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日月宗近與他的主公(完)

袖子被扯破了──他是在品茶的時候發覺的。

兩手平舉着喝茶,袖上的裂縫便映入眼裏,線頭已松脫呈裂縫狀,大抵是不小心被哪個尖銳的家夥給勾破了,勾到之後,他又缺神經的繼續走着,於是縫隙越扯越嚴重。

三日月宗近覺得很困擾,示意地把袖子舉向小狐丸。

一旁吃着油豆腐的小狐丸覺得更困擾。

「我不會縫衣啊,這事兒得找主公。他在庭院練劍。」

「哈哈哈,要讓主公來照顧我嗎?」

他露出十二萬分煩惱的表情,笑聲卻極其爽朗。

本丸壟罩在戒慎正經的情緒下,刀劍們滿腦子都是即将要和敵軍首領一決高下的事情。

三日月兩個禮拜前剛來到本丸。

在思緒混亂丶還搞不清楚情況的狀态下,他就那樣聽了審神者振奮人心的演說,就那樣看審神者整天練劍,最後發現自己沒法跟主公搭上話,錯過了互相認識的黃金時期。

而審神者這陣子奮發向上,奮發得連覺都不睡了,成天抓着把劍在庭院裏揮,自然沒時間搭理刀劍們,小狐丸沒得纏,因此同為三條派的兩人一拍即合,湊在一塊。

他們為了支持審神者閉關修練的精神,出陣事務停擺,只待主公的劍術突然開竅的那天到來。

但除了劍法指法的差事與農務,根本無事可做。

身心一閑,嘴裏也跟着閑了。他們倆整日坐在廊下喝茶啃豆腐,簡直頹廢到了極點。

三日月從沒跟審神者好好說上一句話過。

如今難得有藉口能夠交談,居然要由縫袖來開頭?這實在太過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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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要如此,倒不如就這麽放着不管算了。

對於這疑似尴尬的感覺,小狐丸拍拍胸脯以一副高深前輩的口吻要他放寬心。

「總有機會可以跟主公說上話的。瞧,我當初多時運不濟,到本丸聽見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不準随意觸碰主公!可現在主公多疼我,替我順毛,還給我獎賞......呵呵。」

他不明白何謂「獎賞」,可見小狐丸那過分得瑟的詭異笑容,他認為還是不要多問比較好。

「對了,你已經把東西交給主公了嗎?身體的──」

「你所指何物?」

小狐丸把豆腐塞進嘴裏後,摸了摸下巴,思索着。

「看來是還沒有?順帶一提,我的是左眼哦。嗯,我想等你拿到主公的心髒以後,自然而然就可以與他交心了,交心這事急不得,不過衣袖得趕快縫起才行。」

三日月抿唇微笑,對滔滔不絕開始分析的小狐丸點頭丶點頭再點頭。

完全不知所雲!

