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大義
珺林哪舍得将西辭扔在塔中半月不聞不問!
不過是白日, 他确實在給玟陶調養身體。只是如今他一運功, 靈力修複比不得以往。故而每日給玟陶調伏,又需檢測子盤是否出現異樣,如此一個多時辰功法的施展,總要以數倍的時間自我調息複原。加上暫掌了西辭司戰要務, 便當真繁忙了許多。
其中有一樁戰事便極為棘手,乃是鬼界蒙殷。
他在人間東躲西藏五十餘年, 暗裏煉化生魂,衍化怨澤之氣。如此鬧得九州凡塵民不聊生。修道場一日, 人間一年。千秋百代尚有氣澤的帝王, 持着一身鐵骨,或抹脖子或壽終正寝後, 一絲魂魄飄入幽冥苦境的十殿閻王處跪求天道公理。
原本蒙殷出生鬼界, 自有鬼界處理。然稷疏鬼君至今不曾恢複修為, 無力管轄,此事又涉及洪莽源修道場。十殿閻王方才壯着膽子, 呈卷宗給了掌管司戰職的西辭。
如此, 珺林便接了過來。恐她知曉操勞, 便只每日與五鏡掌鏡司開了水鏡排兵布陣,四方探查蒙殷下落, 同時淨化清繳氣澤。
故而,每日夜上,待他回到千百塔,西辭自是已睡熟。她如今身子愈重, 整個人更倦怠,每日睡得多些。晨起珺林離開,她亦不曉。
這般看下來,西辭自然覺得珺林已經多日不來塔裏。
不光是西辭,便是玟陶亦這般認為。
只是玟陶所想,自然更多一些。
自己能每日見他一個時辰,而那懷着身孕的君後,卻獨守高塔。第一次,她對那麽向來高高在上、矜貴倨傲的女君,生出一絲憐憫。
這一日,雪毛犼接了西辭的指令,前來攬茕閣問話。門口被琢木攔了一把,便也懶得進去。只聽琢木子盤之事前後說明了,又看着殿內窗上兩個湊的甚是接近的身影,窩着氣抖了抖一身雪色長毛,奔回了千百塔。
西辭聽完,便知與自己所料不差,定是方丈島上出了岔子。
彼時,她元氣基本恢複,精神亦好了些。便來了西苑杏林下散步,此刻枕在雪毛犼身上,只聽它回話中怒意橫生,周身毛發更是呼呼乍起。
便好奇道,“你這副樣子做什麽?難得讓你辦個差,難不成青丘君殿內還有人敢給你臉色看?”
“安安是善良,你……”雪毛犼別過臉,不欲同西辭說話。
“母後修的是慈悲道,當然是良善的楷模。我怎麽了?”西辭撿着雪毛犼震下的杏子,啃得一口接一口。
“你……你是蠢!”雪毛犼恨鐵不成鋼的吐出話。
……咳咳……西辭聞言,被滿嘴的杏子嗆到,連連咳得小腹都有些泛疼,方喘過氣來,“莫說神族仙界,便是放眼整個洪莽源修道場,本君也是才智置頂的人才。我要是蠢,整個修道場的修道士們便估計都是父君煉丹爐中的灰渣子了!”
“誰和你說這個了!”雪毛犼的長毛炸的更蓬松些,“我是同你說,你夫君要被人搶了!你還想着他舊傷好不好,靈力散不散……”
“什麽亂七八糟的?”西辭聽得雲裏霧裏,然她确實于情遲鈍,但聰慧亦是真的,轉瞬聯系前後,頓時便笑了出來,“可是方才前去攬茕閣,看見子钰和玟陶同在?”
“何止同在,他們都湊在一起,我從窗影上都看到了。還有一人守在殿外,攔我不許進去!”雪毛犼猛地直起身來,眼泛綠光,嗖嗖射出四根火靈箭矢,轉眼将幾棵杏樹燒成灰燼。
西辭差點被壓掀翻在地,幸好只是失了靈力,身手猶在,只一個旋身避開了。卻到底經不起這大幅度動作的開合,只扶着一棵樹護着胎腹微微喘氣。
雪毛犼發完火,方想起西辭,趕緊奔躍過來,以頭蹭着她兩腿,以示抱歉。
子钰和玟陶……
西辭白了雪毛犼一眼,然雪毛犼的話倒是提醒了她,腦海中驀然想起一事。
“阿辭,你且上些心。雖說那玟陶與你相比,自是雲泥之別。珺林對你亦是情真意切。但你想想你母後,安安的地位身份算是無人能及了吧,你父君更是實打實的癡情種子,還不是被一個小小屬臣挑撥地差點天人永訣,安安可還是懷着你流落在外的,差點連你都一命嗚呼了,如今你也懷着身孕……”
話至此處,雪毛犼不禁打了個寒顫,這簡直是一模一樣的情景啊,只拼命督促道,“你趕緊的,讓珺林離玟陶遠些,真真是一模一樣,安安是生來不修靈力,你是失了全部靈力……這這這……不如我們回七海避一避吧,等你生下孩子,修複好靈力,能一掌拍死一大片的時候再回來!”
