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舍身

珺林甫聽玟陶所言, 一顆心快速沉下去。調伏子盤那一晚種種心悸和不安盡數重新浮現開來。

他屈指一勾, 化出全速印,如此不過數個時辰便到了洪莽源境內。可是自蠻荒邊界上,到範林口,再到九幽河畔, 他一路傳出水鏡,西辭卻絲毫沒有回應。

青丘城門口, 珺林落下雲頭,遙遙便看見一襲青衣正躊躇張望, 似在等待着什麽。

凝神辨去, 竟是洛河。

顯然洛河也望見了他,緊蹙的眉頭頓時松開了幾分, 只匆匆迎上。

“君上, 您總回來了, 君後她……”

“阿辭怎麽了?”

珺林未停下腳步,只疾步踏入青丘城內。

“君上, 君後不在青丘。”洛河攔下他, “君後去了叢極淵!”

“她去了叢極淵?何時去的?”珺林堪堪停下, 只覺氣血翻湧間,聽錯了洛河說的話, “這麽大的事,你為何不告知本君?”

這下連着洛河都驚詫起來,他望着珺林,恍惚道, “君後說,她同您商量了,她……”

一瞬間,兩人都明白過來。

珺林遠在方丈島助玟陶歷劫,浮塗珏事關九州蒼生姻緣福祉,亦是大事。而浮塗珏守護神繼位,方丈島上一樣是荒火天雷,險象環生,西辭自然不會去擾他。

“玟陶回攬茕閣歇下!”珺林招來祥雲,轉身對着洛河道,“你随我同去,将事由講清楚。”

“君……”玟陶還想說些什麽,珺林同洛河已經躍上雲頭,駕雲離去。

叢極淵上兩百年前因蒙殷之故,屏障現出裂痕,才将将補好。如今亦是氣澤混沌之際,諸神萬仙為防止沾染還未淨化徹底的紅塵濁氣而導致修為停滞;或怕被混沌之氣侵蝕,修為散盡元神湮滅,個個皆避而繞道而行,為此三尊才閉關調伏。

這個時候,西辭如何要逆行前往?況且她還懷着身孕,周身能動的靈力不會超過半數!

