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月上中天。
皎皎月色被市中心缤紛閃爍的人造燈光欺壓的無跡可尋,日光燈灼灼,霓虹燈斑駁,交織出一片光怪陸離,倒是攪得這原生态的光躲躲藏藏,只好找到一處還算安靜的院落,委委屈屈地縮着。
顧帷站在院子裏,仰頭看着一輪孤月,擡起手,深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靜靜看着白色的煙霧消散在半空。
算了,算了。
轉過身,顧帷定定地看着月色披覆下的小院子,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橋一亭,仿蘇州園林式布局,奇巧精細,清秀雅致,都是他當年費盡心思一點點做出來的,筚路褴褛,不過如此。
他擡起步子慢慢地踱,穿過小小的造景假山與垂花連廊,推開仿古設計的雕花門,打眼便看見“賓鴻閣”的logo,待客廳寬敞舒适,只是沒有燈,黑咕隆咚有點吓人,前臺、廚師和服務生都不住在這裏,現在就他一個人。
顧帷倒是不怕,這裏和他親生孩子一般親,也不是,他這輩子估計沒有親生孩子了,這小餐廳,是他再親沒有的了。推開後門,右邊通往包廂,左邊是倉庫和全開放式後廚,他習慣性的往左邊信步走去,然後就在這本該靜谧又傷感的夜色裏,聽見了一些極其不和諧的聲音——
咔呲咔呲咔呲咔呲咔呲。
顧帷:“……?”
進老鼠了?
在賓鴻閣這樣打信譽和質量招牌的高檔餐廳裏,倉庫進了老鼠絕非小事,顧帷大步上前推開房門,“啪”得拍亮了燈,只見整整齊齊的貨架映着燈光泛出冰冷的金屬光澤,可以常溫放置的食材堆疊其上,房間右手邊是大型冷庫的倉門,此刻鎖的死死的,邊上的角落裏堆着幾棵便宜耐操的大白菜。
而現在,這幾棵大白菜都被剝的冰清玉潔,簇擁着一個……人?
十七八歲的少年衣衫單薄,只有一件淺棕色套頭薄毛衣和牛仔褲,蜷着身子縮在角落裏,細白纖長的手指從毛衣略長的袖口伸出來,小倉鼠一樣捧着一片白菜幫子,遞在嘴邊吭哧吭哧地啃。
被燈光一紮,少年猛地打了個激靈,驚慌失措地擡頭去看,一眼就瞧見了站在門口的顧帷,吓得起身想跑,唯一的門被堵死,他倉皇地轉了幾個圈,最後一把拉開了冷倉厚重的大門,哧溜一下子躲了進去!
顧帷吓得煙都掉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震驚。
是震驚于賓鴻閣進“賊”,還是世界上有人能啃白菜幫子,還是……這看着瘦兮兮的小東西靠蠻力打開了冷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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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些似乎可以容後再議,顧帷踩滅了地上的煙,快步走過去拉冷庫大門,剛打開一條縫就被用力拽了回去。
“那個,小孩兒,你先出來,裏面溫度太低。”顧帷有點急,那孩子穿的少,在裏頭凍壞了他還得賠。
裏面帶着哭腔的細嫩少年音傳來:“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打我,我太餓了,我再也不偷吃了,對不起。”
顧帷覺得心頭十分酸澀,他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見到餓的啃白菜的人,還是這麽大點個小孩子,可憐的直戳人心窩。
“我不打你,沒事的,你出來吧。”顧帷十分耐心地勸道。
可惜裏頭的人已經吓到思維混亂了,似乎也沒聽清他說什麽,哭聲愈發明顯了:“對不起,我聽說白菜最外面的葉子是你們不要的,我只吃了壞掉的葉子,真的,你不要打我。”
顧帷便又重複道:“我知道,沒有怪你,真的。”
蒼天啊!顧帷心窩子都快被戳碎了,這誰家的孩子?這是讓人虐待過吧?
躲在冷庫裏的小可憐瑟瑟發抖,細聲細氣地哭了半天,顧帷就蹲在外頭提心吊膽地哄了半天,最終靈機一動。
“你還餓不餓,吃白菜吃不飽吧,你出來,我做飯給你吃。”
裏頭突然沒聲音了。顧帷正尋思別不是凍暈過去了吧,就看見門打開了一條小縫,有一雙大而黑亮的眼睛飽含期待地望着他。
“真的嗎?”
顧帷哆嗦着捧住心口那一攤肉餡似的碎心肝:“真的,寶貝兒。”
這是造的什麽孽啊!別說飯了,命都給你!