雪毛犼邊說咬着西辭裙邊,往外拖去,直弄得她差點一個踉跄跌到。
“你消停會!”西辭回過神來,勉強站直了身體,“你這個樣子,便是真如你所料,我還沒他們氣死,便該先被你折騰死!”
“哎呀,阿辭,你還小,不聽老人言……”
“行了,閉嘴。”西辭此刻所想,根本與雪毛犼不再同一處,但雪毛犼是天地初開便守在她母後身邊的神獸,道法之上,亦算個中好手。
西辭想那事,也不好直接問珺林,若讓他有了防備,再開口便難了。如今問一問雪毛犼當是最好不過。
然這是頭極驕傲的神獸,向來吃軟不吃硬。西辭如今迫在眉睫,只得纡尊降貴,扶着身子坐下來,深吸了口氣道,“你說我們修道最主要的是什麽?”
雪毛犼不明所以,只覺西辭孕中犯傻,別過頭鄙視道,“自然是道心了。”
“道心何解?”
“自然是心靈的純淨和歸一。”雪毛犼偷偷瞥了一眼西辭,這小祖宗從八千歲還未成年起,便精通了天下九道,從她母後手中接過“論道第一人”的名號,不想一朝有孕,竟能傻到這個地步,連着道法基本論都記不熟了。
“那可用例子佐證?”西辭重新枕在雪毛犼身上,揉着胎腹安撫又開始鬧騰的孩子。
這下把雪毛犼難到了,他不過是精通道法,不曾修的人身,便位經多少人事,所聞自不如所敢,一時便也答不上來。
西辭笑道,“我舉一例,你且給我看看,是否亦算是道心純正,不曾生二心。”
“你說!”
“譬如雙修!”西辭側眸看了眼雪毛犼,“也不需要指定男女,或者原雙修男女不換,從一而終,也不是……倒也不是說從一而終……”
西辭合眼想了想,“就是……若是事出有因或緊急,換個道侶雙修也沒什麽,是不是?只要他之本心,忠于始者,其他也無所謂吧?”
雪毛犼聽得一頭霧水,西辭也不知自己到底要說些什麽。只是猛地想起珺林,突然便有些害怕。
思忖了片刻,西辭一咬牙,撐起身子尋了珺林去。
雪毛犼還未消化完西辭的話,正抓耳撓腮苦思冥想中,待回過神來,見西辭已經走出一段路。
它看着她獨自一人,拖着愈發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緩慢地走着,眼前瞬間便浮起當年相安心死離開七海,流落在外的日子。
雙修?換人雙修?
雪毛犼突然對西辭所言,有些回過味來。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這是要成全他們啊!這般想着,雪毛犼騰起四蹄,呼啦一陣風撲向攬茕閣。
“回來!”西辭不知它發什麽神經,只在後面急喚了一聲。
雪毛犼自然聽不到!
估摸一柱香的時間,珺林出現在路盡頭,朝她匆匆走來。
時至正午,金烏在雲頭賣力了些。光焰撒下有些烈,西辭已經數日不曾見到珺林,此刻見他逆光走來,一時竟有些迷了眼。
只覺他銀襟玉帶勾勒着雪衫月袍,愈發風姿翩然,清貴溫潤。尤其此刻,金烏之光披在他身上,整個人便熠熠生輝,吸引着讓她不自覺想要靠近。
“慢些!”他的聲音落下,人亦到了身側,無比自然地扶過她,只眉間含了一抹憂色,“出了何事,讓雪毛犼這般急切過來尋我?”
因着近身的距離,西辭擡眼望去,他容色并不太好,氣息亦不甚流暢,周身的神澤仙氣雖比先前繁盛了些,卻也不過偶偶,難比全盛時期。
“不理它!我也不知它在想什麽!”西辭抽過手,揉了揉他眉間,“公務若實在太多,且挪一些我處,左右我無事,閱去一些亦可打發時辰。”
珺林雖夜夜回塔陪她就寝,但她都已經睡熟。西辭這般衣衫規整地站在他面前,又難得的言語溫和,他一時竟覺得多日疲累皆消散了開去。
只放下她那只按在自己眉心的手,垂眸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含笑道,“仿若又大了些,這幾天白日裏可有鬧你?”
“剛剛還鬧的!”西辭随着他,指着不遠處一座涼臺道,“去那裏坐坐吧!”