思之此間種種,珺林攏在廣袖中的手不由握緊成拳,掌心粘膩,已經薄汗涔涔。

而洛河的話更是讓他一顆心如墜深淵,仿若被無數荊棘藤蔓緊緊勒住,纏得他喘不過氣來。

原是他離開後的第二年,鬼君稷疏便醒了過來。

稷疏與蒙殷這對姐弟,自是在十數年前稷疏式微之際,便已經挑破了關系。故而,稷疏一醒,鬼界之中,擁護蒙殷的新血派和守護稷疏的親恩派各為其主,為争奪尊位而大打出手。

蒙殷雖掌了鬼界數萬年,論起實戰和人心所向,自到底不敵稷疏,不過數月便被稷疏肅清了大□□翼。

于是從稽崖山狼狽逃竄。

可是他少年之始,便能借機封印稷疏數十萬年,靠得原也不是修為武力,而是陰沉詭計和深沉心思。

故而,即便逃亡,選的也是極高明的一條路。

蒙殷闖入了叢極淵,以畢生修為為祭,于叢極淵屏障撞出一道裂痕。待稷疏追至,八部蠻神反應過來,蒙殷已經拖着一顆殘破的元神入了九州凡塵。

而叢極淵上因着屏障的破裂,一時間紅塵濁氣與神澤仙氣兩相交融,加之蒙殷入人世的瞬間釋放出來的人世枉死的生魂怨氣,頃刻間三方氣澤混雜,化成各種魔魇之氣。

本來,由着稷疏加上八部蠻神,尚且可以控制。卻不料稷疏将将突破封印,靈力流轉不及,不過數日周身靈氣便凝固起來,一身修為暫失。

眼看魔魇之氣蔓延,即将化出實體,八部蠻神不得已才傳信給了西辭。

彼時,正是珺林離開青丘的第三年,西辭便來了叢極淵。

離開青丘的第三年——

萬裏高空之上,長風呼嘯,吹得珺林雙眼又酸又疼。

他記得的,第三年時,他與西辭開過一次水鏡,只是沒有完全開啓。他曾聽到水鏡那頭風聲獵獵,雜聲攘攘。自是懷疑她不在塔中,可是卻也未曾多想。

因為,她用一副九尾狐畫像迷惑了他。

往後的年年月月,他看着信件後面的一頭頭神色各異的狐貍,便覺她一切安好。她安安穩穩待在青丘做這他的君後,平平靜靜于千白塔中孕育着他們的孩子。

原來,根本截然相反,她早就只身前往戰場,至今整整十年。

“我已經兩年不曾收到她的信件,這兩年裏可還發生了什麽?”珺林重傷初愈,又是連番開啓全速印,體內真氣開始滌蕩起來,元神上将将愈合的裂口蔓延出細細密密的疼痛。

“兩年……”洛河聞言,亦是心頭一凜,只滿目憂色看着珺林道,“君後自去叢極淵,每三月皆會派八部蠻神之一傳信回青丘,可是……近兩年,我再未接到八部蠻神的信件。從青丘派往叢極淵的使者亦沒有一個回來的!”

“我曾想親自前往,可是君後事前信中再三交代,除非君上歸來,否則我不得離開青丘,需死守九幽河。”

“君上,君後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她要做什麽?”

珺林合了合眼,掌中靈力驟起,催動全速印。

神界之中,離叢極淵最近的便是八荒,一旦叢極淵屏障破開,魔魇之氣蔓延,八荒首當其中。

八荒之門戶,便是青丘九幽河。

彼時珺林遠在方丈島,西辭自己上了叢極淵,能戰的八部蠻神皆在她身側。而八荒諸神尚在各荒道場,遠水解不了近渴。如此,她讓洛河死守九幽河,當是叢極淵上氣澤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

而如今,明明神界四處并未有魔魇之氣肆虐之像。他從海外仙島入境,一路而來,尚且皆是平靜祥和之态。說明西辭困住了此中氣澤。

可是兩年未有通信,青丘前往的使者亦皆未歸來,連着八部蠻神都杳無音訊……珺林實在不敢再想下去,她是以身祭了魔魇與之同歸了,還是開陣以一身神澤之血困住了氣澤?

這般思慮間,只見周身雲層驟然穿梭,井然有序地聚攏,一層一層疊起來。天盡頭更是裂開一道明光,然後分化成數道閃電,只是因着太過遙遠地距離還未發出聲響,只是靜靜伏在天幕之上。

“君上,這是何物?”洛河以袖遮眼,遮過那道明光,待拂下衣袖,發現疊起的雲層和那布在天際的閃電朝着兩人處湧來。

“君上!”洛河剛想拉着珺林避開,卻發現雲層閃電只是越過他們頭頂,絲毫未對他們劈下。

而那雲層飄了一會便停了下來,現出它的層層紋路,細看去竟像龍鱗一般。閃電亦在高空滞留,只是逐一重新分化開來。

“這雲看着,倒像龍鱗,當是龍族才有的本命雲……”洛河話未說完,只猛地望向珺林。

珺林的全速印已經催到極致,一副面容蒼白得幾乎透明,雙眼灼灼望着叢極淵的方向。

“君上,這雲層和閃電,是、是……”

“你數一數,雲有幾層,電有幾道!”珺林艱難地開頭,卻不知為何還帶了一點恍惚笑意,語氣中卻滿是乞求,“你認真數,千萬別數錯了!”

洛河已經猜到,心中大駭。

他數了一遍又一遍,只當自己未數對,反複地數着。可是那麽小的數字,怎麽可能數錯!

有九層雲,九道雷。

雲遮九層,天降九雷,是神族君主羽化的征兆。

叢極淵上,西辭的确早已陷入苦戰。

與一萬年前不同的是,此番沒有兵甲往來,亦無戰鼓震天。但有比萬年前更加殘酷的敵人。

那些魔魇之氣到底還是化出了實體,成為一個個有面容有神情的人!

