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多情

西辭打開水鏡尋珺林時, 細算來是他走後的第七日。

他臨走前一日, 西辭剖開腕脈取了神澤之血,又因為胎動損耗的靈力來不及恢複,便是真的乏了,如此一睡數日。

待醒來, 從雪毛犼口中知曉,珺林一日三次地傳水鏡問她的情況, 弄得整個醫藥閣的醫官都懷疑自己學藝不精,診錯了脈。好像非要她有些問題, 才是對的。

彼時, 西辭精神已經大好,即便孩子偶爾胎動, 靈力崩着元神扯出一點痛意, 她也已經習慣了, 不覺有什麽。

“你什麽時候做事,能同我商量商量!”水鏡那頭, 珺林赤紅着眼睛。

“商量什麽?”西辭原也不怕他, 只垂眸看了眼胎腹, 又掃過他手中握着琉璃小瓶,“與你商量了, 你同意嗎?”

“當然不同意!”

“那不就結了 ,我的孩子,我的血,和你商量什麽!”西辭恢複了精神, 靈力也慢慢流轉自如起來,便又開始無所畏懼。

主要是她已經識出一點,珺林再如何生氣,只要面對的是自己,亦都會軟下去。何況如今他這副模樣,原是心疼自己罷了。

這麽些年,自己雖不識情愛,卻到底被他護在掌心又捧又寵,亦能感受到他的情意。

“你一個人能生出孩子嗎?珺林被她氣得半天沒話說,但見她确實好了許多,一顆懸了多日的心亦稍稍定下些,只白了她一眼。

西辭瞧他燦如星辰的桃花眼盈盈潤澤,含着濕意,眼峰處微微泛紅,便只道,“不用這般感動,按人情欠着。我需要時連着利息一起收!”

“北荒圓毛都盡歸了你,連我自己都是你的,我大概也沒什麽拿得出手了!”珺林彈了彈她額頭,耳根處又開始燒起來!

西辭看得仔細,本還想再逗弄他一番,奈何腹中孩子踢了她一腳,引得她化境的手一顫,鏡面便瞬間模糊。

“阿辭——”

“他踢我!”西辭規整了鏡面,順帶将水鏡立在身側,讓他好看清自己整個身體。

珺林看着西辭隆起的腹部,微微鼓出一個小小的包,然後陷下去,又在另一處鼓起……

“你說這是他的腳,還是手?”西辭随着鼓起的地方輕輕撫摸着。

“不知道!”珺林目光留戀,然想起如今孩子一動,西辭便需挨着疼痛,聲音便陡然冷淡下來。

“你猜一猜嘛!”

“不猜!”

“為什麽?”西辭有些氣惱。

“因為我不想看到他!”

西辭聞言,望向水鏡中的人,卻見他分明面色柔軟,眉眼含情,慈悲而溫和看着自己的肚子。

“我還不想看到你呢!”西辭瞬間拂袖合了水鏡,然後一想到此刻對方定是一臉茫然的模樣,忍不住噗呲笑出聲來。

果然,水鏡合上的瞬間,霞光又起,是珺林傳了水鏡而來。

“口是心非!”西辭沒再理他,掐斷水鏡,喚上雪毛犼去了西苑杏林蕩秋千。

珺林見水鏡莫名合上,先時一愣,知曉西辭脾氣上來,要晾他一陣。卻到底不放心,只傳了水鏡再度追去,然見得被掐斷的鏡面上反襯出的西辭的氣澤磅礴而渾厚,亦知曉她當真無礙了,便也未再糾纏,只定定望着鏡面,仿若她的桀骜笑靥又重新浮現開來。

“君上!” 玟陶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珺林轉過身來,見她面容略帶憔悴,但總算已經恢複了一點血色,只額首道,“能提的起力氣,趕路嗎?”

