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野獸的狂歡盛宴,兩個屬于人類的矜持是危險的。沈深和白滇臨都深知這一點,兩人默默盯了地上的肉塊一會,都沒動作,吃人肉,是不可能的。
唔,要暴露了。本想着低調行事探聽虛實來着。
沈深有些懶散地想,他拽了下白滇臨的袖子,白滇臨偏頭,動作不緊不慢,也很淡定,這二人,絲毫沒有深入妖怪巢穴即将被發現的緊張感。
“為何……不進食?”穿着“食”字服的人嗓子幹澀難聽,吐字斷斷續續不甚清晰。他在努力模仿人類,發出“人”的聲音。
他的話音落下,廳堂內,撕扯着肉食的人統統放下了手中的肉,擡起沾滿血液碎肉的臉,同時看向穿着和他們相同的服飾,卻迥異于他們的“夥伴”。撲靈的飛蛾紮進照明的燈芯,黑暗與光線閃爍交替間,沈深看到了,一雙雙冒着綠光的眼睛。
“人……類”喉嚨裏發生野獸的呼嚕聲,是進食的本能支配。多稀奇啊,食物主動闖進了他們的食堂。
被發現了。
白滇臨的清和劍半出鞘,被刀鞘封印的鋒利劍氣傾瀉而出。
就在此時,一陣夜風吹開了緊閉的門窗,風力一陣比一陣強勁,開開合合,拉搭出“嘎吱嘎吱”的音調。白色的花瓣夾雜在夜風裏,香氣踏風,彌漫鋪滿了整個廳堂。聞到香氣的非人物種,臉上恍惚,神色呆滞目光無神。除了作為人的沈深和白滇臨,食堂內的老鼠們,被香氣惑住了。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人宰割。
急切的呼喚伴着夜風,在沈深腦中響起,沈深輕輕蹙眉,問白滇臨:“你聽到什麽聲音嗎?”
“嗯?沒有,怎麽?”
風力開始弱了,呼喚的聲音也帶着逐漸力不從心的急切。沈深下定決心。這座府邸秘密不少,此時不便打草驚蛇。
“先撤。”
“好。”
二人踏出食堂,夜風停了,門窗合上,地上的白色花瓣消彌無形。
“我聽到有人在呼喚我”沈深跟白滇臨解釋,“似乎沒有惡意。”剛剛的夜風應該也是此人的手筆。他想跟着這個聲音去看看,或許有所收獲。身側的人比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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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白滇臨從鼻腔裏發生淡淡的回應聲,隔着半步在沈深身側,“你決定,有事,我保護你。”白滇臨比沈深高出一個頭,沈深聽聞微微愣神,他下意識轉過頭去看,月色下,面具下半張臉線條曲線柔和溫暖。沈深的心跳失律一拍。不自然地偏頭,不敢再看。
行進了小半個時辰,繞着圍廊七繞八拐,周遭的房屋越來越冷清。沈深的腳步停了。
荒蕪寂靜的小院內,一顆梨樹綴滿白色的花,花瓣落在地上鋪滿青磚地,如夢似幻。
沈深停在梨樹下,凝視着樹木的枝幹。
“出來吧。”
夜風中的梨樹,樹葉花瓣摩擦,“沙沙”作響。
就在沈深有些不耐煩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枝頭響起。
“別生氣,我……我出來了。”
透明的魂體坐在梨樹的枝幹上,小小的一個,在梨花的掩映下,不注意真不易察覺。小度緊張抓着樹幹,半邊身子藏在樹幹後,露出小半張臉,他膽子比老鼠還小,藏身在一群老鼠精中小心翼翼,不敢被發現。沈深等人一進入宅邸,他就被發覺了,這個宅子裏,進出過無數修為有成的佛修,但沈深身上濃郁耀眼的功德之光是他生前死後僅見的。
所以,他冒着危險,把人引到此處。見到他,感受到他身上濃郁的功德之光,小度心生親近之意。又恐懼于同時前來的劍修身上的冷氣壓力,踟蹰不敢上前。
三四歲的孩童,胖乎乎肉嘟嘟。水汪汪的大眼,矮矮小小,惹人愛憐。就連沒有頭發的光頭都讓人覺得可愛。
若非他透明的身體時隐時現,怕是讓人誤以為是個健康的孩子。
小度讨好地朝沈深笑,自己主動解釋:“我叫小度,本是鄉村野童,村裏鬧饑荒,餓殍一片,易子而食。是慈濟大師路過,救下我性命。大師說我有佛緣,我便跟在慈濟師傅身邊修行”,說到此處,小度不禁瞄了一眼沈深,要說佛緣,這人才是佛緣最深厚的人吧,就是不知為何他要隐藏起來。“直到,我們到了駝峰村……”
聽到慈濟大師,沈深便知曉,他們沒有白來。
“這個村子尊敬佛修,一直視我們為座上賓,把師傅尊為活佛,這個宅邸的主人自稱活佛使者,為活佛服務,我們住進了這座宅邸,宅邸主人隔幾日便要來叫走師傅,說是邀請師傅探讨佛法。”
“可是一切都是他們的陰謀!”
