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胎動

玟陶回到攬茕閣時, 心緒已經平複下來。同西辭那般天賦異禀的相比, 她的确不是修道的苗子,但她多思心細亦是真的。

她看着手中的子盤,想起西辭為她推演卦象的那個夜晚,莫名的昏厥和引來的天雷, 不禁再次蹙上眉頭。

一百八十餘年的時光,她閉關修煉。

自是因累西辭受傷的愧疚, 卻也實在不明白,西辭同浮塗珏會扯上什麽關系, 想着大抵她無情于君上, 卻被君上強行刻名方遭此反噬。可是按君上待她之心,若真有此反噬大概已盡數引到自己身上……

而如此長久的時間裏他們連着孩子都有了, 卻偏偏她的名字還未現于珏上, 想來不僅僅是未動情之故, 定是有更大的隐情。

時值琢木從外歸來,見了她便直喚道, “你不是去看望君後了嗎, 可将那些杏子奉給君後了?君後看着那般精致高潔的一個人, 其實對吃食穿着都不甚在意,我們且幫她仔細着些, 杏子帶皮存核的,吃着傷胃……”

“你倒是有沒有給君後送去?”琢木絮絮叨叨半日,不見玟陶回話,只繼續道, “上個月西苑邊偶遇君後,我瞧她肚子又大了一些,想來吃得更多了,我們再給她剝一些吧!”

“你統共才見過君後幾回!我怎麽覺得你對她比對我還親?”玟陶終于吐出一句話。

“阿陶,這怎麽能比呢!”琢木向來心直口快,“我與你是自小長大的情分,整日在一起,情分還用言語嗎?”

“君後不一樣,你看她不過兩萬歲,偶爾玩笑起來,分明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可是一旦理政,便是一副君臨四方,睥睨天下的正神模樣。且不說當年叢極淵上以殺止殺威震洪莽源修道場。便是近百年來,快刀斬亂麻以雷霆之勢結盟妖界,平定魔界,肅清神界暗子,難道不值得我們頂禮膜拜嗎?聽說尤其是平定魔界,她是以上古禁忌“破界之鏡”孤身入嬰梁谷說服了辛伏魔君,以此将兩界将士傷亡降到最低。”

“初時意氣分發,只管生殺;如今懷柔安民,以仁治下。然,無論何種,皆是君澤四方,造福九州之舉。如此大義,當屬真正的神明,我自是敬愛她!”

琢木說得兩眼放光,心潮起伏。

玟陶亦聽得眉眼生笑,片刻只微不可言的輕“哼”了一聲,“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的出生,便是我們奮鬥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高度。她的一句話,便可那般随意決定了一個人去留,亦可随意否定一個人的努力……你們都愛她,是啊,哪有人不愛高位權威的!”

“阿陶,你在說什麽?”

玟陶最後的話語微不可言,出口即散。琢木聽得不甚清晰,但見她無神雙目,冷淡容色,不由心生懼色。唯恐她執念再生,彌足深陷。

“沒什麽!”玟陶面上勉強浮上一點暖意,只道,“那一年君上來星晖閣為我護法,你說母盤的琥珀青石中關着一個活物,且與我再細細說一遍!”

玟陶話題一岔,琢木便來不及思索她之前情狀,只順從地将往昔之事重新說來。

西苑杏林中,落木蕭蕭而下,轉眼又是其葉蓁蓁。

西辭在珺林攙扶下,慢慢踱回千百塔。

“可是聽我斥責遺玉聖母擇人不明,生氣了?”西辭也不看他,只眯了眯眼,擡手遮擋已經有些灼烈的日光。

“你那般淩厲之語,從人子論,乍聽來自是有些刺耳。”珺林與她換了個位置,側身為她擋去光照,“然而于公而論,你說得半點錯處都沒有。玟陶的确不是修道的根苗,早在數千年前,我便識出了。”

珺林嘆了口氣,将西辭滑落的披帛理正,“說到底是我的不是,只想着母親遺願,便只一心勉勵扶着她到那位上。只是,除了她,也實在沒有更好的人選執掌浮塗珏。她畢竟自小便出生在方丈島,對那裏要比一般人更熟悉些!”

