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馬車內環境并不好,空氣混濁,漏風的窗簾子抵擋不住急行軍的嗆人揚塵。兩排長凳子相對,正常來說一邊四人恰恰合适。現下的情況卻是詭異莫測。
只見那馬車右側緊緊擠了六個人,最邊上的那人半個身子都吊在車外,跟着馬車一起颠簸,一個不注意,就得當心被後頭緊跟的車隊壓成肉餅。
左側稀松坐了兩個人,一個大塊頭渾身肌肉鼓脹,對旁邊人怒目而視。另一個抱着手臂閉目養神,對周遭毫不關心。顯然他們并不相識,因為,氣氛已經壓抑的一點就着。
“小子,我勸你識相點,你這細皮嫩肉,不夠老子一拳揍。”大漢甕聲甕氣恐吓,誰也不敢懷疑他話裏的真實性,這莽漢一上車,就掰斷了車內的扶手,嬰兒大臂粗細的鐵扶手,在他手裏跟豆腐樣,一捏就成渣。
車上的人,被他趕到一邊,不敢反抗,來當戰地入殓師的,往往是資質太差無法修行之人。誰敢反抗?
倒是一年紀不大的少年憤憤不平,被旁邊人拉扯着按下。整個馬車內,只有一人沒動,對面妥協的人,同情地望着那個精致得不像真人的少年,可惜了這少年郎……
沈深閉着眼睛,一絲絲看不見的氣盤桓在他周圍,越來越濃郁,越來越粘稠,在他丹田周圍凝聚,形成一個金色的繭。
如果有佛門之人在此,定會高聲驚呼,普通佛門修行真四五十載修行的功德,亦不見得如此精純。沈深暗暗心驚,師傅授予他的功法,像是為他量身定做般,這世界萬般嫌棄鄙視的無靈根資質和天陰之體,反倒成了他最得力的寶物。
吸收了入殓那孩子得來的功能,用修行界的标準衡量,他恐怕已經達到築基期的水準了。
一陣勁風擦着臉頰過去,身體在意識之前作出反應躲開,來者不善。沈深猛然睜開眼,金色的光芒從眸中一閃而逝,霜色染上酒窩。
馬車依舊不停,沈深站在馬車內,卻如履平地,如果不是他躲得快,現下已經被踹出馬車了。一計擊不成,不給沈深喘息的時間,莽漢碗口大的拳頭角度刁鑽,沖着脆弱的脖頸而來。
“小心——”少年驚呼。
衆人想象中鮮血淋漓的場面沒出現,莽漢碩大的拳頭,被一只纖細白皙的手握住。
只見那手輕輕一揮,身高兩尺的壯漢,竟被一把掀翻在地上,撞擊到馬車,發成“咚”的一聲巨響。那大漢掙紮着,一時爬不起來,再怎麽蠢鈍的人也該知道,他怕是踢到鐵板了。
沈深環顧馬車內,一堆人擠成一團坐在馬車右側。“該怎麽坐就怎麽坐。”話落繼續回到原位置,閉目養神。之前出聲提醒的少年滿眼崇拜,大着膽子坐到沈深身邊,小心翼翼觀察,見高手沒反應,發出小聲的雀躍。其他人對視一眼,也陸陸續續左四右四入座。
“吵什麽吵,找死?”趕馬車的車夫是軍隊裏頭的老兵,衆人不敢得罪,沈深眼睛掀起一條縫朝地上淡淡掃過,那大漢耶識趣,高聲回答:“不好意思軍爺,小的睡着了不小心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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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給爺老實點!”老兵不再深究。
車內一個急晃蕩,衆人皆不穩,唯有一人巋然不動,淡然如風。
車停了。
破敗的城牆,年代久遠的青磚石被戰争的鮮血和滾油浸潤太久,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毅城”二字筆鋒鋒利遒勁,筆觸游龍走蛇,映着黑底的城牌,肅殺鐵血之氣撲面而來,能提筆寫出這二字之人,絕非泛泛之輩。如此歷史厚重的城牆之上,卻懶懶散散,東一個西一個,站着幾個士兵。
“到地兒雜碎們,下來幹活了。”軍隊裏頭一獨眼伍長下馬,抽出腰間的皮鞭,吐出嘴裏銜着的草莖,一鞭子抽馬車輪子上。
衆人沉默,依次下車,自覺成排站好,這樣的對待,從他們成為入殓師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服從能少受皮肉之苦,這個每個人默認的入殓師生存法則。就連那個在車上仗着幾分力氣欺淩衆人,耀武揚威的壯漢,此刻也老老實實,不敢生事。
沈深是被身旁的小少年拽着下來的,他本不情不願,直到——小少年急了從随身包裹掏出——一顆糖。
那小少年哥哥樣的人還在喝訴,說高手怎麽可能喜歡吃你個小孩子喜歡的東西。話音還沒落下,就看到沈深拿了小少年手心裏的糖一股腦塞進嘴裏,白淨的腮幫子鼓鼓,右臉頰凸起一塊小鼓包,臉上表情嚴肅,像是在做什麽需要認真對待的重要修行。
眼睛裏偶爾流轉而過晶亮,全然沒了“高手”風範,小少年的哥哥是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他看看弟弟,又看看“高手”,他覺得自己是魔怔了,竟然忍不住……想要摸摸高手的腦袋。
此時,正值晌午日頭最烈的時候,士兵們都除了巡邏值守的,其他都尋了涼快地兒修整,只有他們一群人整整齊齊站在日頭底下暴曬。
