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遠離主帳的後勤帳篷內,入殓師們一天的工作開始了。戰地入殓師,原本是負責戰後清理戰場,為那逝去的英勇無畏的士兵縫合斷肢,整理遺容,恢複他們生前的模樣,送他們最後一程。

沈深一群人來毅城已經十天了,他們的工作與其說是入殓師,倒不如說的打雜的,哪兒需要往哪兒指,随便哪個士兵,包括夥夫,都可以差使他們。

因為毅城,已經有近百年不曾發生大型戰争了,最近十年更是無戰争發生。作為從古至今的重要戰略要塞,這其實是不太正常的,頭幾年高層還重視,加派兵力巡查。随着時間推移,毅城依舊風評浪靜,關注度小了,派兵也一年比一年少了。

“雜碎們,都給我麻利點。”獨眼揮着手中的鞭子“你,去給劉軍爺燒水;你,去給馬軍爺打掃帳篷;你,你,去夥房做飯……”獨眼捏着鞭子,一個個點過去,肖溪和肖潭被分到夥房幫忙,兩個人在一起倒是有個照應。

“至于你……”獨眼餘下的那只眼睛不懷好意,惡意濃稠成汁,快從眼睛裏頭滴落下來了。

他拿着鞭子,繞着沈深走了一圈道:“聽說你是第一個主動自己報名的入殓師,那你一定是很喜歡這個職業了,我這兒有個好差事,正好适合你,柳軍爺前些個日子不幸去世了,你就去他的帳篷,幫他入殓吧。”

沈深沒說什麽,他知道獨眼不會那麽好心,背上入殓箱跟上引路的士兵便出了帳篷。肖潭目光焦急,給弟弟交代一句:“你先去夥房等我。”緊跟着沈深後頭追出去,他知道那個姓柳的士兵,昨天去挑水的時候聽其他士兵八卦時候談起過,是個煙花之地的常客,死于……死于全身潰爛的髒病。

“沈兄!”肖潭追上前頭的人,沈深回頭,沒說話,清澈的黑眸望着肖潭,裏頭寫着詢問。

引路的士兵見人停下,不耐煩道:“搞什麽?”肖潭不方便直說,拉住他的手臂,朝人使了個眼色,兩人的思路顯然不在一條線上,少年歪了歪腦袋:?

肖潭無法,好脾氣跟前頭的士兵解釋:“軍爺,我和他一起去,他年紀小不懂,一時半會收拾不出來,天兒熱了,這遺體放久了…”那士兵嫌惡地皺眉,他的帳篷正好離那柳五的帳篷近。“行了,你們兩個給我快點收拾。”

“好的好的,謝謝軍爺。”

兩人站在帳篷面前,一股刺鼻的屍腐味還沒掀開帳篷就鑽進鼻孔,帳篷周圍直接形成真空地帶,帶他們過來的士兵早就躲遠了。沈深困惑地低頭望了眼還抓着他的手臂,臉色青白的肖潭,他已是築基期修士,關閉五感很容易。但肖潭只是個普通人。想了想沈深認真道:“你可以先回去。”

肖潭幾欲作嘔,胃裏翻湧的厲害。他強行忍着,看了眼少年平靜無波的臉,咬牙堅持:“我可以的。”

帳篷裏光線昏暗,一個人形躺在地上,滿身膿瘡,爛的看不出面孔,白色的蠕蟲在腐肉上穿梭,腿部扭曲,推測是從高處摔下摔斷的,旁邊還散亂着空酒壺。肖溪臉色一變,“哇”地吐了。

按照傳統“全屍”的做法,他們需要把那條斷掉的腿先矯正了。

“現在怎麽辦?”肖潭強忍住胃裏的酸水,啞着嗓子問。沈深沒有說話,在他的眼中,那令肖潭惡心的“人形”被黑色的氣包裹,絲絲縷縷纏繞着屍體,和那浸染在荒漠深處的越發暗沉的黑色一樣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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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氣。