“如何除了她便沒有其他人選了?”西辭瞥過一眼,“你就很好啊,道心正,道法深,又有一半的血脈相續。何必舍近求遠,白白難為人家一個女孩子。我先前同她處過一些時日,雖說道心不純,但本心猶在。不若尋她來問一問……她若本也無心此道,便放她離去,或者給她尋個洞府仙山逍遙度日也可。修道之上,機緣尤為重要,她實在不是有緣人。”

“你說呢?”西辭見珺林半天不接話,只頓下腳步,狐疑地看着他。

珺林自沒法與她說明,自己存她情根入珏,強行刻其名于珏上,條條樁樁皆違拗了浮塗珏。如今他可以控制掌握浮塗珏,卻早已失了承繼的資格。

便只道,“左右玟陶努力許久,想來是有心繼位,且讓她試一試吧!”

西辭挑眉,也不再多言,只問道,“你們何時啓辰?”

“此去方丈島,需半月時間。今日原不過和你商量,想着你若願意同去,我們便早些出發。但如今你執意放我一人前往,我且再陪你些時日,半年後啓程也不遲。”

珺林言語間漏出幾分淡淡的落寞與惆悵,原也是他裝來哄逗西辭的,唯恐她又如早年那般覺得自己過于大度不在乎她,便又道,“早知你不願去,我便也不同你說了,只走時與你告知一聲便罷。如此也不必早早知了你心境,讓自己失落!”

西辭哪能識別出這般複雜的情意,聞言只垂着腦袋咬了咬唇口,歉疚道,“幸得早些告訴我了,我不陪你去,原可以為你做其他的事。”

話畢,便加快了步子,往千百塔奔去。

“你慢一些!”珺林見人轉眼去了前頭,只匆忙跟上,“又要做什麽?”

“讓他們煉藥啊。你們一個道心不純,天資不佳,一個還需為我暫管司戰一事,屆時天雷荒火之下,定是險象環生。既有這半年的功夫,但凡醫藥閣能煉出的藥,什麽清心丹,補氣丸,修元回血藥,一并都帶上了!”

“傻瓜,如何便急在這片刻之間!”珺林聞言,又見西辭面上真意,只揚了揚嘴角,“你這般擔心我,我自然好好歸來!”

往後數月,西辭當真盡心盡力,傳令醫藥閣,除了安胎藥外,暫停原些一切丹藥的煉制,只騰出人手盡可能多的煉出能給珺林和玟陶抗天劫所需的藥。

只是玟陶,自那日之後,鮮少再出入千白塔。她尋着蛛絲馬跡,和心中種種疑惑,想要窺探西辭與浮塗珏之間的聯系。

珺林只當她為推演剩餘兩個宮格在做最後的準備,為安她之心,曾去過一次攬茕閣,為她重新理了一遍浮塗珏法門關竅。

彼時西辭亦同來,卻是與珺林相反的态度,只安撫道,“莫理會你家君上,修道問道講究緣法,萬事随心方是大道,亦是另一種得道。”

玟陶終少了一顆道心,自也悟不透西辭話語。又因到底愛君之心猶存,嫉恨的種子順勢發芽。她能想到的,便不過是西辭不願她承繼聖母位,高位者不屑與之同流。卻又覺得珺林無有階層之分,盡心扶她上位。

