杏樹坐下, 一手執着樹枝在地上化出一個個陣法, 講給腹中的孩子聽。一手微微一曲, 便勾下無數杏子,散在她周身, 一個接一個地塞入口中。
這樣連着兩回, 被從藏書閣回來尋她的珺林看到後, 便差司工神使給她做了秋千、藤椅、床榻,随她坐着晃着還是躺着。只是那杏子, 卻也無法阻止她不吃,因為她已經開始如同凡人般害喜,本就喜酸的口味,如今更是非酸不得入口。便是水蜜酸杏因着那一層糖水的浸潤, 亦再入不了她眼。
左右這從人間植上來的杏樹,在君殿處數十萬年,早已集了日月精華,亦是靈氣流轉,如此食下亦能給她彌補孕胎損耗的靈力。
只是她實在吃得太多,夜裏睡下便嚷着胃疼。珺林原本還想佯怒說她兩句,偏她拉着他的手抵在自己胃上,蹙眉道,“給我揉一揉,揉一揉我便睡下了。”
說完,垂下腦袋往他懷裏縮去。珺林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默默給她揉着,聽她呼吸漸緩,酣甜入眠。
這是一段難得的靜谧時光,青丘君殿內尚有屬臣侍奉君前,亦覺時光溫柔!
譬如洛河,在見到西辭小腹微微隆起的那一刻,只覺時光荏苒,當年那個清冷又矜貴的七海帝姬,生于八荒長于八荒,忘盡前塵後又歸于八荒,如今正綿延着八荒的血脈。
他接了珺林的君令,按着珺林從古籍中尋找到的蛛絲馬跡,行走于洪莽源各地,以周游為名,尋找可以替代西辭逆鱗的東西。
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百年……虔誠而執着!
還有便是玟陶,許是在多年前那個不見星月的夜晚,她承了西辭的一抹指尖血,心思便慢慢沉了下來,避在攬茕閣潛心修煉,只求早日修複子盤,承了聖母位前往方丈島任職。
西辭曾說過,她不該是誰的臣下,她是浮塗珏的守護神,是可以和神君位上的他們作道友的人。
她試着想要放下。
要不是後來她無意中聽到的一席話,她想她或許真的可以愛屋及烏,喜愛上了那個七海的女君。
彼時,西辭有孕已經一百八十年,小腹隆起得明顯。雖孕胎耗了她不少靈力,但是她根基深厚,一身修為又精純,常日靈泉鮮果、湯藥丹藥侍奉着,倒也未損多少元氣。
又值近來每次診脈,醫官均言,此時為孕期穩固階段,諸事皆好。珺林便稍稍定下心來,實在是他需要離開青丘一段時間。
原是玟陶近百年裏,又調伏了兩個宮格,如今只剩的天幹、地支最後兩格。而這兩格子需回方丈島,借着島上的“三泉雪鏡”方能調伏。因是天道之物,調伏之時自有險像萬分,需得有人護法。
這一日,西辭穿着一身玄色委地紗裙靠在秋千上。自顯懷後,除了百年朝賀,或者偶爾接見屬臣,她已經極少再穿廣袖長袍,唯恐腰封玉帶勒到她的寶貝,只終日穿着寬松柔軟又簡便素雅的紗裙。
珺林原只在她小時候見她穿過兩回,那時她尚且一個未長開的稚女,除了玉致可愛,也看不出什麽風姿韻味。後來等她長成少女模樣,亭亭玉立時,因着成日清修問道,在衣衫裝扮上亦不甚在意,只圖方便,便終日皆是長袍風袍一類,英姿有餘而柔媚不足。更無論上了君位領了司戰一職後,需端着為君為神的端莊持重,眉目間更皆是清貴冷肅的迫人神韻。
而如今,她再度穿上這輕軟裙衫,又因孕中心境之變,眉宇間雖英朗之氣猶在,卻更多了一分溫婉柔和。加之一頭青絲垂在腰間,只以赤色發帶松松垮垮地挽着,整個人愈發慵懶嬌媚。
清晨微風徐來,拂過她鬓邊發絲。珺林在她身側推着秋千架,伸手給她捋好那抹發絲,捏了捏她日漸豐腴的面頰,将玟陶一事細細與她說了。
西辭側頭聽着,待珺林說完,便從秋千架上跳下,拉着他往回走。
“你慢些!”珺林扶過她,“這是要做什麽?”
“去三十一樓,給你備些藥。”西辭步履匆匆,有些不悅,“如何不早說,現成的人和爐子。若是早些說,且讓他們煉一些修元補氣的靈丹給你們用。如今只能去看看,有什麽便拿什麽吧!”
“不打緊!”珺林攔下她,重新扶着回了秋千架上,“醫藥閣的人是專門侍奉你備着的,他們能看顧好你,便比什麽都好!”
“那豈不是便宜他們了!西辭白了他一眼,垂眸摸着胎腹,“即有他們,我身邊還有雪毛犼在,你且放心去吧!”
想了想又道,“按你所言,此行少則七八年,多則數十年,那估摸等你回來,孩子應該都會動了!”
“你放心,等他第一次動的時候,我一定傳水鏡告訴你!”
