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歸來
珺林是看見玟陶極力掩飾的那抹笑意的。
他同玟陶相識了一萬三千餘年, 雖從未認真看過她, 不清楚她眉形似黛還是如柳,雙目像星辰還是弦月。但有一點,卻很清晰,便是玟陶看他的目光, 永遠帶着情深蔓延開來的笑意,灼熱而癡狂。
與她那張清麗淡然的面容, 形成鮮明的對比。
而此刻的這抹笑意,沒有熾熱, 也不再含情, 有的是對自己即将摘到碩果前一刻的激動和祈盼。
珺林為君多年,自不會看漏。
向來, 渡劫繼位, 無論人或神, 皆會歡愉而振奮,玟陶有這樣的笑容再正常不過。
而他确實也再難感應到玟陶情思的波動, 遂而便漸漸放下了心。
至于有關玟陶修為的減退, 他多少已經猜到, 但玟陶既選擇了那樣的方式,他也不願再挑破。索性來時西辭未雨綢缪, 命醫藥閣煉了各式丹藥,如今便可對症擇來給她逐一服下。
轉眼又是兩個春秋,“三泉雪鏡”已經現出十中之九的身形。
這一日,眼見“三泉雪鏡”第三次現出全部的靈力, 東西南三邊神澤仙氣缭繞中,隐隐現出一顆渾圓純透的內丹,在金烏的餘晖中瑩瑩閃光。
子盤在玟陶未受操控間便現出身形,一時間,玟陶大驚,只不解地望向珺林。然未等珺林開口,玟陶已經提前反應過來,只攜着子盤躍出湖心小築。
“不可!”珺林亦躍出窗外,于半空攔下玟陶,回到屋內。
“它在試探我們!”珺林站定身形,目光落在那沒顆靈力磅礴的內丹上,給玟陶釋疑,“看清楚了,內丹有一處是透明的,未充盈靈氣。若我們此番動手,便無法得到全部的靈力。只要不是全部,便等于零,根本無法調伏宮格。”
“屆時荒火天雷落下,我們抗擊天劫,它便輕松拿回內丹靈力,待來年完全現世,估計我們還被捆在天雷陣法中!”珺林笑了笑,“這也是考驗,需沉住氣。”
“臣下毛躁了。”玟陶點了點頭,望着珺林微微揚起的笑意,本是她最迷戀的容色,然此刻她已然提不上心來。
為修複子盤,她亦算潛心修行,翻遍古書典籍,如何不懂“三泉雪鏡”此刻所為。不過是,她亦明白,這當是她散開修為,獲得憐憫最好的機會了。
這兩年多來,自珺林默認了她的道心,許她重新繼任聖母位,便一直拿着丹藥給她滋補,每隔三月還給她渡氣護體。如今修為雖還在退化,卻已然慢了許多,還剩七成有餘。按着這樣滋養下去,屆時調伏完子盤歷過天劫,自己總也還有三四成修為,如此只需留在方丈島閉關清修便可。
她便再也沒有理由入得青丘。
唯有修完散盡,元神尚在,那麽她便可以元神與圓滿的功德占着聖母位,而一屆破碎之軀定能得他照拂,如此千年萬年的時光,她便還可以待在他的身畔。
她曾奢望,他能用看西辭的眼神看她一眼。可是自從在轅門外,他讓她離去的那一刻,她便知曉此生都不可能了。
千百塔中的那個女子,被偏惜偏愛,不過三言兩語便可左右他。他傾注全部的熱戀,于那個女子也是要時可取,厭時揮開。可即便如此,他也不願再多看他人一眼!
明明自己,是可以将滿腔愛意都給他,明明自己原比那個女子更懂得照顧他。這世間的天理便是如此荒謬而不公!
她亦認了!
她原也可以在方丈島上守着曾經和今日短暫的相處時光,遙遙紀念。可是她實在忍受不了此去經年,就此生離的苦痛。
于是,她才想出這麽個法子,以修為封住了情思。因着此情思不是自然彌散,而是人為強行封印。故而封印一日,她的修為便減少一分。
如此,既藏了情思上得聖母位,又可待修為散盡後,再在他身畔留上千年,方緩緩離去。她想,只要那女子能如自己一般愛他,照顧他,她便可以就此放手的。
卻不想,情思倒是封住了,可是修為之上被他以丹藥和自身靈力補救,竟是想散都散不掉!