這樣的心思一起,面對着珺林與西辭,愛和恨瞬間強烈鮮明地分化出來。每一分對君者的愛意滋生,都轉化成對那個女子的無限恨意。

若百年前,她不曾踏入八荒,那麽自己與君上,縱是無有姻緣情分,亦是道友之交。無需在修道之上,這般高下立見。

玟陶望着西辭,又見珺林無時無刻流轉于她身上的綿綿情意。而西辭眉目婉轉裏卻是想接便接,不願理會便連個眼神都不曾回應他。

于是,玟陶便更覺她榮光萬丈間,倨傲耀眼得過分。

曾如琢木所言,她是萬人敬仰的神明,神光普照衆生。

可是那一刻,玟陶卻覺得,并不是人人都需要這種恩惠的,光耀過于刺眼,亦是讓人生厭。

許是時光安逸,西辭一顆心皆在孩子身上,珺林則全在她身上,便都未曾覺出玟陶的心境變化。

原是蝴蝶輕微的振翅,亦可掀起來日未知的風暴。

于他們修道者而言,是為因果。

臨行前的一段日子,珺林幾乎寸步不離西辭。只日日看着她隆起的小腹,本就溫潤親和的面容愈加柔軟慈愛,時不時便伸手撫上。

“你是不是很想讓他動一動,感受一下?”西辭看着他面龐貼着自己胎腹,只挑了縷青絲逗弄他。

“自然想!”珺林被發絲撩得面上發癢,含笑着卻又有些遺憾道,“醫官說總也要兩百年才能有胎動,如今才一白八十餘年。我怕是要錯過他的第一次胎動了。”

西辭挑了挑眉,“那也沒辦法,總之我答應你,但凡他有一點動靜,便第一時間告訴你。”

“好!”珺林點點頭。

此後,珺林偶爾處理公事,西辭便更多地出入第三十一樓,督促他們煉丹,亦向醫官們讨要一些關于如何會胎動的醫理。

這日,半夜時分,西辭從睡夢中痛醒,原本被珺林握着的手反手抓上腕間,用力攥着,雙目微睜見,面上已經退盡血色。

“阿辭!”珺林瞬間清醒,正要傳醫官,卻被她攔了下來。

“我無事,是小神龍!”西辭已經緩過勁來,拉過珺林的手覆在自己胎腹上,欣喜道,“他會動了,方才踢了我一腳。不想勁那麽大,我都有些受不住。”

珺林聞言,幾乎不敢置信。

“是不是嘛?”西辭咬着唇口,“你好好摸一摸!”

“是……”珺林感受的真切,當真是活潑鬧騰的孩子,不過片刻的功夫便已動了好幾下。

“厲害吧!還不到兩百年,他便會動了。如此可滿足啦,沒遺憾了吧!”西辭喘着氣,蹙眉忍着腹中翻騰的疼痛,言語中卻依舊是止不住地歡喜,“扶我起來坐一坐,別窩着他。”

“你好好摸一摸,可是有力得很!”西辭咬着牙,“醫官說……初時胎動厲害,可見孩子康健!”

珺林将她扶起,靠在軟枕上,見她微合着雙眼,面色灰敗,額間亦是冷汗涔涔,只重新覆掌于她腹上,掌心靈力流轉,緩緩貫入。

“這也太好動了!”珺林看着西辭這般模樣,突然便覺得孩子還是老實些的好。

片刻,西辭呼出一口氣,睜開眼來,剛想垂眸看看孩子胎動是何模樣,卻頓時覺得腹中嬰孩已經安靜下來,她隆起的小腹只是如一座小山丘般靜靜聳立,并未有書籍上說的時而這邊鼓出一個包,時而那邊鼓出一個包,好似海浪起伏連綿。

“他……怎麽不動了?”

“動得太厲害,你都難受成什麽樣了,我讓他睡了。”珺林有點生氣。

“你讓他睡了?”西辭初時還覺莫名,待眼峰掃過他掌間還未消失的靈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是他第一次動,你且讓他動舒坦了。何必如此心急催他入眠!”

“太不老實了!”珺林沖着胎腹道,“我先收拾一頓!”

“滾!”西辭已然恢複了精神,踢了他一腳,“小心我收拾你!”

