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養父(6)
為什麽總是這樣?
那些人,為什麽總是這樣?
随便貼上個标簽便自以為理解,随便選擇個立場便自以為正義。不與他們為善的就必然是惡,不為他們所知的便皆為異端。
搬出利己的條文奉為律法,執起軟弱的棍棒號為英雄,但說到底,不過就是一群膽小、懶惰、愚鈍、自大的家夥罷了。
眼前驟然閃過安木犀與革揚的臉,遙遠的憤怒被勾起,廖清舒捏緊拳頭,雙眸之中金光漸盛。
察覺到他的異樣,九方梓彥的臉色倏然一變,緊抿着嘴唇,毫不猶豫地便對着他舉起了小光炮——
“咚!”
“嗚……”
廖清舒抱着腦袋慘兮兮地蹲在地上,“嗚”了好一會兒才擡頭沖九方梓彥吼道:“你特麽幹嘛啊!”
剛才九方梓彥拿着小光炮當狼牙棒,照着他的腦門就是一下,砸得他暈頭轉向,連眼角都很沒骨氣地冒出了點淚花。他覺得自己額頭上現在一定腫了一個大包。
九方梓彥注視着他複又變回琥珀色的眼睛,冷冷道:“砸你好玩兒,行不行?”
廖清舒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抱着腦袋繼續呻吟。他對剛才的事記得不是太清楚,只隐約記得有一股強烈的怒氣沖上腦門,伴随着一些奇怪的念頭,然後他就被打了。九方梓彥卻是暗暗捏了把冷汗。他不露聲色地往方哲逸那邊瞟了眼,只見灰色長發的男人安然地背對着他們,像是完全沒注意到這裏的情況,身體卻緊繃得像是一張弓,手中的長劍角度微偏,若有似無地指向廖清舒。九方梓彥毫不懷疑,若是他剛才任憑廖清舒繼續沖動下去,方哲逸絕對有辦法在場面失控的第一時間砍過來,說不定還會裝作不小心地連他一起削。
“我說你夠了啊,別再亂來了!”他轉頭沖廖清舒叱罵,“別以為所有的驅魔師都會像我一樣對你客氣!”
“你到底哪裏對我客氣了?”九方梓彥不說還好,他一開口,廖清舒又要生氣,“而且是誰在亂來?明明是驅魔部的不講道理……”
他話未說完,忽然頓住。緊接着擡頭朝天看了看,遲疑地問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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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遠遠的,好像打雷一樣的聲音……”
話說到此處,九方梓彥也聽到了。
“隆隆”的聲音,像是挾着雷霆的巨大車輪,正在朝這邊滾過來。
不僅是他們,其他人也都聽到了,不約而同地擡頭向上看去。只見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霎時布滿了沉沉的烏雲,厚重的雲層中,有閃着藍色霹靂的巨尾一劃而過。
這個好像是……廖清舒模模糊糊地想起些什麽,就在此時,隐隐的雷聲忽然停了。
緊接着,一道閃電劃破天際,伴随着的,是幾乎震破鼓膜的驚天巨響——“轟隆隆!”
廖清舒猛地彈了起來。
入眼是外勤部部長那單調至極的辦公室陳設,他懵了片刻,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醒過來了。
他立馬轉頭向四周看去,只見九方梓彥正和他擠在一張沙發上,依舊在睡着,地板上則整整齊齊躺了幾排驅魔師,麻将牌似的,同樣緊閉着雙眼。
而那個尾巴閃着電火花的半人半龍,正蜷在角落裏往自己鼓出的腹部上纏束帶。那把廖清舒驚醒的隆隆聲就是從裏面傳來,不過此時聲音聽上去已經小了很多。那一地的驅魔師真的很占地方,半龍人需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自己縮進角落,但即使如此,他的尾巴仍無可避免地碰到了方哲逸的頭發,将那頭灰色的長發電得啪啪直響。
“那個……”廖清舒試探着出聲,“請問剛才是你……把我弄醒的嗎?”
