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髒被刺破的那一刻。
艾利的胸膛裏, 刺骨的冰涼泛濫開來。
猶如寒潮突至,一下子就将他全身都籠罩在內。
冷。
但是沒有疼痛。
匪夷所思地, 鑽心劇痛, 竟然連一絲都不曾出現。
胸口的确被完全紮破了才對。
血肉撕裂,鮮紅的血液以駭人之勢噴湧出來, 将少年的衣物染得赤紅。血花點點,也在空中飛灑。
“為……”
為什麽?
冰髓晶制成的長釘,內裏同樣封印了無數靈魂。
可能是因為, 死者的靈魂不願意傷害他, 疼痛也被溶解了……但更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血也從喉間溢出, 順着艾利的嘴角流了下來。
他的脖頸紅了大片, 身上哪裏都是濺開的血,如此血淋淋的模樣,看着就慘不忍睹,痛苦萬分。
然而,他的表情,卻不是遭遇這種事能露出的表情。
全是怎麽想都想不到的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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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腔裏的那顆心髒,的确破碎了, 痛苦理所應當地出現——卻沒有直接傳遞給他, 而是【還】給了另一個人。
‘還……為什麽, 我會這樣想?身體裏的這顆心, 難道不是我自己的嗎?’
艾利的思維完全混亂了, 他幾乎無法理清頭緒。
他将什麽女主角什麽淨化, 全都忘了個幹淨, 跟此時最重要的東西相比,這些玩意兒根本什麽都不算!
‘如果不是我的,那是誰的?太荒謬了,怎麽可能相信……告訴我這就是真相的聲音,又是從哪裏來的。’
‘到底,想告訴我……想讓我想起什麽?’
就是這樣。
伴随着心髒被刺破,似是壓抑了無數歲月的記憶,也在同一時間撲向了艾利。
艾利的意識,不受控制地進入了這些記憶。
數不勝數的畫面如光線,如迅疾的閃電,雜亂無章地飛速而過。
神的記憶有多複雜沉重,凡人根本無法想象,也無法承受。
只是瞬間的接觸,艾利的頭顱就仿佛要炸開了,直至這時,真正屬于他的劇痛才姍姍來遲。
“唔、唔……啊啊啊啊!”
他發出痛苦的叫聲,手腳不斷掙紮,可被繩子綁住,以他現在的力量還是無法掙脫。
蜜拉以為,這是淨化起效的表現,但其實跟淨化儀式沒有任何關聯。
第一步已經完成,蜜拉狠下心,又閉着眼睛念誦咒文,将剩下的釘子紮進少年的手掌。
她的力氣不夠,精神也恍惚,本來還應該釘住艾利的雙腳,卻沒法完整地進行下去。
不過,怎麽都無所謂了。
艾利只掙紮了最開始那一小會兒,很快,他就突兀地安靜下來。
被濺上鮮血的眼簾,逐漸向下合攏,遮掩住漸漸空洞起來的金眸。
那些足以擠爆腦袋的沉重記憶,已經走完了流程,從頭至尾沖刷了一遍,最後停留在了關鍵之處。
那也是那位神明的記憶中,最早的那一部分。
艾利——
想起來了。
如今停留在自己身體裏的心髒,确實不屬于自己。
在數字無法估量的遠古過去,在那個除了光明與黑暗以外,萬物都未誕生的世界。
世間最先誕生的事物,是太陽。
偌大的空間,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太陽。
太陽十分孤獨。
幸好,他的出現,帶來了光明和熱量,也讓另一個存在順勢誕生。
世間有了光,光照不完全的地方,便被塗抹上了濃濃的漆黑,後來的生命将其稱作“黑暗”,那就是光明的背面。
太陽早就發現了黑暗,畢竟算是一前一後出現的,只是自黑暗誕生的那個意識,比他要晚許久覺醒。
一開始他想靠近,和黑暗做朋友。
啊,那時候可沒有“朋友”這個概念,太陽就是太寂寞了,單純地想跟類似的存在說話而已。
但不管他怎麽興奮地追逐,黑暗都會比他更快地驚恐逃離。
那孩子不肯跟他說話,好像膽子非常小,這讓太陽非常苦惱。
他們總是聚不到一起,仿佛規則就是這樣:光與暗只能相鄰而依,永遠無法融為一體。
所幸,太陽不是随随便便就會放棄的太陽。
反正挂在空白的光芒中央,也只能挂着,沒事可做,他锲而不舍地天天追着黑暗跑:“這是哪裏?怎麽什麽都沒有,只有我們嗎?”