“說想他動的是你,不想他動的亦是你。”

莫名地,珺林沒有再說話,只定定望了西辭片刻,彈指滅了夜明珠,翻了個身朝一側躺去。

暗夜中,西辭有些發愣,伸手戳了戳珺林背脊。

珺林沒有理她。

西辭心跳得快一些,提了口氣,繼續搖了搖他肩膀。

珺林還是沒有理她。

西辭收回手,咬着唇口道,“你怎麽啦?”

珺林嘆了口氣,依舊沒有說話。

至此,西辭便再無動作,只自己扶着腰慢慢坐起身來,喘着氣轉身抽出軟枕,然後有些艱難地躺下去。

只是,才微微後仰了一寸,淩空便橫過一條臂膀,将她攬入一個寬闊而踏實的懷抱,一手扶着她腰腹,小心翼翼将她側躺在榻上。

“有本事,你別扶我!”夜色沉沉,看不清西辭面色,只聽她話音中壓着笑意。

“沒本事!”珺林卻依舊含着薄怒,只待西辭躺踏實了,方才在她身側端坐着,無比正色道,

“我有事想要問一問你。”

“你問!”西辭覺得他不對勁,恐他心魔再起,只得強忍困意順着他。

畢竟當年在七海,他生的那個心魔,至今西辭都沒徹底鬧明白,明明是自己的逆鱗被拔了,也是自己心胸博大饒過了辛伏。怎麽便激的他生出心魔了?也問過是否他與辛伏有着比拔逆鱗更大的仇,他亦否認了。後來父君解釋說珺林是因為心疼她,如此情緒得不到排遣方生的心魔。

但她總還是不太明白,易地而處,若是珺林九尾被人砍了,她作為他的妻子,自然要為他争上一争。但凡他要報仇,她總是拼盡全力便是。但若他自己都放過了人家,她如何還要執着不放,思來想去,自己是怎麽也不會為此生心魔的。

如此,她便覺得珺林有些時候實在太過情重,搞的自己明明在妻子一職上已經很用心了,然與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你從前說,為了圓毛要踏平八荒,可是真的?”珺林的話在黑夜中沉沉想起。

“嗯!”西辭認真地點頭,還不忘解釋道,“當時雖是生氣,但卻有此心。”

“你方才又說,我若打孩子,你便要打我,可也是真的?”珺林氣息都開始不勻。

“嗯!”西辭更加用力地點頭,繼續補充道,“他多大,你多大?小孩子犯錯了,說說就好了,動手做什麽!”

“再說,他犯什麽錯了,尚在我腹中,你便想着打他?”

“他折騰你,就是不對!”

這話落下,西辭便又不能理解了,自己都不介意被他鬧騰,疼的也不是你,這算個什麽意思?

“你別打岔!”珺林覺得自己極容易被她帶偏,勉勵撥轉拿回主動權,“所以,在這個家裏,我先時地位不如圓毛,如今地位亦不如他,是嗎?”

這回西辭沒有直接回應,在黑暗中思考了片刻,方祭出一顆小小的夜明珠,擡手看過珺林面色,到底她也沒有看清,便用來照亮自己極虔誠地神情,回道,“是這麽個理!”

話音落下,又趕緊補了一句,“你原身極美,自勝過萬千圓毛。但同我腹中這個相比,只得往後靠一靠,如此你排第二!”

“那個……我許你,也将我排在第二。”西辭拉過他的手,撫上胎腹,“你将他排第一!”

“我将他排第一?”珺林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瞪了一眼西辭。

“嗯!”西辭笑着頻頻額首。

珺林抽回手,躺下身來,只将她按在懷裏,怒氣噴薄在她耳畔,“休想!”

“那你要把誰放在首位?”西辭在他懷裏掙紮着,半天愣是沒掙脫開來。

“不知道!”珺林氣炸,恨不得将她一口吃掉,“睡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西辭有些反應過來,心中卻覺得格外酣甜,只默默垂眸,輕聲道,“抱歉啦,你父君有些偏心。娘親也沒有辦法,實在是推也推不掉!”

作者有話要說:  小神龍:呵呵,我在娘胎裏,就被強行喂狗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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