拿着皮鞭的獨眼伍長站在樹蔭底下和駐守軍的熟人吹牛,是時不時揮動皮鞭,“啪”打在地上,提醒着衆人,他在看着呢。
“嘿兄弟,你們這兒是個好地兒,天高皇帝遠,想幹啥就幹啥。”獨眼和駐城軍距離他們并不算近,沈深如今已是築基期修為,心念一動,兩人的對話便盡數入耳。
駐城軍哈哈笑,道:“哪裏有老鄉你過得舒服,我們這清閑是清閑,可是清閑就代表沒油水呀,都是窮鬼。”兩人又互相吹捧了一陣。
毒辣的太陽光對普通人來說得脫層皮,沈深卻毫無感覺,掌心的火焰紋微微發熱,整個人暖洋洋的,泡在溫泉水裏頭一樣舒服。
但其他人不一樣,當入殓師的,大都只是普通人,須臾間,身體弱點的堅持不住了,隊列中一個幹瘦的男子翻着白眼暈倒在地,小少年正好站他旁邊,伸手想去扶他被喝止。
“不許扶他,你們這群吃白飯的廢物。”獨眼一鞭子抽過來,鞭子帶着風聲,上頭還有倒刺,這一鞭子下來,不死也得脫層皮。
小少年吓得閉上眼睛,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臨,鞭子在半道被人給截了。獨眼抽了幾下,那鞭子絲毫不動,被掌握在一直蔥段似的小手裏頭。手的主人表情淡淡,不驕不躁。看着他,炎熱的天氣也有一絲清涼。一時間兩人僵持不下,獨眼睛臉色越發難看了。正在此時――
“仙師大人來了,快退避。”駐城軍臉色微變,拉了獨眼一把,他看着沈深:“別生事小子,那位是我們誰都惹不起的大人物。”
手心的火蠢蠢欲動,初來乍到,摸不清深淺之前,确實不宜生事,想到此處,沈深順勢松手,剛冒出苗頭的青色火焰熄滅。獨眼眼神怨毒剜了沈深一眼,算這白面小子好運氣,他不知曉,好運氣的其實是他自己,險險逃過一劫。
因着城內空間有限,新進大軍大都駐紮城外,主帥大帳帳篷掀起,身着精鐵铠甲的将軍,恭敬地候在門口。士兵們更是低頭大氣不敢出,唯恐驚擾了仙師。
沈深保持原來的姿勢,背脊挺拔如青松,擡眼掃過一片黑壓壓的後腦勺,衆人都低着頭,沒人想到會有人這麽大膽,因此竟無人發現沈深的格格不入。
來人一襲月白色道袍不染塵埃,烏發如潑墨被白玉冠束住,膚色無暇似新雪,半張臉被掩藏在銀色面具下,露出的小半張臉線條精致,唇形完美,色澤美好。睫似鴉羽眸似寒潭。
似有所感,他回頭,視線不偏不倚,對上了探究他後腦勺的沈深。沈深一點也沒有被抓包的尴尬,烏黑水潤的眸子沒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只是淡淡的好奇。
倒是個膽子大的少年。他生來便俯視衆生,高高在上。沒有人敢直勾勾的盯他這麽久,只是少年的目光太過清澈見底,他無法生出惡感,心率莫名快了一拍,又很快恢複。
白滇臨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心下怪異,不是魔修,不是采補邪術,沒有靈根,甚至不是修士。但他在這少年身上,感受到一絲熟悉的影子,一種奇異的,無法言喻的吸引力。
“大人不必多禮。”嗓音似冰玉相擊,白衣仙人率先進入大帳,那铠甲主帥緊随而入。
那主帥相貌雖端正,眼下卻有幾分青黑,腳步虛浮無力,即使是半步踏入修行,常年沉迷酒色不加以修煉,安逸的生活早已掏空了他的身體,主帥勾起一抹笑容,讨好道:“尊者光臨,蓬荜生輝,小人理應傾力招待。至于尊者所說之事,小人已派人四下查探了,尚未發現痕跡。不如,尊者在此小住幾日……”
白衣仙人思考了片刻,略微颔首。那将軍大喜,玄靈尊者,除了他本家白家的核心,無人見過他真實面貌,銀色面具和清微派至寶仙劍“清和”,氣質清冷出塵,滿身傲骨不近人情。
這将軍原本就是清微派外門弟子,到了年齡修為滞留被放下山,曾經遠遠見過這位大人一次,便牢牢記在了心頭,他又慣會看臉色,瞧着尊者進入帳篷不再說話,便不再多叨擾。
待人走後,白滇臨靈力一震,靈波除去賬內的污濁與浮沉,盤腿打坐于榻上,據門內長老卦象顯示,他命中死劫,一線生機,生機的所在方位,正是在邊陲之地的毅城。
熟悉的煩躁,嗜血的沖動,白滇臨胸口鼓噪難安,冷汗染上烏黑的鬓角,尊貴不可高攀的白衣仙人,略有些狼狽,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又來了。
長袖一揮,長桌之上出現了一件格格不入如的怪東西,四四方方的木質底座,底座上生着金色的大喇叭,喇叭邊緣呈花瓣狀,有點像民間凡人吹吹打打的“唢吶”放大版,底座之上大喇叭之下,放置着黑色圓環狀物什,其上規律排布着弧形凹槽。
白衣仙人修長的手指一撥弄,底座右側的針乖順入了黑色圓盤的凹槽。晚安的鐘聲,複古的女音,音律漸起——
“夜已将闌——”
“漏已将殘——”
“轉眼就要曲終人散——”
白滇臨銀色面具下,緊皺的眉宇,舒适松開。而剛在後勤帳篷領了入殓師入殓工具的沈深猛然回頭,目光有如實質,穿過帳篷的阻礙,朝着主帳的方向——
多久沒聽到了,他的老黑膠片,他的《晚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