小度情緒忽然激動,尖利的聲音不似孩童。他周身原本平和的氣息亂了,絲絲怨氣,纏繞其上。沈深的手落在孩童的頭頂,溫暖的手,祥和的功德氣息,小度亂了的情緒平靜下來。他貪戀的蹭蹭沈深的掌心,心裏有了些盤算,他要跟着這個人。
小度正沉浸在舒服的氣息裏,周身一寒,他順着寒氣兒望去,帶着銀色面具的劍修冷冷注視他的一舉一動。小度縮着脖子,不舍地從掌下退開幾步。
沈深發覺了小度的瑟縮,以為他是回憶起不好的事情害怕,軟了語氣:“然後呢?”
“你們也看到了,那些東西,都不是人!什麽黑死病,從來就不存在。以往那些所謂的死于黑死病的人,都成了那些雜碎餐桌上的東西,師傅他,師傅他,就是發現了端倪,才會……”
“被活埋了,做成了他們口中的活佛,嗚——”小度的眼淚,措不及防下來了。
“做成……活佛?”
“是的,這個村子被一群老鼠精把控,原應妖氣沖天,早該被正道修士發現消滅。可來來往往衆多佛修,包括我師傅在內,都被表面瞞過去了。”
“直到我死前,才驚覺,它們!竟然利用佛修,誘導他們主動圓寂坐化,用佛修坐化的大功德,遮掩沖天的妖氣。”
竟是如此,難怪,沈深暗自思量,他一進入村子的難受,是功德和妖氣混雜産生的混濁感,他身負大功德,自然對此敏感難受。也是因為他修行的功夫特殊,功德內醞,否則這些老鼠精,盯上的,就不會是慈航了。
又聯想到他們剛進入村莊,在蓬萊客棧暫住,小二提到黑死病的恐懼和對沒有言說出口的活佛的感激。沈深眸色冷了幾分。照着方才食堂內的場景,這些牲畜食人的行為并沒有停下,小二天真以為的黑死病消失,怕不是消失,八成,是那些老鼠找到了新的由頭。
至于由頭是什麽,也很好猜,只要用活佛使者府邸招人服侍,用侍奉活佛的理由,便能定期找到虔誠的信徒。
何況,駝峰村現在對外開放,被昔年駝峰紙吸引未來的商人外客,增加了儲備食物,食用村民少了,不是大規模的失蹤,由頭充足,村民最多以為不見的人在活佛府邸修行不可見外人。而駝峰村避世多年,加之客商走商時長幾載,發生意外回不去是常事,就更遑論引起外界關注了。
“我和師傅被關進一處地窖,師傅為了保護我,自願坐化了。”小度哽咽着,有點說不下去了,“可笑的是,我還是沒有逃脫。我死後,靈魂便附在這梨樹之上。”怎麽死的小度沒有詳說,在場的人也能夠想到。沈深沒有追問,在老鼠窩中,失去利用價值的小度,和食物,沒有區別。
那間食堂內,或許就有那麽一具小小的孩童屍骨。
講述完了,小度低着頭,小小的身影蒼白透明,不安地縮着手。沈深嘆氣,手放在孩子的頭頂安慰,還是個孩子啊。小度感受到溫暖的手掌,擡起大眼睛,親昵地看了沈深一眼,讨好試探着用小手握住沈深的手腕。小度是魂魄形态,握不住沈深的手,他只是虛虛地搭在沈深的手腕位置。
沈深貼心地順着小度的手,把手從頭頂移動到了他的臉頰。
白滇臨皺着眉看着那小鬼對着他家深深讨好賣乖,一個假的小白尚未搞定,又來一個。可是……白滇臨看着沈深,他的表情柔和,他向來是個面冷心軟的人,這個臭小鬼正好踩中了深深這一點。
白滇臨在他未察覺的時候,又靠沈深近了些。幾秒鐘後,他無比慶幸自己下意識的舉動。
發絲般纖細的銀針閃着寒光從那小鬼口中飛出,沖着沈深的手腕。
白滇臨一個掌風掀開小鬼,單手将沈深摟緊懷中護住,銀針紮破了他的指尖,被他護在懷中的人毫發無損。沈深心髒緊縮,反應過來抓住白滇臨的衣襟:“你沒事吧?”