“燒了。”沈深往屍身上淋了點油,借着點燃蠟燭的瞬間,掌心青色的火焰分出一小撮,飛向床上的屍身。肖潭甚至來不及阻止,人形燃起熊熊烈火,火焰詭異地沒有蔓延,火焰上方,黑色的氣息扭曲哀嚎,被毫不留情的炙烤吞滅。

幾個呼吸間,除了床上就只徒留人形的灰跡,幹燥的茅草與被子,乃至帳篷,毫發無損。

肖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入殓師注重入殓的程序性,像沈深的做法,太過簡單粗暴,無疑是業內大忌。他看了旁邊人精致臉孔上認真的表情,幾欲開口,說什麽呢,你做錯了,入殓不是這樣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帳篷裏混濁壓抑的空氣在火焰燃盡後似乎…變得清新自然了些許。

猶豫了會肖潭組織好語言開口道:“雖然這位柳軍爺患了…不好的病,但我們是入殓師,這般草草了事,不符合規矩。”肖潭其實是失望的,他以為沈深是不一樣的,從看着他第一個登記領簡陋的工具,到進入帳篷後面不改色。不曾想,他竟也這般不負責任。

沈深聞言,輕擡下颌,雪白的下巴尖尖的,眼波清澈,他看着肖潭。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肖潭,何為入殓師?”

“入殓師,殓亡者遺容完整,護逝者魂歸安詳。”肖潭不知沈深為何發問,他看着少年精致的臉,心情複雜,是失望,是憤怒,是心口間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他的回答,是每個入殓師入行皆知的行為準則。

少年随意把入殓箱換了個肩膀背,從開始到結束,他的入殓箱就沒有打開過:“那你認為什麽樣的人值得魂歸安詳?”

肖潭皺眉,溫潤的臉上寫着不認同:“我們是入殓師,只要是亡者,只要有需要,我們就應該盡力而為,無論他生前是什麽人。”

“今有一魔頭,斬首逾百人,刀下亡魂不論善惡,不分老幼……終魔頭亡,衆人拍手稱快。殓魔頭,其刀下亡魂不得安寧;不殓,其屍身暴屍荒野,野狗食之,鹫鳥啄之,亦不得安寧,肖潭,你如何抉擇?”

“我……”肖潭想反駁,他想開口,嗓子被塞住,嘴裏吐不出一個字。

沈深沒有等他思考完,繼續道:“柳五作惡多端,殘虐青樓可憐女子,擄掠良家婦女,壞人家庭,滅人家族,為掩飾罪行,不放過三歲稚子……”少年站在肖潭面前,兩人距離很近,肖潭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炙熱溫暖的呼吸。

他望進肖潭的眼睛裏,一字一句:“柳五這樣的蛆蟲,我沈深,不屑于給他入殓,不如一把火燒了幹淨。”沈深的言論驚駭世俗,肖潭頭皮發麻,身體升溫,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絮亂又響亮“咚咚…咚咚…咚咚咚…”

喉嚨幹涸,回過神,少年已經不再帳篷內了,他幹脆利落完成了入殓工作。肖潭站在昏暗的帳篷內,久久不動彈,他想起了前幾日的晚上,半夜醒來,對面的床鋪空無一人,沒人發現帳篷內少了一人,軍隊中半夜四下随意走動是大忌,違規者軍法重處。

這個不比自己弟弟大多少的精致少年有自己的秘密,他神秘又美麗,內心堅定無畏人言,也就是在那一刻開始,肖潭決定要幫他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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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山,天色暗沉,晚霞收斂。晚餐之前,獨眼會檢查入殓師們工作的進度,今日亦不例外。他手裏拿着鞭子,緩慢踱步于入殓師的隊列之前,僅剩的一只眼睛裏醞釀着不懷好意。他心眼極小,沈深當着衆人的面落了他的面子,其他的士兵雖然明面不說,卻也在暗地裏嘲笑他。