“可以的!”玟陶點了點頭。

當年在星輝閣,玟陶為得珺林憐憫,暗自以自身鮮血為引修補子盤,雖聚了一點功德,但到底亂了時序,扯出一遭反噬之劫。這些年,許是因身處青丘君殿內,神澤庇佑,反噬之劫竟一直未落下。

而此番甫一離開青丘,越過範林地界,出了八荒,反噬劫就轟然落下。

如此,珺林才在蠻荒邊界上尋了土地神挪來茅檐亭臺給玟陶休憩,索性一夜天劫,兩日修整,她恢複得不錯。

“到底後六個宮格修好了,有這功德在,反噬之劫自不算什麽!”珺林欣慰地笑了笑,轉身拂袖收回水鏡。

玟陶目光落在水鏡上,心中驀然有些惱意。如今她也說不上自己的心思到底是怎樣的,她自是依舊愛慕着眼前的男子,譬如此番與他出行,只此兩人,她便暗自欣喜了許久。

可是,臨行那日,她看着珺林戀戀不舍,頻頻回首,卻始終未能等到那個七海的女君。她便又徒然生起憤怒。

夫君臨行,身為妻子,更是一族君後,縱是不便遠足相送,難道連着于城樓處登高望遠目送都不願意嗎?

偏他還為她開脫,說她身子困乏,是他讓她睡下不必相送的。

而這幾日,他頻頻傳送水鏡回去,皆未得到她的回信。

玟陶實在不明白,該是怎樣的安心和勞乏,才能連着數日不同夫君聯系。又是怎樣的狠心和決絕,會在接到水鏡的那一刻,斷然掐斷。

便是不久前的那一幕。

“君後,她又不理您了嗎?”玟陶終于忍不住開口。

“她鬧着玩的!”珺林笑道,“我們趕路吧!”

玟陶也不再言語,只随着珺林拂袖躍上雲頭。待穩下身形,才發現自己的靈力被收攏了起來,周遭禦風而行彌散的皆是珺林的靈力。

“存着體力和靈力!”珺林邊說邊從廣袖中掏出一顆修元補氣的丹藥遞給她,“尚需八日到達方丈島,服下後入定調息,待到了我再喚醒你。”

“拿着啊,發什麽呆!”珺林掃過那顆藥,想起近來幾個月,西辭出入千白塔三十一樓督促醫官煉藥,又仿若看見臨行前一晚,她拖着微重的身子,給他打點醫藥。

一瞬間,眼角眉梢皆浮上笑意,面色如水溫柔。

碧空萬裏,蒼雲流風,面前男子白衣獵獵,言語清淺,舉止溫雅。她随在他身側數千年,自知他對任何人都是春風化雪的模樣。可如今萬裏瓊霄之上,只有自己與他兩人。

玟陶便覺得,這樣的溫柔是只給她一人的。

即便不是他給的,也是天賜的!

“謝……君上!”

她微微回過神來,伸手接過丹藥。然與他指尖想觸的一瞬,玟陶只覺一股觸電般的暖流劃過全身。

千年的時光啊,她看着他,陪着他,可是卻從不曾碰過他。

即便是當年在星輝閣歷劫死生無路之際,她以為他會因浮塗珏之故,護她避過天劫,如此得一他的懷抱,可是卻也不曾得到。他只是躍入荒火拂袖将她扔出,然後為她擔下天雷。半點觸碰都不曾有過!

她唯一感受過的,是他廣袖邊角銀絲錦繡的摩擦,和周身彌散的白蓮清香。

一點繡線的粗粝,一抹花香的清幽,是她近兩百年來最大的安慰和迷戀!