“你在嗎?你寂寞嗎?跟我聊聊天呀,我快要睡着了,來來來不要害怕,我們說說話吧。”
“哎,我忽然發現,我們是不是應該給自己取個名字啊?我已經取好了,你呢,別不好意思啦,要怎麽叫你?總不能叫你小黑……唔,其實挺可愛的!小黑小黑,小黑!”
太陽的精力和他的好奇心一樣,極度旺盛,盛烈到可以把他追着跑的黑暗烤糊。
這時的他還不需要收斂本性,也不需要盡量讓自己溫柔可親,變得更像個主神一點。
他的性子非常簡單,一眼能看穿。
畢竟構成太陽的,就是時時都在釋放光芒的熾熱能量。光芒無差別放送,勢無可擋。
所以,這就導致黑暗的意識受了頗多的苦,而太陽還完全沒意識到。
他光是追着黑暗跑,就追了大約一千年。
雖然他們依舊沒能順利會師,連個邊兒都沒挨着,但收獲還是巨大。
膽小的黑暗似是怕了燦爛的太陽了,拉鋸戰終于結束,這兩個獨一無二的存在總算交換了名字。
黑暗當然不叫小黑,哪怕那時候并沒有參照物,他也覺得這個名字太傻,堅持要自己給自己取。
“埃西裏斯,嗯嗯,真好聽,比小黑好聽多啦。”
太陽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贊美起黑暗給自己取的名字,就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揪着小黑不放。
小黑……不,埃西裏斯對此沒有發表意見。
他是從黑暗的混沌中誕生的,理所應當地繼承了黑暗的特征:沉默,陰冷,邪惡,以及最重要的,非常厭惡有光的地方。
有光的地方就沒有陰影,全是黑暗的地方就不可能有光。
身為黑暗的埃裏西斯排斥太陽,非常合情合理。
只是太陽并不以為然,他很喜歡埃西裏斯,不介意他陰沉冷漠,性格不讨人喜歡。
因為這裏只有他們。
一千年,兩千年,三千年……多少歲月過去了。
空空蕩蕩的世界,還是只有他們兩個。
太陽說:“‘邪惡’是什麽意思,埃西裏斯想說自己很壞?完全沒有!這兒又沒什麽可以做的,就算有……有我在,你也幹不了壞事,要是想搗亂,我就追着你一陣猛烤!”
太陽說:“我覺得你挺好的,不愛說話不能叫缺點吧。嗯,埃西裏斯其實很溫柔,你知道我很怕一個人待着,即使不喜歡我,也會和我說話。”
太陽還說:“埃西裏斯,我真想見你。一直,一直一直,我們都只能像這樣隔空說話。黑暗的深處是什麽樣子,住在那裏的你是什麽感覺,如果沒有光,會冷嗎,你會害怕嗎?對不起,我完全想象不到。”
埃西裏斯當時沒有回答他,跟往常一樣寡言少語。
太陽心頭落寞,他只知道自己這時的心情怪怪的,卻不明白這叫“悲傷”和“失落”。
他們維持着這種模式相處。
光的最邊緣,緊靠着黑暗的最邊緣。說不盡的數千年下來,仿佛這樣就能叫做互相依靠的“陪伴”。
直到有一天。
“很冷。”黑暗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埃西裏斯拖了這麽久,才勉強地回答了太陽的問題。
黑暗裏的聲音含糊不清:“太冷了……很不舒服,很……”
雖然沒有說出口。
但太陽想,埃西裏斯應該會感到害怕。
即使是站在光芒中心裏的他,在曾經最寂寞的時候,也不自禁地畏懼過。
他想要幫助埃西裏斯,這個念頭始終在心裏留存着,尋找可以實施的機會。
運氣很好,太陽澎湃洶湧的力量,經過如此漫長歲月的積累,總算被聚攏。
他脫離本體,變成了很方便的形狀,後面還照着這個樣子,創造了一個種族。他叫他們為“人類”。
在這個形态下,胸膛裏的時刻跳動的那顆核心,是太陽力量的濃縮體。
太陽耐心地等到埃西裏斯也攢足力量,和他一樣有了人形,便偷偷地做了一件事:
他把自己體內,後來被命名為“心髒”的東西挖了出來,想辦法把包裹在最裏面的核心分離出來,自己留下。
剩下的核心的外衣,也就是“心髒”,則悄悄等到埃西裏斯凝成實體的剎那,仗着自己那時候更強,借機跟他換了一下。
沒錯!