區區一個入殓師,竟敢如此嚣張。獨眼暗恨,看了一眼樹下,毅城的守衛軍站在不遠處的樹下閑聊乘涼,眼神總是“不經意”朝着他們這處飄,看好戲意味十足,他必須得好好收拾這沈姓小子,把丢出去的臉收回來,不然他獨眼,也別想在這毅城立足了。

“今日安排下來的工作,絕多數人都按時按規完成了,我獨眼向來賞罰分明,作為獎勵,今日,完成任務的人,可以免去明日的工作,而沒有完成的人……”獨眼說到這了頓了頓,表情悲憫又遺憾。

“這是我第一次安排給你們專業相關的工作,也是對你們的考驗,要知道你們可沒有機會去幫人入殓,因為我們毅城固若金湯,是沒有可能爆發戰争的,可惜啊,有人把這來之不易的機會給搞砸了。”

他沒有點明,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齊齊落在了沈深身上,被安排了入殓工作的,只有他。

少年倒是神定氣閑,沒有因為落在身上各異的目光焦灼,他甚至很有閑心地理了理被肖潭急急拉過來集合時被風吹亂的鬓發。越是這樣就越有人看不慣他,獨眼尚未開口,便有人出來當馬前卒了。

“沈深,你別在這裏裝傻,柳軍爺的屍身,是你一把火給燒的吧?”

“我們入殓師,最講求天道合一,全屍為上,柳軍爺生前,更是要求入土為安”,朱三難得記全了入殓師的部分行為準則,一幅看破真相的模樣,頗為得意,“你從進入柳軍爺帳篷,到完成入殓出來,不過短短幾息,你絕不可能在如此短時間內為其正骨,你,直接一把火燒了他,我說的沒錯吧?”

此起彼伏的吸氣聲,衆人其實都隐隐約約猜到了,但沒人聲張,多數人對精致如玉娃娃的少年抱有好感。且,除了肖潭那種真愛入殓師職業、責任感強烈的人,不少人內心是認同沈深的做法,畢竟入殓師只是普通人,處理具有傳染性疾病的屍首時,火化是保護好自己的常規操作,當然,這是建立在大規模戰役爆發特殊期間預防瘟疫和……沒人知道的情況下。

而沈深的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人緊盯着。

獨眼贊許賞了朱三一眼,考慮着,下次可以給這個上道的小子安排個輕松的活計,至于那個不上道的小子,他得好好□□□□了------

他要給這細皮嫩肉的小子安排最髒最亂的活計,榨幹他的每一滴利用價值,再往軍/技營裏一扔,那些幾十年沒見過女人的老光棍會感謝他獨眼大爺的……獨眼腦子裏的想法越發不堪。樹下的毅城駐城軍看熱鬧不嫌事大:“嘿,憐香惜玉啊獨眼,被吓壞了小美人”“哈哈,對呀對對呀,我們毅城軍可是很爺們的,小美人要幫忙嗎?”

調笑聲并沒有持續太久,沈深輕笑,笑唇上揚,笑容燦如三月的春光,看呆了一衆人。他喃喃着,像是對在場的入殓師說,又像是在對其他看不起入殓師的旁人說:“啊,入殓師的時代,要來了。”沈深看向他們身後,那裏的魔氣翻湧,已然濃郁成雲。

“嗖--”

有什麽東西破開空氣,夾雜着令人牙酸的骨骼開裂聲音穿透顱骨,由後腦勺穿透眉心而出。

嘴角油膩淫邪的弧度僵在臉上,紅白相間的混合物流入獨眼的眼罩,他另一只完好的眼睛裏寫着些許迷茫。笨重的身軀一軟,轟然倒塌。

沉寂了近百年的號角被人急急忙忙吹響,樹下的駐城軍白了臉色,還反應不過來。

“敵---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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