“我沒事。”
銀針帶着他的血液朝這被掀翻在一旁的小鬼飛去。
那小鬼已經傻了,嘴裏喃喃着:“錯了……錯了……”
眼瞧着銀針向他飛回來,小鬼吓得尖叫躲閃,銀針無視他的拒絕,帶着血液,沒入小鬼的眉心。
在血液和小鬼融合後,白滇臨腦中閃過零散的,不屬于他的記憶片斷。小村莊的炊煙寥寥,父母兄長的笑容,饑荒時父母抛棄,易子而食的驚恐,跟着慈濟的救贖,來到駝峰村的遭遇,最後在眼熟的食堂被吃掉。記憶很短,在此處戛然而止,這是小鬼小度短暫的一生。
腦中多出若有如無的聯系,白滇臨能感受到聯系那一端的小鬼的顫抖瑟縮。
“真的沒事?那根針……”沈深心下自責,若不是白滇臨,中招的就是他,是他大意了。
“沒事,那根針,似乎只是取了我的血液,除此外,沒有其他功能。”或許是沈深眼裏擔憂還是沒有散去,白滇臨繼續,“我從那小鬼的記憶了看到的。他方才所言,也是真的。”就是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沈深眼神閃爍下,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那小鬼,竟用這種方式,和白滇臨結成契約。當然,可能一開始的目标是他。
雖然契約對人沒壞處,還多了個鬼仆。但一個弱小的鬼童,對沈深和白滇臨二人都并無多少助益,何況這小鬼的方式真真惹人嫌。
兩人面無表情站在小鬼面前。白滇臨本就常年冷冷不近人情,萬年冰山樣,沈深周身氣質淡泊,如清澈的溪水,此時冷下來,溪水結冰,泛起寒意。
小鬼小度在二人壓力下瑟瑟發抖,他抖機靈的腦子在絕對的實力壓制下派不上用場。小度努力扯出一個讨好的笑容。正如白滇臨得到了他的記憶,他也得到了白滇臨的某些記憶片段。
小度雖跟着慈濟修行,但時間很短,剃度剃光了他的頭發,沒有剃掉他的凡心,他的觀念還停留世俗人中,因為吸收了白滇臨的血液,他對那冷冰冰的劍修很是親切,有種血脈相連的錯覺。
白滇臨給他的感覺,和他記憶中模糊的爹爹很像。記憶中,無論他多麽調皮,那個壯碩的漢子,總會在他喊爹爹的時候大笑着舉起他。什麽氣的消了。
小度眼珠子轉了轉,脆生生朝着白滇臨喊了一聲:“爹爹。”
輪到沈深,他猶豫了下,一個片段閃過腦海。
———爹,我餓———
他爹爹的爹。小度歪着頭,乖巧地喊了聲:
“爺爺。”
作者有話要說:白滇臨:多了個便宜兒子。
沈深:多了個便宜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