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圓月當空,雲層薄淡。柔亮的月光灑在院內,驅散黑暗,将小院內的角角落落照得清晰。也将那一身遒勁簡練黑衣人的存在,從暗色的陰影中分割開。

他的袖口收緊,貼身勁裝。白毅不能像往常似的呆在他袖子裏,他站在黑衣人的肩膀上,神色莫名。看着他在圓月下陷入痛苦虛弱,月色下臉色慘白。每到月圓,這人就會屏退四下,他不能讓他的手下,看到他脆弱不堪一擊的樣子。

他對他好,好得沒來由,不求報。白毅從來不問為什麽,不追問,就不會有懷疑。言禮是這麽說的。白毅相信言禮,他這位不對盤的同僚,在察言觀色,揣摩人心上的造詣是他拍馬不及的。

只是白毅不懂為什麽,直到和這人朝夕相處了些日子,漸漸察覺到,這人一直在避諱着,小心掩藏着。至今,他不知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和他的過往存在何種牽連。黑衣人縮起身體,冷汗涔涔,趴在院內小石桌上,眼皮劇烈抖動,妖異的俊臉染上脆弱,汗濕的烏發軟軟貼在額前。臉不是白毅記憶中人任何一個熟悉的人,相處下來一舉一動又隐隐熟悉。

如果計劃成功,這會是他最後一次見此人了。白毅把手貼在他額前,撥開他的濕發,問他:“你……到底是誰。”

黑衣人虛弱地睜開眼,眼睛裏濃霧彌漫,四分游離兩分清醒,黝黑的瞳孔裏印着白毅的影子。他張唇,喉嚨裏發出沙啞的氣音。白毅貼近他唇畔,聽到他說。

“阿毅。”

白毅觸電般彈開。“你……”叫他阿毅的人不多,都是親近之人。父親母親早亡,将軍府老管家不在了,白毅沒有兄弟姐妹,友人倒是多,大都是酒肉朋友,當年聽聞他棄城而逃傳聞後急于與他撇清幹系。少數為他說話的友人,死的死散的散。

“你把我忘了。”黑衣人輕聲呢喃。

“你怎麽可以,把我忘了。”上挑的眼尾泛紅,黝黑的眼珠潤濕,“阿毅。”

“白毅,你發什麽愣!”本該困在雜物間陣法中的言禮出現在小院內,白毅回神,想起該做的事情,咬牙,身形放大,紅纓槍直指黑衣男人。尖銳的槍尖在月光下寒意凜然。白毅持槍而立,寒風中少年将軍的臉英氣逼人。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是誰?”

黑衣人半撐起身體,簡單的動作耗費了他大半體力,他支撐的手肘在發抖,眼睛死死盯着白毅,聲音因為強忍巨大的痛苦嘶啞着:“你要殺我?”

他情緒很激動,說幾句話及開始急促喘息:“為了誰,為了言禮,還是為了沈深?他們算什麽東西!”

言語中憤恨、嫉妒、怨毒。涉及到他的主人,白毅握緊了槍杆,此人對主人抱着極深的敵意,他應該殺了此人,為主人排除後患。

對,他應該這麽做,這是正确做法。

“白毅,動手!”言禮厲聲道,他上前,推了白毅一把,“再等下去,我們一個也走不掉,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此人城府極深,手段多變詭谲。活屍一事、還有這宅子裏的老鼠精,都是他的手筆,留下此人,後患無窮,你動不動手?不行那我來。”

“不。”白毅攔住言禮,冷下眸子,“我來。”他給過他機會了,既然說不出自己姓甚名誰,就別想依着所謂的當年情誼和他攀扯關系。白毅腦子裏濾過一個個熟悉又模糊的面孔,他喜歡過的,厭惡過的……沒有一個人和眼前的人合上。

