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白衣

珺林同玟陶前往方丈島的前一日, 西辭在千白塔寝殿中, 給珺林收拾東西。

統共就兩樣,衣衫和丹藥。但是因為種類之多,整理起來便也需花費不少時間。偏西辭一貫不用侍者,如今便也是親力親為。

她想, 便是有神侍在側,此番也是不要他們動手的。話本上明明白白寫着, 夫君臨行,做妻子的理衣拾囊, 亦算情意。

故而, 在珺林處理完公務回到寝殿時,在門口便看見她獨自一人, 坐在床邊給他疊衣服。許是坐得時間有些久, 她面上有些倦意, 扶着腰側緩了緩,然後将剩下兩件中衣理好。方才重新起身走向衣櫃。

自有胎動後, 西辭整個人便更加疲乏, 尤其是今日, 珺林覺得她面色格外蒼白些,仿若精神也不如前些天好。

索性顯懷的不太久, 她步履間亦不算沉重,只開着衣櫃,又開始挑選風袍。

西辭挑了有一段時間,只覺珺林衣服多的過分, 皆是雪衫月袖的色澤,眼前便漸漸浮現出他的模樣。

先時不識他,西辭只見過自己師尊穿過廣袖白袍,自是風姿無雙的好模樣。但是她總覺好看是好看,但輕盈高潔有餘,卻沉穩端重不足。而且一旦受傷染血,便是鮮紅赤目的一片,還沒傷敵,便先晃了自己人的眼。哪像自家的墨色玄色衣衫,除非近身細瞧,不然除非血液滴下,否則是萬萬辨不出來的。

而如今看着珺林穿,卻又覺得這世間顏色,當真也唯有純雪光澤方配得起他。他比之師尊,少了滄桑印記,卻亦是鮮有的穩重端方。

自己也曾同他說過那番血染衣衫之論,他說的卻仿佛更有道理。

他說,墨袍看不出血跡,所以你便可以不要命般山河血染?白袍滴血觸目驚心,難道不是更可以時刻提醒自己惜血惜命,莫讓牽挂的人擔心受怕嗎?

西辭撫着小腹,想想确實是這麽個理!這般想着,她竟破天荒打開了旁邊的櫃門,那裏原儲着無數她為君後的服飾,只是她從未穿過。

櫃門完全打開的那一刻,她愣了愣。縱是知道這裏頭全是她的衣服,只是實在想不到有這麽許多。

櫃門裏側有個卦行暗扣,她伸手扣下,原本挂着的風袍化成了鬥篷,再扣一次,又變成了披風,随後是君服,常服……她細細數着,每一類都是按着時令周天輪轉的二十四套。

櫃裏現存的便皆是此刻時節的衣衫!

西辭只覺心口發堵,明明自己從來不穿,他卻依舊一件件給她備着。他是八荒的君主,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君後能着八荒服飾。

可是,卻又不願勉強了自己。

西辭重新扣下暗扣,每扣一次,便挑出一件。從中衣、裏衣、薄紗到外袍、披帛,挑了個完整。

然後,她對着水鏡,将自己一身玄色紗裙慢慢脫下。

珺林在門邊,看得滿目酸澀。

他的阿辭,七海的帝姬,自出生至一萬歲,原從未穿過七海的墨色服飾,皆是八荒的衣袍。

原因無二,她說,我生于八荒,長于八荒,日後自也是伴着師兄年年歲歲守着八荒。

我留着七海的血,可是生生死死都是八荒的人,理當着八荒的雪衫月袍。

後來的一萬年,她閉關七海,墨袍靛紗,玄衣皂靴,再也沒有半點八荒的色澤。原也無可厚非。

她早已忘了一切!

可是,卻未曾想到,竟然還會有這樣一天,她心甘情願退盡七海服飾,重新穿起八荒的衣衫。

珺林紅着眼,走到西辭身後,幫她将裏衣後頸的盤扣系好。如今她腹部隆起,擡手間便有些吃力。

“何時回來的?”西辭拾起外袍側頭問道。

“有一會兒了,見你更衣便多看了片刻。”珺林接過那件風袍,将她臂膀擡起穿上,将自己盈眶的淚意逼回。

“有什麽可看的,也不早些來幫我,穿得我累死了!”

“既是穿得不适,你硬穿做什麽?”珺林已經給她将風袍穿上,撿過腰封比劃了一下,只含笑擡眸,“備這衣衫時候,未曾想過會這麽快就有孩子的,如今顯然不合适了。”

說着将腰封丢在案幾上,一手渡過靈力,一手給她擦去額間薄汗,“還是換回你自己的裙衫吧,穿了一頭汗,都累成這樣了!”

