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遺願”
已經忘了有多久, 西辭一直在無盡的深淵中掙紮。
龍鱗雲一層一層壓過來, 一點一點遮去她的視線,連着她額角金梅都開始黯淡下去,天雷之聲炸起,無盡的黑暗湧上。
西辭想, 她該羽化了。
與他們動辄數十萬年壽命甚至壽與天齊的上古正神相比,她兩萬歲的仙壽簡直短暫的如同白駒過隙。
然, 短則短矣,她的一生也實在是烈火烹油, 光芒萬丈。
她活着的每一日, 幾乎都在為司戰征伐,九州安定而殚精竭慮, 如今為衆生而隕落, 原該無憾的。
這一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是充盈而有價值的。
後世史書傳頌,當為萬代之楷模。
她生時萬仙來賀, 三界稱頌;死去自當諸神跪送, 九天哀悼。
可是這麽許久了, 她也沒聽見諸神山呼哀悼之聲。只有時不時傳來一聲哽咽,不甚清晰地喚着“阿辭”二字。
喚她“阿辭”的人并不少, 父君、母後、姑母、師尊,甚至連雪毛犼仗着自小陪母後長大的情分,也占着便宜叫她“阿辭”。
可是,卻也不知為何, 她總覺得這一聲又一聲的阿辭,是八荒的那個君主喚的。
她至今都不知道,他為何會那般鐘愛自己,看向自己的目光全是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只是多遺憾啊,自己還沒學會如何愛他,如何和他一樣,将他溺死在自己的眼神裏,便這樣羽化歸去了。
她每聽到一遍,便想重活一次。
可是,他們神仙,無前世,無來生,羽化便是灰飛煙滅。
她原也是不怕的,歸墟路上,她有孩子相伴,總也不會太寂寞。只是此去歸墟,她實在覺得天道殘酷,連羽化之路都不讓她好走。
每隔一段時間,便是天雷轟鳴,漫天箭雨。
初時,羽箭劃過,她還避了一下,唯恐它傷到自己,連帶着傷到腹中的孩子。可是,很快她便懶得躲開了。
她都羽化了,還能怎樣傷到她!
後來,她方發現,這漫天箭雨竟是在護着自己,每至天雷劈開天際,箭雨便迎着天雷而去,在虛空化成一張巨大的箭網,為她擋過天雷。
再後來,那漫天箭雨便凝成一道霞光,破開層層雲霧,她羽化前多年未見的光亮重新出現在眼前。
她便再次想起珺林,他原也是持箭搭弓的好手。
叢極淵合上雙眼的那一刻,她是多麽渴望能看見藍田白玉弓箭為她定住天雷,給她一線生的機會。
這般想着,她便有些惱怒。若是再活一次,她定然與他同去方丈島,管這麽些事情做什麽!
黑暗之中,天雷連綿不斷地落下,箭雨層出不窮地迎上……
她早已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只是卻未見歸墟,唯明光愈盛,而腹中痛感驟起,激得她忍不住叫出聲來。
“阿辭!”又是一聲呼聲,只是這次卻無比清晰。
西辭捂着腹部坐起身來,已經睜開的雙眼緩緩環視着四周。
她向來嫌棄日光晃眼,可如今她實在想多看一眼。故而那落地的六菱窗縫隙透過一絲光亮,便引着她側身望去。
然後,她便看見了漸變冰藍夷霜屏風,六扇鑲珠鎏金廣屏,屏上鑲嵌着鹽陽海底的柒漆子母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是白檀翼木冰床,配着銀絲月白合歡帳!
千百塔!
她居然回到了千百塔!
這是魂魄歸來嗎?那她也該回七海啊,那裏才是她的生身之地。
她不禁苦笑,這珺林神君真真好本事,便是自己身死道消,竟還是回了他的領地,讓自己如此流連不舍!
“阿辭!”那個聲音又在她耳畔響起。
西辭垂眸笑出了聲,眼淚更是接連砸下。這般熟悉的聲音,也就只有他了。
“招魂鎖魄之法,多傷身啊!”她循着聲音望去,淚眼婆娑道。
果然,是他坐在床畔。
他原本燦若星子的桃花目,如今已經失了神采。如水脈脈的眼眸濕意更甚,轉瞬便化成水霧,聚成淚珠滑過他毫無血色的面頰。
當真是使了那陰蜇的術法,也不止損了多少修為,将好好的一身神澤仙氣散了大半。
西辭有些生氣,橫眉道,“我賠了一條命,不,兩條命,才給你守住了八荒。你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用這般損功德的術法!”
然後,她便看見那個男子,雖是壓抑着聲響,卻是哭得更放肆了,整個人向她靠來,腦袋沉沉垂在她肩頭。
“你哭一哭,便不哭了吧。”西辭終于妥協,無奈道,“施一次法不容易,很快我也要魂飛破散了,你擦了眼淚,讓我看一看,看一看你的眼睛。很多次,看着你的雙眼,我都覺得看見了家,仿佛便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你知道的,我生在七海,原是見過千重浪,萬波瀾。可是你的眼睛……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的眼睛真好看,是我一生都未曾遇見的海……”
“那個,還有你的原身,再讓我看一眼你的原身,好不好?就是如今我也沒了觸感,摸不到了,那樣好的圓毛,真是可惜!”