便如此刻,許是自己面色又難看了一些,他便又遞來一顆丹藥,催促她服下。
“幸得阿辭提前準備了這些藥!”珺林提起她,面上便浮上一層明亮的笑意。
玟陶看得清楚,他常日裏如清風和煦的笑容,原不過是一張應付世人的面具,那些笑意從未盈入眼眶。唯有論及西辭,雙眼才會煥出神采。
“君上,君後她……待您好嗎?”終于,她鼓着勇氣問出了這句話。
“當然好!”珺林想也未想,便回答了,“譬如這些丹藥,因為時間緊急,她讓醫藥閣斷了自己的藥,日夜煉出來的。”
玟陶聞言愣了愣,想起多年前珺林在北荒處理赤狐族的那個夜晚,西辭為安他之心,服了丹藥提神,後來遭丹藥反噬,口鼻流血,元氣大傷。
她是見過她待他之心的。
可是,她自然也不會看錯,西辭看珺林的眼神,有依賴,有信任,有歡愉,但偏偏沒有情思。她執掌子盤上萬年,看遍人間百般愛,神族千種情。
西辭無情于君上,她斷不會看錯。
“臣下是指,她愛您嗎?”
珺林的笑意更清亮了些,片刻道,“愛啊!她不愛我,如何會嫁給我!”
高位聯姻,何須情意。
玟陶望着珺林,只覺一顆心驀然便疼了起來,自己不過掌着子盤,便辨能識出情意有無或真假。他掌着母盤,于情之上,當比自己更加通透,如何便識不出來?
原就是這樣催眠自己的嗎?
“君上……”
“她能許我愛她,便已是她愛我的方式!”珺林顯然已經意識到玟陶的意思,然西辭于情愛之上的事,他亦不能同玟陶說明。
只依舊笑道,“她确實不太會照顧人。可是本君亦不曾想過要她來照顧自己,本君想的是,她能許本君照顧她,本君便覺得很開心了。”
“便如今時今刻,本君與她結了夫妻,她孕育着我們的孩子,本君便能傾盡心力照顧她。如此歲月,于本君而言,亦算天道厚愛。”
玟陶望着珺林,硬是許久不曾回過神來。
半晌才再度開口,“所以……君上是真的快樂嗎?”
“當然!”
玟陶未再言語,她無法理解珺林的感情。但她卻明白自己的心思,除非她親身感知,不然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西辭會真心待得珺林的。
她尚未忘記,西辭是緣何嫁給珺林的。若不是當年曲陵臺上,被妖君慶蒂當衆言語相逼,未防諸神面前失了顏面,她如何肯嫁!
她亦未忘記,西辭是怎樣一掌劈去珺林半條命,讓他病體纏綿數萬年。
只是,她也未再糾纏,只還是按着自己的打算走下去。想着如何能再得一個合理消散修為的機會。
臨近“三泉雪鏡”完全現于人世,珺林入定調息,玟陶亦靜下心來對子盤做最後的查驗。
只等靈力充盈,珺林奪了內丹,然後由玟陶接手調伏。
珺林計劃得很好,彼時待玟陶調伏之際,定是荒火天雷滾落,他尚可以九尾施展開“遮天蔽日決”抵擋拖延,而玟陶如今還有六成修為,屆時将西辭的神澤之血喂與她,估計也不會有大礙了。
只是這般計劃着,當是萬無一失的所在。珺林也不知為何,驀然感到心悸。
尤其是在調伏子盤的前一晚,珺林出定,卻沒有半分勝券在握的鎮定,他一顆心跳得十分劇烈,滿頭都是汗,而握着琉璃小瓶的手卻止不住顫抖。
“阿辭!”他突然便很想見一見她,不自覺得開了水鏡,然靈力尚未圓融,他便掐斷了。
這個時辰,她當已經睡下。而她如今的身體,開鏡傳訊實在也不是太好的選擇。
這般想着,珺林只定了定神,掌中化出浮塗珏,凝神望着中間的那塊琥珀青石。石上青光流轉,隐隐有崩裂之勢。
他擡手撫上,細細摸了片刻,只那喃喃道,“待子盤修複,便可挪來替代。這世間,便再也沒有可以擾你的東西了!”
如此呢喃間,只見一片白光從屋外四周騰起。珺林轉瞬收了浮塗珏,淩空立在北邊湖面上。
果然,“三泉雪鏡”全部浮出了水面。
“君上!”玟陶從偏殿趕來,于岸邊望着周遭景象。
“回湖心小築!非令不得出!”珺林拂袖将玟陶揮入室內。
待玟陶反應過來,還想出去幫他一把,竟發現整個湖心小築都被設了結界,她竟半點破不開。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白光與紅光時隐時現。
白光自是那顆集了數十萬年的內丹,紅光……玟陶突然便緊張起來,她是知道九尾狐族的功法的。素日靈力呈現的亦是白色霞光。唯有化出原身,以九尾使用絕學“遮天蔽日訣”時,方會現出血色霞光。
奪內丹,亦不是什麽難事。可為何君上卻将她關了起來,還使出了極傷元氣的絕學?
這般想着,玟陶劈掌重新想要破開結界,卻見得一道白光劈來。
“接住,調伏子盤!”