半龍人——或者說“雷神”,有些拘謹地點點頭,解釋道:“老大讓我把你們都弄回來。”
老大?指的……難道是小黑嗎?
廖清舒望地上掃了眼,道:“可是,他們都還沒醒。”說到這,他心裏一緊,如果那些驅魔師還留在山海界的話,那陶泉先生……
“不不不,都回來了的。”雷神擺着手道。他說話有很重的口音,一急起來更是含混,“只是他們都是依靠法術進去的,所以沒辦法回來得那麽快。”
說完,他瞟了眼方哲逸掙動的眼皮,俊美的臉上露出些焦急,匆匆說了句:“我得先走了。”便飛身而起,迅速地掠出了門,尾尖剛消失在門框後面,房間裏的人便陸陸續續地睜開了眼睛。
“我靠!”
睡眼惺忪的他們因為方哲逸形象全無的怒吼而瞬間清醒。只見他正氣急敗壞地拎着自己被電到卷曲冒煙的長發,樣子活像是要吃人:“這特麽是誰幹的!啊?老子要和他決鬥——”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莫名其妙的結束,就如同它的開始一樣。
塵埃落定,該收的罰款依然收不回來。該被拘禁的妖怪乖乖地回到了他的牢籠,無依無靠的小女孩又再度無依無靠,一切像是又回到了正軌,仿佛他們從未遇見。
小風的魂魄當天就被送回了她的身體裏,她醒來的時候非常安靜。照常理來說,普通人是很難記得在山海界中的經歷的,但廖清舒不敢肯定她是否還記得些什麽。因為原本很害怕九方梓彥的她,在蘇醒後卻一反常态地伸出小手環住了九方梓彥的腰,将臉埋在他的腹上許久。
同樣的擁抱廖清舒也得到了一個。小女孩的表現一直鎮靜得出奇,但當她将臉從廖清舒的懷裏移開時,廖清舒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上沾了些微的水跡。
小風之後就被安全部帶走了。根據許墨衣的說話,接下來她會被清除記憶,然後重新得到一個家庭,像普通人那樣度過一生。這樣想來,她是否還記得山海界中的事,似乎也并不重要了。
林泓樂那邊也傳來了陶泉的消息。一直在山海界中活動的林泓樂将他安置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供他休養。廖清舒托林泓樂再去問一下關于“導師”的信息,得到的回複依舊是“我不能說”。
“大概是指某個很強大的妖怪吧。”九方梓彥推測道,“一些妖怪也和黑幫一樣,喜歡劃分地盤和勢力,如果挑釁他的話,就會用一百種方法讓你待不下去。驅魔部就經常會遇到類似的妖老大。”
“就像《西游記》裏的大王一樣嗎?”廖清舒問道。這樣一想,好像确實是說得過去。
“哦,對了。”林泓樂敲了敲廖清舒面前的桌子,因為經常處在睡夢之中,他的面龐有些消瘦,一雙手更是蒼白骨感,“蜪犬還有話托我帶給你呢,小廖。”
“诶?他說什麽?”
“他讓我轉告你——‘看好你的盒子’。”林泓樂撇撇嘴,“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廖清舒同樣一頭霧水,卻還是認真地謝過了。他還記得陶泉的“盒子理論”,但不明白這關自己什麽事。
等到林泓樂離開後,九方梓彥慢慢地晃了過來,問道:“他說什麽盒子?”
廖清舒搖搖頭,餘光剛好瞥見正提着一袋包子拐進走廊的小黑。他忍不住扯扯九方梓彥,低聲問道:“說起來,你知道小黑的白箱子裏裝的是什麽了嗎?”
“不知道。”九方梓彥坦然道,“但我知道肯定不會是什麽簡單的東西。也就許墨衣那個傻白甜會相信那真是一個發電機。”
“如果我說,裏面藏了一個雷神,你信嗎?”