“你別光哭啊,我這樣虛弱的魂魄,留不了太久的。你招我回來,是不是有事是與我說?”西辭見他只是靠在自己肩頭,半天不回話,只得繼續撫慰道,“你別怕,我父君雖最是護短,但卻也最深明大義。知曉我是為了九州天下,死于戰場,斷不會怪你的。”
“你倒是說話啊……”西辭被磨得沒了耐心,然一動怒,腹中便抽搐的疼,她也想不到這些,只覺是自己馬上要離去,便又勉強耐下性子,拍了拍他背脊,把自己當時在叢極淵上來不及交代的趕緊說了。
“蒙殷入了凡塵,此乃整個洪莽源修道場的禍害,必須除掉。如今司戰指揮權你已經有了,就是決策權,原是與我結了印珈的,只能等師尊出關,讓他授予你吧……”
“我不要聽這些!”珺林終于開口,“你能說一說你自己嗎,說一說你留給我的話,就我們兩個人的……叢極淵上,你閉眼前,不是喚着我的名字嗎?”
“我、我們兩個人的?”西辭腹中疼得厲害,想将他推開些喘口氣,卻又想着這許是最後的機會了,只趕緊道,“你九尾是不是斷過?以前怕你愛惜皮毛不敢問,我讓醫藥閣制了些藥,你以後試着用一用。”
“你說給我制的白衣,我穿不到了。我想穿的……你施法送去歸墟吧……”
“還有,我于戰場羽化,功德至上,按理屍身當葬入大宇雙穹,與母神一樣,受天下養。可是,我不想。我想葬在八荒,你把這座塔留給我好不好?我想葬在塔裏……”
“也不知為什麽,我就是想留在這裏……好像這裏是我的根一樣,落葉歸根……我要是早點與你相識……”
西辭突然便說不下去了,她忍過腹中抽痛,想要将珺林推開,卻只覺伏在自己身上的人渾身都顫栗,壓抑的哭聲一陣厲害過一陣。她到底沒有力氣與他相抗,只得由着他埋在自己肩頭,哭得像個孩子一般。
“我要是早點與你相識……”西辭頓了頓,“能有多早才算是早,你比我大些,我要是出生在這裏,想來就是最早的時候了。這樣你就可以帶着我長大,你就會只喜歡我一個人了。不會在我之前,還喜歡過阿顧……雖然現在你待我也很好,可是我就是這樣的,貪心又霸道……”
西辭說着,自己也開始哭起來,轉而卻笑了笑,只繼續拍着珺林,“不過現在看來,我們晚點相識也挺好,不然從小至今的情分,你這般深情的性子,指不定要怎樣呢!如今,我們不過數百年夫妻,與你漫長的一生相比,真的不過彈指一瞬……”
“等過上千年萬年,你不再難過,你還可以再娶,父君母後皆是通情達理之人,斷不會讓你為我守着,蹉跎歲月……””
“所以,讓我留在這塔中,好不好?等以後,你有了新的君後、你有了新的君後……你再送我去大宇雙穹……”
“我其實就是這件事,不能瞑目。你既然招了我回來,便應了我吧。讓我留在八荒,留在塔裏。”
“好不好?”西辭只覺渾身難受,因着哭泣,連頭腦都昏脹起來,定是歸去之時将近。便含着淚再三催促着珺林。
“答應我,好不好?”
“我都沒有求過人,如今都羽化了,你都不答應嗎?”
“我……”
“對,我不答應!”珺林終于從她身上退開來,紅着眼打斷她的話,“就算我羽化了,也不可能答應你。”
“你永永遠遠都只待在八荒,待在青丘,待在千百塔裏。”
“你休想去任何地方!”
“你能去的地方,就是我的身畔。”
珺林将她一把摟過來,這一次倒了過來,他将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後咬過她耳垂,吻過她面頰,一路淚珠滴落進她胸膛上。
西辭只覺耳垂微涼,面頰微燙,腹中孩子動的厲害,他的眼淚更是黏膩,占在自己身上實在難受又讨厭……
涼,燙,還有方才腹中陣陣疼痛,這些都是她真真切切的知覺。
西辭緩緩擡起手,素白皮膚下,青筋搏動,清晰可見。
她便瞪大了眼睛,只低頭狠狠咬了一口珺林後頸皮肉。
“疼——”
珺林發出半個音符,便被她堵了回去,“啊呀,我搞錯了,不是我咬你,應該你咬我。”
“你咬我一口,讓我确定一下,我不是在做夢!”西辭終于掙紮開來,橫臂湊到珺林嘴邊。
“五十年了,阿辭,半身修為換回你和孩子。是天道厚愛!”
珺林拂下她的臂膀,握着她的手覆上胎腹,“是真的,你看看你的小神龍,我們的孩子,他長大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休息,是可以日五的,但是這一章到這裏就莫名不想換場景。争取明天多更些,晚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