“不合适,你就重新給我備新的!”西辭瞥了眼水鏡中的自己,不過就是腰封圍不上,其他地方皆服服帖帖。而沒有了腰封玉帶,長袍順着胎腹垂下,竟讓她覺得孩子又長大了些。她看着本是歡喜,卻甫聞珺林讓她換回自己的衣衫,便有些生氣,又因得了珺林靈力,一時間中氣又足了,只嚷道,“合着這些衣衫不是給我備的?還你便是!”

說着,便扯了拂帶,要脫下去。

“不是為你備的,還能為誰!”  珺林聞言,阻了她動作,自己給她慢慢脫下,“只是你身形越發明顯了,穿這風袍不夠松快。歐絲之野的下一批銀絲雪縷要一百年後才能織好送來,你若願意穿,自是緊着你穿。那時候當是你身子最重的時候,我原都讓她們備好了,不會像如今這般不合适!”

“那麽久以後的,你都備好了?”西辭咬着唇口,望着櫃中那些自己從未穿過的衣衫,“要是我還是不願意穿,豈不是白費了你的心思?”

“你穿不穿,我總要備着的,萬一呢,是不是?”珺林彈了彈她額頭,又将她裏衣扣子解開,“如今還是穿你七海的衣衫吧!”

西辭握上他的手,攔了下來,“今日既穿了,便不脫了。我且穿一日,只不系腰封便罷!”

“啊?”

“左右在這塔裏,沒有外人!”西辭沖珺林眨了眨眼,狡黠道,“我就不信,你心裏不想我穿上這一日!”

珺林垂眸抑制着笑意,耳根至面頰卻瞬間紅成一片。

兩人成婚也有近兩百年,如今連着孩子都有了,彼此間那些細微的變化自看得明白。西辭靠近一步,伸手捏上珺林耳垂搓揉着。

“別鬧!身子都是乏的!”珺林想往後退去一步,然而雙腿根本不聽話,只頓在原處,籠在廣袖中的雙手握緊成拳,竭力控制着。

“抱一抱我,忙了半天,我站不住了!”西辭嗓音聽來有些沙啞,仿佛帶着倦意,然搓着珺林耳垂的指尖,分明有力的很。偏那力道又時有時無,從耳根傳至他脖頸、胸膛、心髒,皆是酥酥癢癢的一片。

珺林喉結翻滾了一下,一把将西辭抱起,定了定喘出一口氣,“把手放下!我陪你躺一躺,你不許鬧。”

“嗯!”西辭無比順從地點點頭。

西辭果然再不用手捏他,只兩手圈在他脖頸上,仰頭咬上了他耳垂,含在口中以靈舌來來回回地勾舔着。

一瞬間,珺林只覺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焰再次蹿起,卻也懶得同她再說話。只疾步走向床榻,壓着氣息道,“松開!”

“嗯!”又是極乖巧的一聲,西辭仰躺在榻上,松開了耳垂,卻仰起頭順着耳根直往珺林脖頸胸膛吻去。

“阿辭,聽話!”珺林被她弄得渾身滾燙,卻始終保持着理智,“你懷着身孕……”

“問過醫官了,往後數十年皆可,待兩百七十年後入了最後階段便需再禁了!”西辭松開了嘴,挑眉道,“看你左右推拒,想是無心了。我也乏了,各自睡吧!”

珺林虛壓着她,見她果真面無表情地合上了雙眼,不過片刻,原本面上的紅暈亦退了下去,只剩了正常的一片粉頰,呼吸聲亦變得輕緩。便也只得翻身在她身側躺了下來,伸手覆上她胎腹輕輕打着圈,咬牙道,“這種撩完就跑,絲毫不負責任的事,你娘親作為諸神之主,居然也能做出來。”

然後,他便感到掌心一陣猛烈的撞擊,側眼便見西辭蹙眉抖了一下。

“乖,父君不說你娘親便是,等你出來才能護着娘親!”珺林轉過身,度過一點靈力安撫孩子。

“少一些便好,別讓他徹底睡過去!”西辭依舊合着眼,淺淺道,“你明日就要走了,好好摸摸他,我不疼!”