而如今,卻是如此觸不及防,她便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溫度,觸來微涼潤潔,感知卻是溫流擊身。

這一刻,許是因剛歷完反噬之劫的虛弱,亦或者是四下無人滋生的勇氣,她下意識往前傾去,步履踉跄間便要倒下去。

“小心!”珺林聲色一凜,就近的那只手抽出化出個結界将玟陶攏在其中,然後反掌推上靈力渡過結界緩緩送入她體內。

玟陶掃視周身結界,垂眸看着掌心空空,尤記得方才那一瞬仿如百年前舊戲重演,那截廣袖衣角再次從她手中劃過。

劃過去,她便什麽也不曾抓到。

她看着結界外不甚清晰的剪影,頓時心口發酸,眼生淚意。

“你剛歷……”珺林本未曾多想,他化結界也非男女設防,不過是玟陶剛歷了天劫,若他直接渡以靈力,她定虛不受補。如此化出結界護着,即可免了雲端寒風貫體,亦可讓自己靈力渡去時溫和些。

然他雖在結界外,因着浮塗珏的聯系,便感知的清晰,玟陶方才一顆心中對自己湧上來的情意,和滿心的酸澀。

這般感知着,他也不願多做解釋,就讓她當做此結界為有意設之,未嘗不是好事。

“你靜靜心!”珺林的聲色裏難得帶了三分清冷,“想一想,到底要什麽!”

“君上——”玟陶語帶顫意,“臣下知錯!”

“許是本君也錯了!” 珺林搖頭嘆了口氣,開始懷疑,自己這般強力扶玟陶上位,到底是對還是錯!

日升月落,方丈島終于出現在眼前。

海外仙島,萬物有靈,感應到故人歸來,瞬間轅門頓開,□□延展。

轅門外,一白一黃兩個身影落在此間,還未正式踏入。

白袍的少年君主持了一貫的溫潤清朗之态,并未急着入島,反而走向碧波湧起的岸灘,負手而立。

“君上!”八日來,玟陶首次開口,心中戚戚,“您如何不上島?”

“阿陶!”珺林第一次這般喚她,如同喚的是一個相交許久的故友。

玟陶聞言,只覺周身血液湧上,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側的男子,卻也不過一瞬,她的一顆心在他的話語中慢慢沉下去。

“母親當年因一件衣衫,一個喜好擇你為神,亦是她之錯。我為遵母命,了其心願,卸下肩上擔子,未問你之願,強行扶你上位,亦是我之錯。今日,還未入島,一切還來得及。”

“君上,此言何意?”

“你試問自己,道心可純?機緣可得?”

這些年珺林原以為玟陶已經熄了對自己的心思,然八日前雲端一幕,到底現出她的道心。

愛一個人有什麽錯呢?可是愛錯了人,愛上不該愛的人,尤其是浮塗珏的守護神,便屬監守自盜。如此心思情境,玟陶是怎麽也渡不過此劫的!

【“玟陶其心不純不靜不安,她入道至今也有數萬年了吧。若是初時千年心境浮躁便也罷了,如此萬年光陰,實在不是修道的好苗子。”】

【“修道者得道,需兩者兼備,天賦與道心。玟陶入門數萬年,至今方有所成,可見天資不佳。但如今不過百餘年,卻又莫名進展神速,說明先前有心瞞之,如此便是道心不純。】

【“簡直荒謬!如此,她根本擔不了守護神一職。”】

“所以,君上是不要玟陶了嗎?”

半年前,西苑杏林中西辭的話重新回蕩在玟陶耳畔,她死死攥着流雲水袖,唯口中發出一點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切齒之聲。

數千年他都不曾驅逐過她,如今不過那女子三兩句言語挑撥,就要她自行離去!

荒謬的到底是誰?

玟陶倔強地擡起頭,極力冷靜道,“今日玟陶就此離去,且不說對遺玉聖母恩情難報,亦是不甘自己這些年清修竟落得如此蕭條慘淡。但若揚言自己道心純正,心思無二,想來君上也是不信的。故而,可否折中而行?”

“你說!”

“臣下願意在此反省,五年為現!五年後君上來辨我道心。若還有二心,玟陶便自行離去!”

珺林看了她片刻,終于額首,推門入島。

徒留玟陶,聚攏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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