什麽左眼換心髒,聽起來活像是肮髒可怕的黑暗器官交易。

他想,小狐丸大概是油豆腐吃太多,吃壞了腦子。

他看向不遠處的庭院邊,審神者正努力練劍。

站姿還是不夠穩丶揮刀時手應該擡得更高點……他淺嘗一口茶,在心裏評論道。

身為武士,他對這些初學的姿勢予以批評,不過作為一把刀,這認真的态度讓他感動。

主公孱弱似蒲柳,彷佛風一吹動便能将他推倒。

可是在那之下蘊藏的力量不容小觑,還有那和瘦弱外表不相符的意志力。

他舉得起長刀,還可以提着它旋轉丶揮舞。更使三日月吃驚的是,他居然肯提刀。

他大可放任刀劍與敵方厮殺,但他沒有。非常乾脆地負起責任,然後試圖解決問題。縱使實力再怎麽不濟,至少他選擇正面迎擊。十分優秀的武士道精神。

同甘共苦,一同出生入死,他們互相奉獻生命,為對方而活。

刀劍随時可以為他赴死,而審神者亦然。

真是令人欽佩的愛。

三日月覺得自己毫無壯舉,卻如此輕易沾染上這樣的愛。

遺憾的是,審神者不止願意為他拼命,他也毅然決然的為別人拼命。

若是惟你不可的話,那愛大約會更加強烈。只可惜啊,只可惜這本丸,偏偏人特多。

櫻花早已凋謝,他沒趕上櫻花時節被鍛造出來,否則便能端坐樹下,乘着月光賞櫻飲茶。

耽美夢幻的紅櫻,開散,朝開夕凋,無數美好融進詩句裏,唯有俳句能引出甚美。

臨摹花雨飄散臉上的輕柔,服貼的觸碰,滑過臉頰。

若要形容那感覺,只有一道吻能與其匹配。

他等待明年又将盛開的櫻。他都預想好了,要坐樹邊,最能感受花香的位置。他能獨酌,或與同伴嬉鬧,又或許到那時候,倚他身旁的人會是審神者。

三日月想盡情潛伏在思緒之海上,任由自己漂流。

然而小狐丸打量的眼神像漁網,逼得他神游的意識不得不回岸。

「別看了。想摸我的話,可以摸哦?」

他很坦然的說道,張開雙手表示任君選位。

小狐丸詫異地瞪大眼。

「什麽?不。你賣個笑吧,大聲的笑三次。」

「......哈!哈!哈!」

他不明所以的乾笑着。可是小狐丸很認真地揣摩,思前想後不停摸着下巴。

「真沒誠意的笑聲,你還是喝茶好了。對,喝茶,你喝茶的樣子真像主公,輕飄飄的。」

什麽又叫做喝茶的樣子是輕飄飄的,現在的年輕人怎麽回事?