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珺林已經奪下內丹。玟陶揮袖攬過,望着神澤缭繞的內丹,卻發現珺林設下的結界重新合上了。
而屋外,已是電閃雷鳴。
九天之上,星月失色,風雲變幻見,第一道荒火落下。
珺林化開藍田白玉弓箭,箭上凝着他的靈力,遙遙射去。荒火尚未觸到地面,便已經消失殆盡。
然尚未容得珺林喘息片刻,十二道荒火便齊齊落下。
一瞬間,珺林化出原身,開啓“遮天蔽日訣”,抖開九尾。
只見得尾尖靈力大盛,如同白蓮展瓣,瓣尖卻又結蓮花。而九朵蓮花依次迎向荒火,發出驚天地,擾諸神的轟鳴之聲。随着紅光白蕊劃過,收回九尾的狐貍化出純白的毛羽,一躍而上,竟将剩餘三道荒火吞盡。
“還有一半!”珺林的話傳入玟陶耳中。
玟陶自然知曉何意,她需要在“三泉水鏡”重歸湖底時,調伏完子盤。如今,她引着那顆內丹,已經完成了“天幹”宮格的撥正。
荒火盡,天雷現。
珺林尚未來得及化出人形,天雷便已經朝着湖心小築劈去。
珺林奔躍過去,狐尾無限變大。三條護住了湖心小築,六尾在虛空橫掃,攔截天雷。
然,天雷落下,向來是生挨過去。況且這九道天雷中,定有玟陶繼任聖母位的飛升之劫。只是珺林清楚,若不為她擋去幾道,憑她如今不過半數的修為,定是歷不過的。
只是如此主動出擊,抗擊天雷。自是自開天辟地都極少看見。于是那天雷仿佛有了神識一般,在珺林狐尾上糾纏閃爍,釋放出雷霆之怒。
珺林六尾每一尾都勾住了一道天雷,他聚起畢生修為,一瞬間,狐尾條條崩直,随着靈力貫通狐尾,只聽得六記轟鳴之聲,天雷依次隕落。
珺林化出人形,捂着胸口落下地來,嘴角有鮮血蜿蜒而下。然他方喘出一口氣,便只覺喉間血腥之氣湧起,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然後便是整個人踉跄跪在地上。
他感知的真切,當是元神受到撞擊,現出了裂痕。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此重傷,估計一時半會也是動不了靈力,回不去八荒了。只是他的眼中卻依舊是一片歡愉之色,因為他看的清晰。
三泉雪鏡尚有十中之二浮在外頭,而湖心小築內卻是玉色青光層層浮現開來。
玟陶成了,子盤修複成功了。
這一刻,玟陶亦看見自己原本白玉色澤的元神,變成了銀光閃爍的模樣。縱然她對浮塗珏守護神之位,并未有太多的渴求。但到底也是先人遺願,又是珺林百般幫扶,如此繼了聖母位,心中亦是真正的欣慰與激動。
“君上!”她仿佛已經忘記了此刻的處境,竟想要跑出去尋他,告訴他子盤修複成功了。
只是方踏出一步,才回過神來,此刻被他鎖于結界中。也于此同時,周身結界瞬間破碎。珺林因傷之故,終于再難護她。
然而到底只剩了六道天雷,她當是挨地過去的。
珺林在意識徹底模糊前,強撐着入了湖心小築,将西辭的神澤之血交給了已經挨過第一道天雷的玟陶。
珺林醒得比意料的早一點,元神破碎之傷按理若是靠着自我修複,總需個十數年方能蘇醒。
而此刻,他推開湖心小築的窗口,按着周遭靈草仙芝判斷,這一睡,最多六七年光陰。
“君上……咳咳咳……你醒了!”是玟陶氣息不勻的聲音。
珺林蹙眉望去,只見推門而來的女子,雖仍有神澤仙氣缭繞于周身,卻是無比稀薄。他執過其手腕,凝神測過,半晌聲色漸冷,“那盞神澤之血,如何未用?”
玟陶跪下身來,垂眸低語,“君上傷的這般重,臣下……臣下惶恐,給您用下了!”
“如何這般擅自做主!”珺林含着薄怒。方才他測得清楚,她內丹破碎,修為散得只剩了一成,如此即便上了聖母位,一時間亦不能獨自掌管浮塗珏。而守護神向來與守護之物相連通。此刻她傷成這般,一時便也無法再以子盤替代琥珀青石。
半晌,珺林擡了擡手,只嘆了口氣,溫言道,“起來吧,随本君回青丘調養一斷時日。”
從踏入方丈島至今十三年,玟陶終于露出一點真實的笑意。
珺林自是歸心似箭,返回青丘。
雲端之上,他方想起一事,問過玟陶。
玟陶不禁眉頭緊蹙,回過神來,亦是真真切切感到心驚,“青鳥按您吩咐,每月按着您事先備下的信件送往青丘。”
“然而,自君上昏迷的第四年,至此已有兩年時間,再未有過君後的任何回信。”
作者有話要說: 周四斷更一天,周五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