珺林随她手勢望去,涼亭高坡之上,玉石白階八十一階,陡而峭。
“走的動嗎,那般高的地方。”
“醫官說我失了靈力,分娩時沒有靈力鎮痛,怕會同凡人一般,如此要多走動!”西辭挑了挑眉,望着憂色更深的珺林,咬過他耳垂,“我走不動,你就不能抱我嗎?”
珺林側過頭,将湧起的酸澀之意壓下,啞着聲音道,“一會走不動了,告訴我!”
西辭瞧着他那副模樣,便知稍後便是說的不得他意,也斷不會惹他再吼自己。這樣一想,西辭便覺自己越活越回去,難不成怕是沒了靈力打不過他。居然同他商量個事,要這般來回醞釀,左後迂回!
到底,還沒爬過十中之三,西辭便已經薄汗涔涔,氣息微喘。珺林未等她開口,便一把打橫抱着她躍上了涼亭。
亭中涼風徐徐,周遭草木旺盛,珺林拂袖化出茶具,烹上松風翠乳。
西辭坐在石榻上,看他一派行雲流水煮着茶。
不禁蹙眉道,“你可是對我施了什麽術法?”
“嗯?”珺林轉過身來,疑惑道,“你說什麽?”
西辭搖搖頭,只心中暗忖,待生下孩子且趕緊将靈力修複了。不然也不知這九尾狐暗裏施的什麽勾魂媚術,只迷得自己成日想見他。
便是如此,這樣靜靜看着他,都是一種享受。
如此思慮間,西辭只覺左邊小腿一陣痙攣,忍不住伸手摸去,直呼出聲來。
“我來!”珺林都沒問她哪裏不适,轉身見她那副模樣,便知是腿抽筋了,只蹲下身來,給她凝着靈力細細按着,話中已然含了幾分歉意,“只當你夜裏睡夢裏中才會抽筋,竟不想白日裏也這般。這些日子……”
“我夜中抽筋……”西辭恍然,便知他日日夜中陪着自己,心中亦覺甘甜,只道,“之前白日裏都沒有的。許是因為今日,你在身側,不想你閑着,便抽了起來!”
珺林擡頭看了她一眼,垂眸笑意更深些,只繼續給她按捏着。
西辭看着他,伸手想撫一撫他的背脊,卻因心中想着那事,不想伸了幾次都沒敢搭上。
“有事,你便直說,何時變得這般拘謹了?”珺林當是感覺到了她的躊躇,也未擡頭,只開口道。
“算了,我不說了!”西辭撩了縷他的青絲在指尖纏繞。
“行了,說吧!”珺林擡眸掃了她一眼。
“你讓我說的。”西辭直了直腰身,“那我說了!”
珺林沒有再言語,只驀然覺得眉心一顫,太陽穴亦突突跳起。
“稷疏鬼君送了書信與我,說她恢複功法到了關鍵處,需要一味引子方可大成。”西辭頓了頓,“便是需一道法精純的人,随她雙修。如今鬼界無良才,我思來想去……”
“把茶喝了,我們回塔小憩!”
“我想着……”西辭被珺林禁锢着,只得就着他的手,将茶水咽下。
“我想着,這道法精純,又需與她同在君位上的人才……”
“還喝嗎,再喝一盞我們便回去吧!”珺林又打斷她,喂了一盞茶。
西辭拂開他,蹙眉道,“我本來都不想說了,是你自己讓我說的,現在又老打斷我。就你去吧,沒人比你再合适了!”
“給她複了功法,讓她去收拾蒙殷。你便做些犧牲,此乃大義。”西辭繼續勸道。
“我沒大義!”珺林簡直要炸出狐貍耳朵,“你倒是滿心天下大義,懷着我的孩子,推我去同別熱女子雙修!”
“那個……我們修道,講究的是內心的純淨……”西辭望着珺林那副要吃人的樣子,到底沒敢再說下去,只垂着腦袋咬着唇口,卻還在忍不住喃喃,“舍小情而全大義,這還是修功德的機會呢!”
“我不要功德,讓我灰飛煙滅好了!”珺林終于又一次被逼得吼出了聲。
西辭被吓了一跳,只垂着頭不敢看他。半晌,拉着他袖子晃了晃,低聲道:“你寧可灰飛煙滅都不願意嗎?”
珺林看着她一副做錯事示弱的樣子,知道原皆不過是她沒有情根之故,方才讓她覺得情和欲,靈與肉是可以理智分開的。
他揉着她腦袋坐下來,亦溫言道:“自然不願意的。我是你的,便當完完整整,從身體到靈魂都是你的。即便羽化,魂魄歸來,亦只回到你的身邊。”
“所以,我都不想說了,你非要我說,說了就那樣兇地吼我……”西辭突然便哭了出來!
只是這一次,她每滾下一顆淚,珺林笑意便更溫柔一分。
待她哭累了,倒在他懷中睡去,他便抱着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