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紀念日那天晚上,沒有演出,學校的音樂廳不對外開放。
我穿着燕尾服,打着領結坐在舞臺上的鋼琴前,只開了舞臺上幾盞燈,觀衆席一片黑暗——
反正也沒有觀衆。
我只是非常矯情地來告別,我打算彈完那首曲子,就去和羅書北分手。
或者,更體貼一點,等他的項目結束,再提分手。
《願與你相愛》,雖然琴譜被我丢進了垃圾桶,但是每一個音符,我全記在心頭。
彈到一半,我突然聽見觀衆席傳來小提琴聲。
那小提琴聲與我的鋼琴聲相和,竟非常和諧。
我在鍵盤上的手指舍不得停下彈奏。
可我确信沒有給第二個人看過琴譜,不禁好奇地向觀衆席上琴聲來源的方向眺望探尋。
然而觀衆席一片漆黑,加之我還有點夜盲,什麽都看不見。
我一曲彈完,小提琴竟然相和到最後。
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卻讓這首曲子與我原本的風格大相徑庭。
我從沒有設想過這首曲子也能寫成小提琴與鋼琴合奏的版本。可是黑暗中的這個人,即興一和——
弦聲入肉,令我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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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聲都像是在琴房的漫長歲月中,我渴望寫出的,我不能寫出的,我苦苦以待的,最好的音符。
這首曲子原本寫盡了我精神的孤獨,靈魂的惶惑,企盼能夠愛上一個人的瘋狂,卻沒有想到,有一天,它也可以與另一個聲音攜手,變得完滿安寧。
我覺得我的前半生都在等待這把小提琴。
“你是誰?”我聽見自己急切的聲音。
沒有人回答。
音樂廳一片寂靜,我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我恨不得立即拿筆記下剛才在黑暗中流淌的每一個音符,我站起身想跑去觀衆席找那個人。
站起身的一瞬我又聽到了琴聲。
這回是我聽過的旋律——
《Michael Meets Mozart》。
這本是一首小提琴在鋼琴之後進的曲子。
我定在原地聽了五秒之後,指尖不自覺觸碰到黑白鍵盤,跟上了小提琴。
溫柔的小提琴聲仿佛包裹着鋼琴的每一根琴鍵,輕輕流瀉。
行至中段,猛地一轉——
小提琴的短促跳弓忽然帶起極為激昂熱血的旋律。
琴聲激得我心頭巨震,指尖鋼琴的重低音和弦立馬跟上那段跳弓。
小提琴與鋼琴聲中滿漲的情緒讓我的心跳幾乎成為這場合奏的第三重和聲。
小提琴的聲音又漸漸柔和下來,如流水,淌過我心裏。
不,這把小提琴絕不會就這麽流過——
我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快速站起身,意圖向觀衆席跑去。
起身奔跑的一剎,因為惶急,我的大腿撞上了三角鋼琴的一腳。
不。
不去觀衆席。
疼痛撞醒了我。
我飛奔至舞臺一側的,手胡亂地拍在一排燈光調控按鈕上。
我根本來不及分辨,哪個按鈕是控制哪個區域的。我只知道,點亮這片黑暗,我就能找到那把小提琴。
觀衆席的燈一排一排亮起,霎時間音樂廳燈火通明。
我看到一個穿着白色襯衣與黑色西褲的背影,寬肩窄腰,有幾分清瘦,沒有像我這種一周去四五次健身房的人那樣飽滿的肌肉線條。
突然亮起的燈光讓那個已經走到音樂廳門邊的身影腳步一頓。
“別走——”我的聲音從未如此急切。
大約我知道,出了音樂廳,黑夜中便是茫茫人海,再找不到他。
我沒有見過那張臉。
我甚至連他拉小提琴的樣子也不曾見過。
我一邊沿着觀衆席的階梯往上跑,一邊喊,“你就站在那,你別走——”
我仿佛感覺到那個人的腳步一動。
我大喊:“你再走一步,我就按牆上的火警按鈕了。”
他沒動了。
我終于跑到他所在的那一級階梯。
“你,你能不能——”
我站在他身後,本想說,你能不能轉過身。
可是我低頭看到他手上拎着的小提琴和琴弓,還有他纖長手指上的白色繃帶。
我突然頓住。
太唐突。
我們不是這樣的。
一個鋼琴手與一個小提琴手,不該是這樣的。
我往下退了三個階梯,仰望着他的背影。
我聲音幾乎有點發顫,“你,你能不能再拉一遍最開始那首。”
“我不看你,我就站在你背後聽。”
“好。”
我聽見他的回答。
我似乎覺得我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我就站在他身後三個臺階之下,看着他舉起了小提琴和琴弓。
《願與你相愛》裏是我的孤獨與渴求。
我曾無比希望,我可以跨過那扇門,走向羅書北的世界。
或者說,我希望他也能向我的世界多走幾步。
幾步也好。
我與他在一起一年,不但沒有愛上他,而且越發孤獨。
羅書北關心我的飲食起居,卻沒發現我的精神世界已經一片荒蕪。
小提琴聲響起,居然是從頭開始的。
同樣是《願與你相愛》,可是琴聲中沒有瘋狂與孤獨,我只聽出了沉靜溫柔的愛意。
這個小提琴手一定心中深愛着某個人。
他一定與那個人相愛相知,他們一定是靈魂伴侶。
他一定擁有最完滿的愛情。
殘缺的,茍且的,求而不得的,陷于肉`體欲`望而自我厭惡的,精神荒蕪不被理解而幾乎發狂的——
只有我而已。
一曲終了。
那個背影輕輕放下的小提琴與琴弓,卻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
“你愛他。”我輕聲說。
盡管我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想,如果他是一個如我一般的鋼琴手,一定會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因為他得到了你的愛,他也能懂你的愛。