「小狐丸,我覺得你還是少吃點油豆腐比較好。」

三日月今天一如往常在廊下喝茶,輕飄飄的喝茶。

不過這次審神者卻特別招手要他過去。

那一聲招喚太令人驚詫,他錯愕地把茶灑了一褲,弄得深藍下裳被沁濕成近黑色。

他正坐在審神者對面,漫不經心地擺弄着衣裳。

審神者剛練完劍,徐風吹拂,淋漓薄汗已乾涸在肌膚中,一股清香取之覆於身上,散滿整個和室,像烈日下曬過的棉被,自然從體內膨發出蓬松柔軟的香味。

等他回過神,審神者已經換上新和服,拿着針線盒朝他靠近。

「我注意到你的袖破了。來,手臂給我。」

他很聽話的伸出手。

主公捧起他的手,直接就着衣服開始縫補。俐落乾淨的針法,迅速,整齊,順着手肘窩由下往上縫去,手臂互相貼合,感受到壓在他手上的重量是柔和的。

袖口完全接合了,他替線頭束結,将頭湊近手臂。

自然地,毫無芥蒂,沒有尴尬,彷佛連他們兩周來的隔閡都一塊兒接得天衣無縫。

審神者以牙齒截斷多馀的線。

咬斷的瞬間,他不經意和三日月對上視線。一對媚得駭人的上挑眉眼。

三日月沒見過主公原本的模樣,他習慣這副宛如被詛咒糾纏的臉,還有誘惑的雙眼。他看入他的眼底,眼眸是一湖豢養魚兒的水池,波紋蕩漾與魚尾攪混。

他被稱為天下五劍之最,幾乎是美的代名詞,因此他明白美貌是最無用的東西。

刀生來便是斬殺人的道具,無論再怎麽美麗,實力才是永遠不容置疑的真正标準。

人也如此。擁有雕琢絢麗的靈魂才是真正的美好。

雙眼能述說人一生的故事。

滄桑與歡暢,痛苦或幸福,眼總能說明一切。

眼也是最能令人沉淪的地方,一眼看透靈魂的本質後便一厥不振,神魂颠倒。

「好了。現在,我想應該有人跟你提過,我得拿走你身上的一個部位。」

原來是要找他進行黑暗的器官交易。

「這是一種制約,等價交換,我将為你獻上我的心髒。」

他可以得到心髒。為他感受生命,為他戰栗,為他跳動的心髒。聽上去很誘人,甚好,不過他該拿什麽交換呢?他想提一個足以與其匹敵的東西。

刀劍的心已無條件被他征服,他必須拿出第二有價值的附屬品。

忽然,他想起櫻花。美輪美奂的綻放,非常美麗的,在他心裏堪稱價值連城的東西。

三日月伸出手摟過審神者,欺身上前,低頭親吻。

深藍色細發滑過臉頰,服貼的觸碰,似花雨飄散在臉上。

若要形容櫻花,只有一道吻能與其匹配。

吻是靈魂的烙印,他要審神者雕琢過的靈魂上,有道他的刻痕,永久存在。

「那麽,嘴唇可好?」

他問。柔軟的聲調,像他隔着指套輕撫臉頰的觸感。

「抱歉。嘴唇已經有主了。」

審神者眯起眼朝他笑,眼裏水波顫亂,是兩泓深不見底的潭水,而他将如墜落水中的弦月,溺死其中,無法呼吸,與水化為一體,任由酒醉的詩人伸手撈抓。

三日月大受打擊,枯萎在審神者面前,盡顯腸斷的表情。

「我想,就這裏吧。你的手腕是我的了。」

審神者握起他的右手,那黑色手套在手腕處有道長型開口,露出柔軟的肌膚。審神者朝那吻去,輕柔地用兩片嘴唇齧咬,水潤依戀的觸感。

他擡眼看他,又是無言的煽惑,他似乎聞到淡淡菸味,即使這兒沒有煙管。

雲淡風輕,身穿白衣的谪仙,因為可怕的容貌被貶下凡間,可依然不減飄渺。

美眸碰撞着移入他的雙目,狂襲而來的海嘯要将他卷入海中。

三日月捏住他的下颚,欲吻,卻發現指腹擦去了他臉頰的顏色。

「哎丶這是......」

他望着審神者那塊被他擦去的疤痕,底下透出一股白皙。

審神者變回來了,毫無預警地。

就像他當時變成了孩子,三天後依然窈窕飄忽,像他心血來潮的高燒不退,突如其來的來臨,也突如其來的褪去,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

他們頓時松懈下來,說着濑見的藥雖然總是不管用,這次倒也撐了兩個禮拜之久之類的渾話。

清光還是不高興。主公是變回來了,不過濑見仍然是混蛋,應該乘着春風得意之際,沖過去把他們打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然後征服世界,雲雲。