但卻以法器殺不死,靈力滅不去。這兩年裏,西辭便以自己一身神澤之血為引連在了“混沌金鎖陣”上,由此困着他們。

如此待自己血液流盡,這魔魇氣澤便也徹底淨化幹淨了。

珺林推測的沒錯,不過是她雙管齊下了。她已經耗盡了靈力,唯一剩的一點她仍舊懷着一點僥幸之心,用來護着腹中的孩子。

她開了陣,祭了血,想要與魔魇同歸。

當是她十年前來時,已經錯過了淨化魔魇之氣的最佳時刻,部分氣澤已經彌散開去。西辭自派人追擊淨化。然此氣澤中有十中三四是當日蒙殷所攜之氣,許是經他煅練許久,竟占有他的神識,是故躲過了追擊。

而氣本就是無形之物,行動快,轉眼便追蹤不及,又因其開了神識。故而西辭所派之人,但凡搜到淨化了部分,便只當已經全部清繳,如何想得到此間路數。

便是西辭亦未這般往深了去想。

實在是彼時叢極淵上有着更多的魔魇之氣,且随時可能化出實體。西辭聯手八部蠻神,布下陣法歷時五年多方才有所控制。

後又經三年時間,西辭終日以繞鐘琵琶弦上音震懾消弭。只是,每日操伏着那上古法器,西辭體內靈力消耗間來不及回轉充盈,早已身心俱疲,整個人日漸虛弱下去。但總算扭轉了局勢,控制在陣法中的魔魇之氣被慢慢淨化幹淨。

那是她來叢極淵的第八個年頭,眼見魔魇之氣已經被化散了十中之九,而剩餘的一成再過數月亦可淨化幹淨。

八部蠻神見她一身神澤仙氣已經稀薄寡淡,面容之上更是從前兩年開始便失盡了血色。若非醫藥閣醫官還在身側,丹藥不決地滋補着她,只怕早已撐不下這些年。

如今局勢好轉,便再不願她勞心傷神,只紛紛勸她回青丘靜養。

西辭的一顆心亦稍稍定了下來。

她也實在太累,平素為了減少靈力的消耗,勻出一些渡去護着腹中胎兒,她連着人形都不敢再化得完整,只下半身化出龍尾歇在營帳中。

只是她于司戰之上,一貫謹慎。陣法之中那一成魔魇之氣能經她數年琵琶戰音而掙紮至今不曾消彌,可見絕非尋常之輩。

故而,她思忖數日,自己座下執兵甲修戰力的五鏡掌鏡司,于數百年前七海盛宴上,定魔界,平十族後,其中四鏡掌鏡司皆在各方淨化于戰争衍化出來的怨澤之氣。此間面對的本就是氣澤流竄,他們四人便斷不能撤下。如此,便只剩了已經回到燭陰鏡,震懾人間事的燭九陰。

西辭便傳它出鏡,想着最多半年,以燭九陰之力淨化剩餘的魔魇之氣當不再話下。只是燭九陰将将離開燭陰鏡不過半日,西辭便通過水鏡發現,承載億萬紅塵香火的五鏡呈現出崩塌之向。

如此,她徹底明白過來,人世多怨氣。

蒙殷入凡塵,定是以殘留的靈力四下聚集生魂死魄的怨念,以圖有一日能再回洪莽源修道場。而原本燭九陰震懾人間諸事,他自不敢大肆聚氣。如今,阿九離鏡,五鏡掌鏡司皆不在其中,人世氣澤必定湧動混雜,蒙殷便可以趁機得利。

西辭匆忙讓阿九回鏡,亦知此處除非淨化幹淨最後一縷魔魇之氣,否則自己根本無能離開。

彼時已經是她戍守叢極淵的第九個年頭,她亦記得清楚,珺林與她說過,若是順利,當七八年便可歸來,若有差池,恐十數年方歸。算着時間,她知曉他之行亦不順暢。

便索性棄了回青丘的心思,只折中于叢極淵稍作歇息。

然而,她已經連操扶繞鐘的力氣都沒有,唯剩了一身神澤之血和一顆神澤之靈。

卻也不過半月,深夜之中,營帳外的“混沌金鎖陣”金光四射,發出轟鳴之聲,将她從夢中驚醒。

彼時,雪毛犼抖開一身雪白長毛,擋在她身前。而她到底勉勵起身,拂開了它。

待她騰起雪毛犼至陣法前,八部蠻神已經全部陷入陣中,被那最後一成魔魇之氣纏上。而四下裏竟湧上更多的魔魇氣澤,直沖陣法而去。

她旋身避過,憑着才恢複凝聚的一點靈力,化出繞鐘,想要淨化消弭氣澤。

尚且保持清醒的東江道出原委,原來陣中魔魇之氣全部留着蒙殷的神識,先前式微終于在今夜聚攏,迷惑了他們輪值的四人,只以為彼時氣澤最輕,便是清除淨化的最佳時機。便動手施法,結果被引入陣中,待輪休的四人發現想要救拂,亦被牽引入陣……