門縫開大了一點,少年肉嘟嘟的小臉露出來一半,睫羽上猶帶着剔透的淚珠:“有、有肉嗎……不是,沒有也沒關系的,我不挑食的。”
顧帷:“有有有,雞鴨魚肉牛羊豬,要什麽有什麽。”
少年終于被一頓肉給哄了出來,背靠着門框站着,腳尖怯生生地抵在一起搓來搓去,顧帷這才發現,這孩子竟然連雙鞋都沒有穿,就這麽赤着一雙白生生的腳丫踩在冰涼冰涼的地板上。
顧帷眉頭蹙了蹙,蹲下去摸摸他的腳背,涼的像冰塊一樣,早就凍透了。
于是老不要臉的顧二流子期待地搓搓手,一把便将看起來十分清瘦的少年抄了起來,抱走了。
手掌下隔着一層毛茸茸的布料透來依稀的肌膚觸感,軟軟的,是有一些肉的樣子,看起來沒給餓壞了,顧帷心底松了一口氣,又覺得十分憐憫,這孩子怕是給爸媽——指不定哪個是後的,給虐待的受不了了,離家出走的。瞧瞧,這麽乖,這麽好看,多惡毒的人吶,才下的了這樣的毒手!顧帷思緒蔓延,轉瞬間一個父母離異、後媽狠毒、弟妹驕橫的悲苦身世便不由分說地安在了少年的身上。
遠在北山的洞穴裏,一只虎齒人爪羊身的異獸狠狠打了個噴嚏,驚得半座山的飛禽走獸紛紛奔走驚逃,生怕它晚上餓醒了出來抓住個跑得慢的當夜宵。
它旁邊雙角生翼的獅身獸伸出大爪子懶洋洋地扒扒地面,饕餮撓撓鼻子,推它:“兒子跑出去好幾天了,不會挨餓吧。”
貔貅不耐煩地甩甩頭:“哪裏就這麽笨了,你就瞎擔心,山下都是人,人不能吃嗎?”
饕餮悻悻地趴回前爪,心道:你自己生的兒子你不清楚嗎,就他那個樣子,別說吃人了,給人吃還差不多!
知子莫若父。
下山後沒能吃過一頓飽飯的小饕餮貔貅雜交獸,正坐在後廚門口的小板凳上,熱淚盈眶,狼吞虎咽。
顧帷有心給他做一頓大餐,最好包羅海內外所有國家風味橫跨八大菜系,但是看見他快把豬肉盯出個洞來的熾熱目光,怕他餓的瘋了,便先下了碗面來,香菇鮮嫩,肉絲細膩,面條筋道,青菜也水靈靈的,對面的人差點把碗都吃了。
“你叫什麽名字?”顧帷圍着圍裙,也拉了個小板凳坐在他對面,看他吃。
淩晨兩三點,夜色正深,沉眠最酣,賓鴻閣的後廚灑出暖乎乎的光與氤氲香味兒,兩個人相對而坐,中間隔着蒸騰的熱氣。
“陶修,小名叫北山。”北山話說的含含糊糊,顧帷還是聽清了,對面的人腮幫子鼓鼓囊囊,半張臉埋進碗裏飛快地呼嚕呼嚕吃面條,并不十分優雅,卻意外可愛,果然顏值決定一切嗎?
“北山……好了,好了北山,不要喝湯了,”顧帷伸出手按下他的空碗,象征性的問了一句:“飽了嗎?”
哪知對面的北山實在的很,誠懇的搖了搖頭:“沒有。”
顧帷僵硬了一下,說道:“你餓太狠了,不能一下吃的很多。”
北山乖乖的應下,卻不肯松開那只空碗,筷子在裏面撈了撈,敏捷地夾住一條漏網的肉絲,歡天喜地塞進嘴裏,眯着眼睛嚼嚼咽了。
顧帷的一顆老心又一次受到暴擊,顫巍巍地扶桌子站起來,煮面去了。
半個多小時後,北山在小板凳上都有些坐不下了,身子微微後仰給飽足的肚子留下點空間,舒服的全身都散發出歡樂的氣息,像只舔爪子的貓咪一般餍足而惬意。
而顧帷,以自己一個二十六歲成年男子的飯量衡量了一下,覺得大概是找到了小北山被趕出家門的原因——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能吃三人份的飯,別是養不起了吧?
北山的胃忙着消化,腦子也不大轉了,打了個大呵欠,困意便開了閘門翻湧上來。小獸尚未染上人類社會的種種氣息,思維尚且存活在有奶便是娘的初級階段,于是向着他的飼主說道:“我好困了,要睡覺。”
說完又覺得不大禮貌,補充道:“請問我可以在你的屋子裏睡覺嗎?”
顧帷:求之不得,榮幸之至!
他挺喜歡這個漂亮的少年,不過他雖非君子卻也沒流氓到見人就往床上拐的地步,于是說道:“當然,房間有很多……?”
顧帷拿着擦碗布目瞪口呆。
這孩子,就在聽見他說“當然”的一瞬間,從小凳子上往下一滑,蜷縮在牆角,睡着了!
在洞穴裏睡了幾百年、下山後又跟着流浪漢睡橋洞的北山渾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縮成一個小團兒,很快就迷糊過去。
顧帷十分想跑出去哭一場。
這他媽過的什麽日子!
他擦幹手上的水,俯身抱他起來,熄掉了廚房的燈,往後面住宿的小院子裏面走去,将北山安置在了一處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