山姥切說征服世界是他的特權。

三日月笑呵呵地品茶。那燒痕像樹皮碎裂般,一碰便掉落,他用手把審神者全身給剝了一遍,像在剝浸過水的水煮蛋,剝出水嫩白皙的內裏,剝得主公縮起身子直求饒。

審神者始終冷靜,他望着鏡子,用指尖小心翼翼觸碰自己恢複的臉頰。

不知是藥研的研究發生作用,又或者只是單純的藥性失效了。無論如何,他每天喝那麽多杯藥,如此也算值回票價,不管到底真相為何。

他想起濑見。濑見毀了他的臉,只求一絲痛快,他在掙紮。審神者明白。

半晌,他把鏡子擱下,碰撞的聲響不大,卻足以引起衆人的注意。

「時候到了,各位。」

他之前就在盤算,若是有幸變回原樣,不論劍術好壞與否,他都要去找濑見。這是信號,以免到時候因時間長久心軟了,而途中改變自己的決心。

現在信號搖響,正是時候,他會貫徹當初的意志。

審神者倏地站起,純白色和服被風吹起,搖晃,化為一張帆布,包攏衆人的注目。他拿起在萬屋買的一把普通長劍,扣在地上,伴随十足有力的命令。

「──出陣吧!」

鴉雀無聲,只馀木質地板被摩擦的聲音,他們整裝丶迅速在審神者面前列好隊伍。

戰争的氣氛渲染快速,風馳電掣地穿越每個人腦中,他們是刀,是軍人和武士,有着與生俱來的肅殺,自動調整至備戰狀态的機能,慣性所致的規律。

審神者不着铠甲,只将長袖紮起丶長刀系腰,跨步上馬。他凜然的神色讓刀劍不敢發出任何意見,莊嚴正經地跟在馬後,朝着敵軍陣營前進。

地點是池田屋外的三條大橋。

清光覺得毛骨悚然。這地方於他來講是生死相隔的地獄。他心裏發毛的拉緊了圍巾。

濑見巳暮彷佛能夠預知,領着軍隊在橋上迎接他們。他很悠哉,敲着下颚對審神者品頭論足。

「喲,兩周不見。你漂亮可愛的小臉蛋變回來啦?」

「是的,托你的福。」

主公居然還跟那種家夥說客套話。小狐丸氣哼哼地向三日月抱怨。

「噢,你當然得感謝我化學沒學好,否則你可能得拖着那張疤臉一輩子呢!」

他嘻皮笑臉的高聲道,彷佛這是什麽天大的好事。

審神者沒有搭理,徑自将話題切入正事。

「此番前來,是為了讓你付出代價。請你與我決鬥。」

「對我發戰帖啊。你打算鬥琴嗎?我對琴可不擅長哦。若要跟我比武術,你能行嗎?」

「不行,所以我們比劍。以刀劍為由的争端,就以刀劍收尾。」

主公準确無誤的抽出刀,将刀尖指向濑見,氣勢十足。那是從萬屋買來的普通日本刀,沒有附喪神,堅韌耐練。堅持不用本丸的刀劍,是因為若傷了斷了,他會心疼。

濑見裝出困惑的樣子。

「比劍?要是我不小心手刃了你該怎麽辦呢?」

「我也有可能不小心取你性命,彼此彼此。」

他噗地一聲笑出來,折服於這回答。脫去休閑西裝的外套,裏頭是一件嶄白的七分袖襯衫,鈕扣結地太整齊,和他毫不匹配,他伸手解去頸前兩顆扣子。

「行,小潔,都聽你的。那刀給我吧?」

他看見清光拿着另一把日本刀,是審神者替濑見準備的。他知道假使修正者用自己的刀劍,擦傷折斷了,他也會心疼。在這一點上,他們毫無二致。

濑見伸手要接,卻被身旁的太刀擋下。

歷史主義修正者,合同□□打擊部隊的隊長,編號太刀甲。

他恭敬的單腳跪下,雙手呈上自己的本體刀。

綻放着邪異光芒的盔甲,怵目驚心的骨尾,永遠環繞着紫煙的歷史主義修正部隊。他們總是氣焰高漲,殺人不眨眼,空洞的眼神能吸入一切情感。

然而他現在跪在這裏,請求,幾乎是哀求。拜托,讓他們與修正者共生死。

濑見很溫柔地哄他,輕輕的,只有他們那一方才聽得見,會被風吹散的聲音。一來一往的推托,最後他說不過。審神者看見他收下那把太刀。

「......好。好,我答應你。」

聽見堅定而有力的應答,不像濑見戲谑的聲音。他現在是修正者,是刀劍的主公。

然後濑見轉過身,對他微笑,舉起泛着紫光的太刀,和他的刀尖不謀而合。

兩方刀劍識相的退後幾步,戰場上只馀風聲呼嘯。兩道刺眼白色分別伫立於橋的頭尾。

「來,出招。」

他很瞧不起似地歪了歪頭。

審神者毫不猶豫的上前,猛力一劈。練習的時間太短,他學不來那些忍耐冷靜的武士美德,他要速戰速決,姿勢錯誤也無妨,砍就對了,能砍中濑見就是對的!