西辭看着不久前四方湧來缭繞在上方的魔魇之氣,轉瞬便明白了一切。原是從她上叢極淵的第一天便未将潛在的危機清除幹淨。

如此,便是命了。

八部蠻神于陣中跪求,讓她離開叢極淵。因為一旦魔魇之氣吞噬他們的神識,他們亦為魔魇,他們本就修為不低,如此西辭更無生機可言。

她亦未理會他們,她是神界的司戰之神,戍守叢極淵是她生而為神的職責。

她幼承庭訓,師承前兩任司戰之神,開蒙第一課教訓便是:為天地立心,為九州立命,為諸神司法禮,為萬世開太平。

“本君能去哪?珺林神君還未歸來。本君就此一撤,爾等成為魔魇,叢極淵被破,青丘必定失守,便是八荒門戶大開……”

蒼茫夜色中,她從雪毛犼身上躍下,化出繞鐘,聚起才恢複的一點靈力,調弦轉撥。

上古戰音在她指尖化出波音實體,層層推送開去,同陣法中已經借着八部蠻神的身體化出人形的魔魇之氣相對抗。

初時,八部蠻神有西辭琵琶聲相助,尚且能借着深厚的修為,保持着神識。

只是一日日一月月,随着西辭琵琶聲越來越低迷,他們終于接連散去神識,淪為魔物!

亦在這一刻,西辭懷中琵琶之上二十四根冰鐵弦亦在瞬間斷裂。弦斷一刻,割破她十指手腕,鮮血濺上她面龐發稍,她卻連眼都未眨一下。

墨色鬥篷随弦裂開,現出她一身玄色長袍。她的腹部較珺林離去前,又隆起了一些,然而她的背脊卻依舊挺得筆直。

遙遙望去,仍是傲骨天成的司戰神女。

二十四根冰鐵弦斷開又合上,戰音又起。原是她催動了體內神澤之血。于撥弦的十指滴落,塑弦震音,再抗魔魇。

而被神澤之血催動的戰音,生出的殺生之勢,原也不是西辭再能控制的。從青丘送信而來的神使,随君而來的醫藥閣醫官,皆被戰音所傷,或昏死過去,或陷入沉睡。

至此,叢極淵上只剩了她和陣法中還在掙紮的八部蠻神。

而她,無比清醒地知道,因父君他們閉關調伏着整個神族仙界的氣澤,即便八荒真的受其侵害,亦不會擴散至整個神界。

可是,那一刻,以及後來她連繞鐘都抱不動,只能伏在雪毛犼身上,借着雪毛犼的靈力将神澤之血一點點引入陣法的日子裏,她也不知為何,只覺八荒之重,重過了一切。

他還沒有回來,自己是她的君後,當是為他守着八荒。

在剖開神澤之血的瞬間,她已經抱了與之俱亡的信念,然當她每一次昏迷又醒來,均感到腹中孩子強烈胎動的時候,她終于有了貪生的念頭。

她為君為神半生,第一次開始害怕。亦渴望珺林能夠早點回來。

而到今日,她伏在雪毛犼身上,竟恍惚看到金烏之光破開叢極淵上缭繞多年的混沌之氣,溫柔地灑在自己身上。

她已經很多年,不曾見過這麽美的日光了。

待她稍稍直起身子,重新望去,方發現,原是她的錯覺。她可能再也見不到金烏之光了。

有雲層層層疊疊湧來,雲片之上閃現出龍鱗圖案。

那是她的本命雲。

“一、二、三……”她一手搭在胎腹上,一手遮住眼簾,細細地數着,“……九!”

然後,便聽見一道天雷在天際炸開,緊接着是八道天雷一次排開。

雲遮九層,天降九雷。

她看着陣法中倉皇掙紮的魔魇,蒼白如雪的面容上浮起欣慰而恍惚的笑意。可是,當她垂眸望向自己的小腹,滾燙的淚水便瞬間砸落下來。

她死死捂着胎腹,她害怕死去。她如今,一點也不想死。

天雷一道道響起,她終于沉沉合上雙眼。

她想,她是等不到要等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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