“無所謂信不信,不管裏面藏了什麽,只要不露出來就萬事大吉。不過要是沒關好的話,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九方梓彥說完,深深地看了廖清舒一眼,轉身離去,徒留廖清舒茫然地坐在位置上。他本意只是想跟九方梓彥分享一下關于小黑白箱子的秘密,但不知為什麽,九方梓彥的話卻讓他的心底一陣陣發慌。
三天後,周五下午。
盡管對“導師”做出了“是妖怪”的推論,廖清舒還是硬扯着九方梓彥去調查了一下陶風學校的老師,出來的時候,正好遇上周五早放學,小孩子一波一波地往外湧,他遙遙就看到陶風一個人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寂寥得像棵蒲公英。
廖清舒遠遠地看着,感到有些心疼。九方梓彥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行啦,走吧。她現在又不認識你,你再怎麽深情地看也只會被當作望着蘿莉發呆的怪叔叔而已!”
廖清舒強忍住罵人的沖動,說道:“你別忘了,當初可是你答應要保護她的!”
“我沒忘啊。所以我特地拘了一群小鬼跟着她,驅魔部也有專人看着她的……總之沒你的事了,趕緊走吧!”
廖清舒被煩得不行,只好跨上了電瓶車的後座。就在電瓶車駛離的一剎那,陶風似有所感地回頭,肩膀卻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小風。”耳邊傳來女性溫柔的聲音,“在看什麽呢?”
陶風輕輕搖了搖頭,徑自走開,裝作聽不到女人輕輕的嘆息。
那是她的“新媽媽”,是很溫柔,很有氣質的女性。即使是對內向沉默的陶風,也表現得無比耐心。她今天特地提早下班來接陶風放學,想去牽她的手,卻被陶風一次次抽離。
陶風一路默然地跟着新媽媽回到家裏,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紮進自己的房間,繼續自己未完成的畫。新媽媽拿着點心跟了進來,擡眼只見整個房間的牆壁上都貼滿了畫。用濃烈的油畫棒上色的都是過去的畫作,最近的作品,陶風卻明顯更偏愛色彩素淨含蓄的彩鉛,所畫的東西也漸漸奇怪了起來,千姿百态的奇異生物,讓人不由感嘆小孩子的天馬行空。
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的作品,都無一例外地用鋼筆在右下角認認真真地署上了名字:輕寒風。
“這是小風給自己取的筆名嗎?真好聽。”女人誇獎着,指着一張畫問道:“這畫的是什麽呢?”
畫面上是一個男人正牽着一個小女孩在漫步,陶風瞟了一眼,快速答道:“是爸爸。”
“啊,這樣啊……”女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黯然,複又指着另一張畫問道:“那這個又是什麽呢?狗狗嗎?毛色很獨特呢。”
這張畫畫的,是一只青色的大狗,用彩鉛細細描繪的皮毛看上去非常溫暖。陶風望了那張畫一眼,眼簾微垂,許久才用細弱但又堅定的聲音道:“這個……也是爸爸。”
“诶?是什麽?”
陶風将視線移向窗口,九方梓彥派來的小鬼們正從窗外把臉壓扁在玻璃上往裏看。很可怖又很可笑的情景,但這絕不是一個普通人該看到的景象,也不是從前的她所能“看到”的畫面。
每一段相遇,不論長短,總會留下些印跡,有的稍縱即逝,有的會成為懷念或糾纏,有的卻也會促成新的緣分。
這個時候的陶風還不知道,自己因為妖怪爸爸而覺醒的一雙眼睛,會帶着自己走近一個怎樣的世界。她或許注定無法像廖清舒或者九方梓彥那樣深入進去,但卻可以比常人站得更近,看得更多,也因為這一段本該忘卻卻深刻心底的獨特經歷,讓她對非人衆生的目光更加得溫柔和包容,偶爾也會惹上一些麻煩卻也有趣的事情,成為她畫布上的色彩。
此刻的她,只是看着窗外,然後很堅定、很用力地又重複了一遍:“嗯,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