濑見很輕松的閃過,反手揮刀,朝着他的脖子去。

他本能性的後仰,腳步踉跄,心髒一瞬間顫抖。這時候他才明确感受到這充滿殺意的情景,雙方手上拿的是真刀,戳進肉中時會濺血的殺意。

他不死心的繼續揮砍,動作僅是丢棄美學的簡單暴力。

濑見想忍住笑意,趨身抵住那笨拙的攻擊。他覺得自己會贏,不過不能想,自大的人會輸,可他忍不住笑。小少爺竟然會為了打敗他而練劍,可惜的是練得不精。

審神者的攻勢沒有停歇,铿锵的聲音落了滿地。

對方總能輕易擋下他的攻擊,令人洩氣的發展。他突然覺得和服礙事,和木屐一塊絆着他的腳,他想張牙舞爪地撲過去,回歸最原始的人類野性。

才這麽想着,他就真的沖過去了。

那樣的爆發力把濑見吓了一跳,手反射的往前一削,刀尖分毫不差地刺進審神者的左側腹。

現場開始騷動,刀劍男士的無數眼镖能殺人,幸好濑見是出了名的滑溜。他對自己啧啧稱奇。

刺得好。傷不到髒器,卻能感覺十足疼痛的位置。

血汨汨從和服被切開的縫隙裏流出,順着側腰往下延伸,像中式旗袍裂開的腿部開岔。須臾,時間停擺般定格,審神者瞪着他,好像他搶了他的糖似地表情。

非常紮實的痛楚,當刀抽離時,鮮血頓時随着痛感迸發,他疼得想彎腰,但彎了會更疼。

傷口像火燒,又比不上火焰焚身的真實。

這是與死亡共舞的一朵花,綻放在側腹,而他沁着冷汗澆花。

「怎麽樣才算勝利呢?這樣好了,我就取你一只眼睛吧?」

濑見打量的說着,旋即側身擺出攻擊架式。

眼睛。僅是言語便讓他的雙眼爆出刺痛。審神者俐落地跳開,長刀像被他牽引着沖去,雙手握緊得打顫,他奮力将刀往上一勾,刀尖碰上刀尖的正面沖突。

擋住了,他再扭身一砍,金屬摩擦的聲響毫不客氣地遁入耳裏,他卻心念着側腹炸開的血花。

太刀被他狠狠砍飛,旋轉着朝橋邊滑去。

刀飛得筆直,像它從濑見手中松脫時,他那純粹而凄厲的喘氣。

他幾乎是撲過去的,當刀飛離的時候,迅猛的回身丶拔腿奔跑,然後撞上橋杆,并且翻落。

像在替小女孩追着落進河裏的一只木屐,卯足全力。

江雪想起當時長谷部為了接下審神者,也是這樣狂奔着,能夠粉碎一切的烈風。

濑見在抛物線路徑上奪下了刀,同時整個人倒翻過去。

他勉強能以标準的體育員姿勢,翻得華麗優美,但無法将單手懸挂在橋沿的動作做得漂亮。

審神者又覺得心髒緊縮,只差一秒,一公分,濑見就會跟刀一起墜落橋下。

他義無反顧,寧可狼狽地挂在橋邊也要那把刀完好無缺。

時空溯行軍的騷動,和他身後刀劍一樣是繁喧的緊張。

這是一個被愛意串連的戰場,無數死傷覆蓋的忐忑不安。害怕失去,為了對方憂憤,刀劍男士對審神者,審神者對刀劍;時空溯行軍對修正者,而修正者對溯行軍。

一樣的愛意。滿溢,潰堤,像挂在刀劍上的禦守,屍體灰飛煙滅,但那抹紅色永遠存在。

可是──不肯踩踏屍骨前進的人,就只能等着被踩碎。

他是如此堅信,身不由己。

所以當濑見抓着刀攀着橋梁時,他走到他面前,冷冽地刀鋒對準那張臉。

濑見挑眉對他笑,一個使力翻上橋邊,把刀撞離他的眼眶。

血液淌流,在過招的時候滴下,灑了滿地彼岸花的根。拿着刀旋轉就等同於與死亡周旋,這與在場後觀戰的感覺截然不同,戰鬥的真谛就是把兩人釘在地獄跟前跳舞。

每一個拉扯的動作都使傷口發疼,他疼得龇牙。

對方的攻擊兇猛得讓人手軟,讓人感覺到,他還真想取審神者一只眼睛。

眼看着刀尖越往眼前逼近,審神者的心髒也愈加收緊,擺脫不了的恐懼突然盈滿腦中,他只記得要揮動,剩下的就是躲刀,用蠻力劃開風的軌跡。

當濑見朝他縱身一躍,彷佛展盡劈開山河的氣勢,他下意識地肌肉收緊丶擡腿,像掄刀一般翻起了和服下擺,白皙長腿往他心口掃去。

濑見被他踹的措手不及,整個人跌倒着後仰,後腳跟才剛着地,那刀尖已經刺來。

完美的角度,正好戳進他的左眼裏。

水晶體被切開,像蒟蒻彈性的觸感。實痛。但他沒有飙起國罵,心裏嘴裏都沒有。

思考忽然變得迅速,混亂的思緒跑馬燈般千萬毫秒內奔馳過他的腦袋。他想起小貓嗚咽的鳴叫聲,颠颠着跟在他後頭無聲無息的腳步,柔柔乖巧窩在他懷裏的白毛。

他只是想出一口氣,這是最後了,他以為決鬥能夠改變什麽,其實仍舊是徒勞。

他可憐的孩子,明明只是由衷希望可以重回主人的懷抱,他們并無過錯。

有誰能夠明白那樣憐愛的心情?伴随着悔恨的憐愛。

可悲的,惹人疼惜的,小貓般地。在粗壯邪惡的外表下,有着最柔弱的心靈。

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哭泣,夜半時分裹在棉被裏瑟瑟發抖,哭得他撕心裂肺。夢呓時念着前主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說不要走,說帶我走!