“呃……”紅纓槍刺入胸膛,黑衣人痛苦悶哼。眼睛睜大,定定地望着白毅,苦痛,恨意,還有不敢置信。眼白上布滿紅血絲,俊美的臉染上陰郁猙獰。一絲鮮紅自嘴角滑落,他竟然咬破了舌尖。

穿過心髒的紅纓槍讓他疼的說不出話來。白毅抿唇,避開那複雜的視線。抽回紅纓槍,地面沉悶一聲響,黑衣人倒在了地面上。鮮紅的血液從傷口流出,濕了地面。

白毅背對着黑衣人,靜默了許久,一直到身後的人沒了動靜。

言禮不放心,上前去探了探人的鼻息。确認呼吸停止,心髒不再跳動。那一槍破開心髒,幹淨利落,言禮看向白毅,他還擔心這人會動搖,好在他還是分得清輕重。他們的計劃成功了,言禮一開始,就盤算弄死這人。

這人心思太深,他對白毅有着病态的占有欲。言禮越是觀察此人越是心驚,這人聰明,在入殓一道上的造詣很高,和他的主人沈深比較,誰更強,言禮無法定論。

但他和沈深不一樣,沈深天賦高,也不是什麽迂腐之人,不是那種所謂的提起利用逝者遺體就唾棄的正道人士,他心裏有一杆秤,維持着難得可貴的生而為人的道德底線。

言禮望着地上的屍體,而這人,他沒有底線。他行事全憑喜好,又修行的入殓一道。被這樣的人盯上……是件麻煩的件事。

言禮縱橫官場多年,且不談此人給他們帶來多少次危機,有把危險扼殺在萌芽狀态的機會,谏官言禮,絕不會手軟。他對背對着這一幕的白毅道。

“我們該……”走了。剩下的話被掐住脖子裏手扼在喉嚨裏。言禮想回頭,整個人被掐在脖子上的那只力大無窮的手禁锢住。身後的人察覺到他的意圖,言禮細瘦的脖子“咔嚓”一聲,他的脖子被硬掰回頭,看到了背後的人。而後,軟軟無力的垂着,頸椎斷了。

原本該躺在地上的人站了起來,胸口破開的洞還在。他一張臉上月光下更顯妖異了,唇角被鮮血染紅,眼睛裏瞳孔散開。膚色由人的玉質變成了和他們活屍一樣了無生氣的慘白。

言禮微張這唇,失策了。黑衣人的眼睛冰冷無機質,凝視他的眼神,像是在凝視冰冷發臭的垃圾。他的手落在言禮的腰間,上頭有十字交叉的縫合線,将生前因為腰斬而亡的身體連接起來。

“有個人,用自身魂靈為代價跟我做了個交易,為了保住你。”黑衣人道,“言禮,抛開私人感情不談,你是得意的作品之一,可你不該激怒我的。”

言禮是活屍,不該感到痛的。此刻,他感到來自腰間,那黑衣人手觸碰到的位置。傳來多年前身為人才能感知的,刺骨疼痛。

他抖着手,對着背後的白毅做了個撤退的手勢。白毅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真是最壞的情況啊……言禮朦胧中想到,腦子裏混沌着,身體不聽控制了,一幅幅畫面在眼前走馬燈一般播放出來,畫面裏清晰出現了沈深、出現了白毅、甚至一閃而逝了白滇臨。畫面在繼續前推,沒了沈深和白滇臨,環境變成了恢弘大氣的朱漆柱子金銮殿,有看不到面孔的人,也有在朝堂之上和他針鋒相對少年将軍白毅。

畫面閃爍,模糊出現漆黑陰森的處刑室,一個抿着唇一身血腥氣卻偏偏不肯對行刑的固執青年,他的臉從陰影裏露出來,從斑駁不清到清晰可見。言禮恍惚間想,啊,原來是長這樣來着。

畫面到此變黑,一切戛然而止。

儒服大袖中,細細的手腕無力落下,一張被燒的焦黑只餘下一個小角的羊皮紙,脫離了袖洞,飄飄揚揚,落在了那垂落的指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