“你不想與我同去嗎?”珺林笑了笑,伸手撫上她胎腹,“我多次尋問醫官,他們皆說,如今你胎像甚穩,元氣亦足,左右離子盤推演之日還有一段時間,我們一路慢行。當是散心,一同去可好?”
西辭搖搖頭,“我想待在青丘,哪也不想去!”
“可是留你一人在此,我實在不放心!”
“你不是說了我如今一切都好嗎,司藥有醫藥閣,動武有雪毛犼,你擔心什麽?”西辭瞧着珺林神色,只覺莫名,話至此處不由笑出聲來,“也沒什麽需要動武吧,我是你的君後,身處君殿,你到底在想什麽?”
“方丈島是海外仙山,滄海碧空,惠風和暢,與境內風光不同,別有風味!”珺林還再努力。
“哎呀,我不想去,什麽仙鄉神境我未見過!你且快去快回方是上策!墨跡什麽!”西辭拉着秋千晃起來。
“我會想你的!”珺林委屈道,她自然不會想他,且不說情根沒了,便是有現在估計也是滿腦子的孩子,想不到他半分。
“那我們傳水鏡就好!”西辭聞言停了下來,定定看着珺林,無比正色道,“你們是去歷劫護法,屆時天雷荒火,我倒是沒什麽,會吓着孩子了。我不去!”
珺林簡直死過去的心都有,真是個沒良心的!
他嘆了口氣,未再糾纏,只妥協道,“那你一定照顧好自己!”
西辭點點頭。
珺林給她輕輕搖着秋千,他這般執着地想與她同行,将她帶着身邊,上頭種種自然皆是真心實意,然更有一層,是他所顧忌的。只是西辭既然不願同去,他自也不會再開口言說,以免她平添思緒。
卻不料,西辭卻反應了過來,只拽停了秋千,蹙眉道,“你可是有什麽要同我說?此去方丈島,是不是憑你一人之力難以護法?想我助你?”
“傻話!”珺林笑道,“你都說了屆時荒火天雷,且不說你如今懷着身孕,便是從前,我也斷不會讓你冒險!”
“那你好好說,到底何事,非要拖着我同行!”
“不都說了嘛,擔心你,思念你,想帶你出去散散心!”
西辭盯了他片刻,眉眼撫上一清冷之色,從秋千架上跳下,只身離去。
“阿辭!”珺林箭步上去,一把攬住了她,“我只是不想與其他女子獨處,尤其要這般數年時光!”
西苑入口,一襲黃衫薄裙閃過,聞言捧着一盆削皮去核的杏子,避在了門邊。
是玟陶,珺林那句話清清楚楚落在她耳畔,她亦知曉他口中的其他女子指的是誰。已經是打算熄滅的心思,便也不願再庸人自擾,這一避,不過是避開彼此的尴尬。
如今的她,更想的是報了上一任守護神遺玉聖母的知遇之恩,執掌浮塗珏,在方丈島清修一生。
“你我修道皆知,心清者自清。”西辭聽珺林之語,驀然笑出聲來,“你這般說來,可是心中對玟陶亦存了心思?”
“怎會?”珺林急忙辨開,“我以神澤之靈起誓……”
“別!”西辭攔下他,忍着笑意道,“我且離你遠些,屆時天雷落下,可千萬不要殃及池魚!”
“你……”珺林只覺她每個字每句話都萬分精準,不是紮在他心上,就是戳在他肺上。
西辭瞧着他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扶着樹幹笑了半晌,才正色道,“你既出此言。我自信你,對我此情不渝。如不是你的問題,那便是玟陶之故!”
“你已經覺察到了,是不是?”西辭望向珺林,“玟陶其心不純不靜不安,她入道至今也有數萬年了吧。若是初時千年心境浮躁便也罷了,如此萬年光陰,實在不是修道的好苗子。”
西辭見珺林未接她話,只眉間蹙起,愁色更甚。便到,“修道者得道,需兩者兼備,天賦與道心。玟陶入門數萬年,至今方有所成,可見天資不佳。但如今不過百餘年,卻又莫名進展神速,說明先前有心瞞之,如此便是道心不純。,我很好奇,遺玉聖母是如何擇了她為繼承人的?”
“母親喜她與自己一般,愛穿鵝黃衣衫。又因先前一些時光,她待我之心……”
“簡直荒謬!”西辭聞言,“如此,她根本擔不了守護神一職。”
西辭此語,自是完全現站在諸神司職的角度而論。她自己是天道之下排行第一的司戰之神,而浮塗珏守護神作為司情之神,地位并不低,執着九州天下的姻緣,斷不能有半點錯漏。
只是,這話落在玟陶耳中,自成了其他意思。
她捧着一盆杏子轉身離去,有風吹紅她的眼睛。
百年前,說自己不是八荒屬臣,是她道友的,是她。
百年後,說自己不配執掌浮塗珏,承不了聖母位的,亦也是她。
已經走出很遠,玟陶頓下腳步,看着雙手捧着的一盆杏子,片刻揚手擲入了河中,連着昔年她贈予她的那一點指尖血的情誼,亦一起扔了個幹淨。
浮塗珏子盤在她掌中化出身形,她看着珺林名字畔空出的位置,回首遙望杏林,面上笑意和眼中恨意一同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