不過他得面對現實,取走一只眼睛只能洩憤,沒有任何益處。

故事終究會走到結局。而這故事的結局是标準的,審神者和刀劍們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在幸福快樂的套路裏,沒有惡龍生存的馀地,這是宿命。

最後他幽默地想道:哈,誰能想到小潔的美腿踢人會那麽痛!

濑見巳暮倒在橋上,血染紅了半張臉,他微微喘氣,把一切痛苦都化為呼吸吐盡了。

審神者由上往下和他對視,那表情活像眼睛被砍的是他。

「你贏了。現在你想要怎麽樣?」

「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個了斷。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以後公平競争。」

他放聲大笑,笑得壯烈。他每笑一次,眼睛的傷口就抽痛,刺穿腦髓的痛,可他還是笑。

「公平!見鬼了,虧你說得出口,這場戰争一開始就不公平!你有源源不絕的兵力,有該死的時空政府可以撐腰,你要我用什麽來打贏你?我們就是等死。」

「瞧瞧現在在哪裏?三條大橋。我們已經失去了五個據點,等你們攻下池田屋,攻下江戶......那就是最後了,我們再無可以翻身的機會,就這樣被丢棄在這時空,無處可去,沒有前任主人的時空,一個宣告失敗的時空。你要他們怎麽辦!」