“是。”我前方的背影輕聲道。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首曲子,即興?可是這一遍,你是從頭開始的。”我追問。
“我——”那個聲音清澈低柔,再一次的,我覺得格外熟悉,可是卻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聽過,“在琴房聽過這首曲子。”
“啊,”我恍然,“是,我經常練。”
他說:“你作的曲吧,有名字麽。”
“嗯……”我有些猶豫地回答,“《願與你相愛》。”
我看見他拿着琴弓的手緊了緊,白色繃帶跟着勒緊了他的指節。
“我該走了。”他說。
“等一下。”我兩步追上他,幾乎要貼上他的背,他竟然比我還高一點。
我不敢繞到他身前去,只敢在他身後說:“下周六晚能不能一起練琴。”
他沉默了一會。
我的心一點點下墜。
可笑,明明我連他的樣子都沒見過。
“在哪。”他說。
我呼出一口悶在胸口的氣,“三號樓的001琴房。”
他“嗯”了一聲,出了音樂廳。
我沒有跟上去,而是返回舞臺,坐在鋼琴凳上,把他改編的小提琴版《願與你相愛》彈了三十遍,并拿出空白五線譜記下了每一個音符。
那晚我去了羅書北家。
到他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我拿鑰匙打開門,室內一片黑暗,開燈發現空無一人。
我關掉燈,坐在沙發上等他。
這是第一次,我并不為等待他而覺得心焦不耐。
而且我察覺到了,所有的心焦不耐,只不過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愛上他。
因為不愛,所以永遠不能包容。
因為不愛,所以總是自覺委屈。
四周是全然的黑暗,但是我在這黑暗中,看清了自己。
我在這段關系裏,所有為“愛”而做的事,其實不過都是為自己而做。羅書北不需要一首為他而寫的曲子,不需要一場獨奏會,不需要談論比較文學,不需要紀念日的儀式,不需要一場讓我們都說不出話來的沉悶電影——
需要的人是我。
一切不過自我感動與高`潮。
而這感動與高`潮,無人相和。
鑰匙聲。
開燈聲。
羅書北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我,“怎麽不開燈?你沒說要來,我回來晚了。”他走過來吻我。
我偏頭躲過了。
“怎麽了?”他疑惑,“還在因為我沒去你的獨奏會生氣?”
他坐到一邊,看起來有些失望疲憊,眉宇間甚至有隐隐的不耐,從教養良好的言行舉止中滲透出來。
“我想和你說件事。”我低頭,沒有再看他的臉。
“羅書北,一年以來,你對我的好,你的照顧,我都……非常感謝。”
他忽然過來捉住我的肩膀,逼迫我擡起頭看他的眼睛,“你要說什麽?!”
我看着他的臉。
這還是那張臉,輪廓立體,小胡子性`感,麥色肌膚,非常有男人味兒。這張臉加上他從健身房練出來的八塊腹肌大概可以讓每一個零為之瘋狂。
但是現在,離他那麽近,我頭腦卻清醒得可怕。
我沒有發暈,感覺不到一絲什麽荷爾蒙,或者被所謂類似信息素的氣味。
“你聽我說完,我非常抱歉,但是我沒有辦法愛上你。”我又低下頭。
羅書北的大手捏得我的肩膀發疼。
“一年了,一年了,不是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過了一年,你告訴我,你沒辦法愛上我?!如果你要因為我忘了我們的紀念日而懲罰我,我接受,但是你說你不愛我?我們在一起一年了,你說你沒有辦法愛上我?”
我特別難受,我覺得我像一個婊`子一樣,玩弄了羅書北的感情。
他是一個好人。
我艱難地說:“對不起,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了。”
羅書北狠狠地捏着我的下巴,強迫我看着他。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沒法愛上我——”
“那你愛上了誰?”
我失神地看着他的眼睛,沒有辦法聚焦。
他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
我想低頭,可是他的手重重地捏着我的下巴,我不得不面對他。
“回答我。”他的聲音裏壓着怒火和我不明白的情緒。
我被迫看着他,沉默了良久。
終于,我覺得熬不下去,輕聲說:“是。”
“好,好,好——”羅書北放開我的下巴,站起身舉高臨下地看着坐在沙發上的我,“出軌了就出軌了,鐘關白,你不用這麽惡心我。”
“又是健身房認識的?”羅書北竟然笑起來,“他也給你撿卡,請你喝咖啡,帶你回家,然後你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上床了?”
我想到那個背影。
全部的畫面,只有那個背影,纏着白色繃帶的手指,一把小提琴,一把琴弓。
我說:“沒有。”
羅書北突然嘆了一口氣,“人都會有一時被迷惑的時候,我們是要過日子的,我希望你冷靜點,想清楚。你知道那個人到底是個什麽人嗎?你知道他家裏是幹什麽的嗎?他可能長得比我帥,比我會說情話,可是——”
“沒有。”我低聲說。
我站起身,看着羅書北,“我沒有見到他的臉。”
羅書北語塞。
“我們沒有說幾句話。”
羅書北看着我,眼睛裏全是不相信與不理解。
我把鑰匙放到茶幾上,“……我走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羅書北朝我走來的腳步聲。
“書北,真的對不起,但是我來向你告別——”
“這是我最後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