只是後來,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明明珺林撫着胎腹上的手,卻滑向了別的地方。而分明已經睡着的西辭又開始重新啃咬身邊的人……

翌日,縱是珺林先前再有分寸,到底西辭孕體之身,此刻她也疲乏起不來了,只縮在榻沉沉睡着。

珺林因與她行了那禮,總是心中不安。便稍稍入定調息後,即出定守着她。

卯時一刻的時候,西辭有些蘇醒,擡了擡手,微合着眼迷迷糊糊地囑咐,“衣衫皆給你疊好了,你再看看,我第一次收拾,不知道是否齊整……還有那些丹藥,一并帶着……”

然後,未等他接話,便又睡了過去。

珺林測過她脈息,見內裏一切安好,便起身循着她方才指的地方走去。果然她收拾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包袱。

珺林拆開一一看過,自都是他平日穿的衣衫,而最小的那個包袱中,則都是些瓶瓶罐罐,當是儲的丹藥,其中還有個琉璃小瓶仿佛是湯藥……他伸手撫過,忍不住笑了笑,人間有話,一孕傻三年。凡人不過十月懷胎,這要懷三百年,該傻多久!

何時他們出行,要帶這些衣物了,不都以乾坤袋即時傳送接納即可嗎!雖這般笑着,眼中卻陡然有了濕意,他拂袖盡數收了,回到她身邊坐着,又陪了她一會!

不多久,便聽到西辭的聲音再度響起,“給我将衣袍穿了,我去城樓送你……穿昨日那套……君後白袍!”

說着,便半睜着雙眼,迷迷糊糊地要坐起身來。

“睡着吧,別折騰了!”珺林将她按下,嘆氣道,“昨夜便不該由着你!”

“快穿……費什麽話!”西辭到底坐了起來,只垂着腦袋眯着眼道,“夜裏……夜裏你不知有多歡愉,我都懷疑我嫁的不是神界的君主,而是那妖界的妖精……”

“說反了吧!”珺林簡直要笑出聲來,只将她靠在懷裏,套上中衣,“也不知道是誰,說這千白塔是洞天福地,喊破嗓子都不無妨,不怕擾了別人……”

待盤扣顆顆口好,拂帶根根系牢,珺林撿來外袍給她穿上時,卻發現她又睡着了。

“就說不折騰吧!”珺林拂開滑落在她額上的發絲,又怕這般放下會重新吵醒她,便只按着之前的姿勢攬着。直到再次低聽見她綿長而舒緩的呼吸聲,确認已經睡熟,方輕輕将她置在榻上,緩緩抽出了臂膀。

彼時已是辰時,珺林總覺不大安心,雖方才測了她脈息無有差池,但西辭已經許久不曾這般嗜睡,便是雲雨之後疲乏也不該是這幅模樣,只覺她昏沉得厲害。便傳來醫官給她把脈,然再三診斷,西辭與腹中胎兒皆無虞。

為安其心,瀾印複道,“是君後以靈力催速了孩子生長,提前有了胎動,如此君後來不及靈力調息流轉,方才會疲乏,待歇上一陣便好了。”

“你說什麽?”珺林驚道,“阿辭催速孩子的生長……”

【“你是不是很想讓他動一動,感受一下?”】

【“自然想!”】

【醫官說總也要兩百年才能有胎動,如今才一百八十餘年。我怕是要錯過他的第一次胎動了。】

……

然未等瀾印回話,珺林便已經反應過來,數月前的話在他腦海中響起,說好了至少兩百年才有的胎動,驀然提前了十數年……原是那些日子,自己對孩子的留戀,被她記在了心上,為了不讓自己遺憾,她竟想出了這樣法子……怪不得初次胎動,她會疼成那些。根本不是孩子鬧騰之故,當是是她靈力一時受損扯了元神才致那般!

“當真……歇上一陣便好了嗎?”

“君上放心,君後是有數的,本來這也不是什麽兇險的法子,不過磋磨些人罷了。待到了兩百年,孩子自然胎動的時候,君後便不會有什麽不适了!”

“你們盡心照顧着,有任何事一定在第一時間告訴本君!”

“臣下明白!”

珺林譴退醫官,吻過她額頭,含淚與她輕言辭行。

只是那顆淚,未能再逼回去,在雲端之上,終于滑落。之後他一直赤紅着雙眼,直到數日之後,西辭醒來,主動開了水鏡尋他。

彼時,他既想将她融進自己骨肉血液裏,又想劈頭将她痛罵一頓。

原來,他在離開後的第二日休整之際,整理那些丹藥之時,方發現她給他備的藥裏,那個琉璃小瓶中,裝的竟是她的神澤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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