審神者的心軟得像棉絮,經不起這樣的悲恸,好像被丢棄的是他的刀劍似地,他被悲傷竄襲全身,但他只能秉持着原意,不抵抗丶不傷害他人的人,即死。

世界是殘忍的,無法十全十美,人們的勝利是由敵方鮮血的失敗所構築起。

「我不要你同情。有種就殺了我,用你那把刀。」

看見他的眼裏有淚光,濑見鄙夷地哼笑。

此時,太刀甲介入兩人之間,他高大的身材像萎縮般緩緩移動,朝審神者低着頭。

「請手下留情。」

與他粗曠的外貌不符,他的聲音非常溫婉,柔和地,充滿誠懇。他的眼裏以往燃燒着紫色光芒,現在卻似水軟濡,沾黏着無盡的懇求。

濑見用完好無缺的那只眼瞪他。

「無論勝敗與否,要平安回本丸,您答應過我的。」

太刀不疾不徐的說道,他扶起濑見,跟着上來的大太刀将他搬進懷裏,百般小心翼翼。濑見還想說什麽,可是他的話全被大太刀強壯的臂膀給塞了回去。

「失禮了,就此告退。」

他客氣地像是審神者救了他主子的命。彎腰鞠躬時,深紅色手縫禦守從領口間垂下。

審神者心裏冷暖交錯,刀尖刺進眼睛裏的觸感,藉由劍身傳導至手心,那種感覺讓他發寒;可是太刀對濑見說的話令他心頭發暖。

濑見只明白他的刀劍心念前主,可是不知道他們也深愛着修正者。他們是共生體,互相扶持,并且相愛,無論最後的結果為何──他們沉浸在與修正者相處的過程。

清光從後頭搭住他的肩膀,他頓時失了力氣,往後靠在清光的肩上。

「......這樣夠了嗎?」

他的聲音像堵塞在煙管裏的菸草,終於被火燃燒殆盡化為煙的樣子。傷口的血已經被風吹得乾涸,審神者的眼裏滾燙着眼淚,要醞釀一壺酒,在往後的生世品嘗。

「一只眼睛,夠了。」

加州清光拉緊圍巾,捏了捏主公發抖的手臂。

太郎太刀從後頭湊近,攔腰抱起了審神者。他們心裏有種與生俱來的默契,明白什麽時候該點到為止,一行人牽着馬打道回府,莊嚴正經正如他們來時的氣氛。

刀劍男士與時空溯行軍背道而馳,各自離去。

地上拖起沉重的影子,冗長而墨黑。

搖搖欲墜如落花,撒了滿地的殘缺,一步一步,在三條大橋上印着永世的對立。

直到三日月宗近真正瞧見審神者喝茶的樣子,他才明白何謂輕飄飄的。

樹上的蟬十分聒噪,擲地有聲地,像硬拿着長指甲刮過琴弦的刺耳。

主公端坐在桌前,腰挺得筆直。他雙手捧着茶杯丶嘴唇輕抿杯緣,像鳥兒銜着花朵。

面色潔白勝雪,冰肌玉骨,即使不抽菸也猶如籠罩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在這喧嚣的氣氛下,他依然怡然自得的品茶。

彷佛一嘆息便會冰消瓦解的清雅,眉眼間雲行水臨。

還真的輕飄飄的。

「主公,頗有古風呢。」

歌仙倚在審神者旁,心領神會的替三日月發表意見。

審神者的微笑像字裏行間精心雕砌的詞彙。

「濑見巳暮。」

他突然道,語調之輕柔。蟬鳴随着炎日溫度增加越加聒耳,他的聲音卻沒有融化在蟬聲中。

原本慵懶躲在廊檐下的刀劍們全豎起了耳朵,他們不明白,為什麽要用這個名字破壞此時此刻的安寧。審神者只是伸出一指,指向攀在樹上的蟬。

「聽,陣雨蟬鳴。蟬兒十七年的光陰全埋在土中,它們用盡力氣,在褪殼後剩下的四個星期,燃燒僅存的生命,化為最後的歌曲。有個詞能形容這情景。」

「......相聞歌離蟬時雨。」

歌仙自言自語般地詠着俳句。

「是的,蟬時雨。這是最後了,明知徒勞無功,再怎麽如何也無法挽回即将消逝的生命,只能傾盡所有,以歌唱抗拒,以蟬鳴證明自己的存在。」

三日月頓了一下,想露出怎樣也抓不住要領的表情,可是審神者直直望入他的雙眼。

不只是望入他的雙眼。他望入記憶,關於濑見那彷佛臨死的告解。

無謂的掙紮。明知如此,卻仍然掙紮。

在空無一物的海面上依然奮力撲騰,直到喪失掙紮的力氣。

「那個人,他們,歌唱最後的生命,最後殒滅在火焰中。」

審神者不稱他濑見了。

他不過就是一個歷史主義修正者,刀劍的主公。為了找尋一絲希望嘗試一切的修正者。

濑見巳暮(せみしぐれ)──以及蟬時雨(せみしぐれ)。

若是換作刀劍男士,這樣眼看着願望逐漸破滅而無能為力,大概也會如此掙紮。

就如他說過的。同甘共苦,一同出生入死,他們互相奉獻生命,為對方而活。

刀劍随時可以為他赴死,而審神者亦然。

他們與敵方像一座正反兩面的鏡子,映照出相對的樣貌。

再如何改變觀看的角度,都是如出一轍的相像。

可正因相像,所以沒有退讓的馀地。為了守護自己的愛,只能靠争鬥,而這世界黑白分明,勝負是殘忍的東西,他們兩方都并非正義,也非邪惡。

「濑見巳暮和蟬時雨。」

審神者輕輕念着。

三日月側頭親吻他禱念的雙唇,抹去修正者令人欽佩的愛。

主公突然笑得很純真,伸手推他。

「我說過,嘴唇已經有主了。」

三日月覺得背脊發寒,轉頭才發現加州清光厲鬼般瞪着他。

歌仙在一旁良心不安地清着喉嚨。

審神者又笑了。

他的笑,像雪滲入肌膚裏,雲淡風輕的醉人。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結束濑見篇了,我感慨到不知道該說什麽。

下回才是厚君的回合!厚君出去修行不是為了打濑見,完全不是,濑見是主公要打的。厚君再怎麽修煉成超級肌肉男也沒辦法打到濑見,秉着這點一直沒讓他回家,反正回來了也做不了什麽,乾脆就放生(?)

所以......好吧,我知道這不是理由,來,想揍我就揍吧_(:3」∠)_(壯烈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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