太陽把自己的心髒,跟埃西裏斯的心髒互換了。
“只是外衣而已,應該沒事吧……埃西裏斯沒發現,還好還好,他沒幹壞事,結果反而是我幹了。”
太陽頗為心虛,還因為自己挖自己心的驚人之舉受了不少苦,但他并不後悔。
包裹過自己神核的心髒外衣,雖說已經沒有太陽的本源了,但上面還殘留着很多屬于太陽的力量。
提前做準備的那時,太陽心口嘩啦啦冒血,卻不在意地原地蹲蹲,捧着心髒吹了足足半年的風,才把上面殘留的熱量吹到冷卻。
最後剩下的太陽之力,就只有一小絲。
那股力量很淡,比較柔和,不會傷害到黑暗的意識,頂多剛開始還不适應的時候,會讓埃西裏斯感到有點痛……
不過很快就好了!
有了這個,就算一直待在沒有光、沒有溫度的黑暗裏,埃西裏斯也不會再感到那麽寒冷。
太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埃西裏斯,就怕自己的擅作主張被讨厭。
埃西裏斯那邊也沒發現,說明他的計劃是成功的。
太陽自然開心得不得了,即使他這邊直接換上了埃裏西斯的心髒,裏面殘留的陰冷力量毫無削弱,讓他頗長一段時間都無法适應,實在是難受得慌。
不過也還好,忍忍,在什麽都沒有的虛空中多翻滾幾圈,不舒服的滋味就能淡掉。
太陽很高興能幫到自己的“朋友”。
因此,這是一個秘密。
埃西裏斯不知道,後面來到他身邊的【】也不知道。
誰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除了太陽自己。
他還有想過,埃西裏斯很重要的“心”,被他悄悄換到了自己胸膛裏,這麽不地道的事做了,又不能再還回去。
那就只能……
小心再小心,從此以後,竭盡全力保護好埃西裏斯的“心”了!
從不能告訴任何人的秘密。
到決心一定要守住的誓言。
太陽他,非常想要堅持不變。
可是。
後來,到底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呢。
“……”
“埃……”
“埃西……裏斯……”
深紮地面的聖架上,渾身是血的少年嗓音喑啞,斷斷續續地喊着一個人的名字。
他的思維還是混亂着的,眼前血紅一片。
在他身前的蜜拉又做了什麽,其他人的反應是什麽,少年都失去了去關注的意識。
心被割開的疼痛,直至此時才有了實感。
艾利無法說出原因,但他真的很難受。
“太陽”真的是他嗎?
不知道,還無法确定。
可沒能完成誓言,守護好“朋友”的心的悲痛,切切實實地來到了他身上。
“埃西裏斯……”
艾利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滴落在布滿血斑的地面,似還濺起了一片灰塵。
他哽咽,牙齒磨過下唇,齒尖不知怎麽咬破了脆弱的嘴唇,讓本來稍微淡去一點的血腥味,又變得濃郁。
說不出此時是痛得更多,還是難過得更多。
模糊間,有人低聲問他:“為什麽要哭?”
“我……突然很想見一個人……”
艾利仍在吧嗒掉眼淚,臉色蒼白如紙:“他對我……非常非常重要,我對不起他……我想見他……”
那人又問:“你說的那個他,是誰?”
“埃西裏斯……”艾利閉上眼:“他的名字,叫埃西裏斯。”
“……”
沉默短暫地蕩開。
艾利被混合的血淚打髒的面頰,冷不防被他人的手指觸碰。
那人的指腹最先碰到他,帶來了讓他漸漸清醒過來的冰涼。
但是,不會感到寒冷,反而得到了一絲慰藉般的溫暖。
艾利的身子微顫,随後他睜開眼。
出現在視野中心的身影,屬于他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黑發男人的模樣,還跟他們分開時一樣,似乎并沒有出現變化。
他還是那般美麗,神秘,蒼白。
無論背景顏色是黑是白,亦或是缤紛多彩,此時此刻,都只能淪為他深邃眸中的陪襯。
“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觸碰到艾利面頰的那根手指,在他們對視時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許是內心的堅持更勝一籌,到底沒有欲蓋彌彰地收回。
男人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
仿佛是為了确認。
仿佛是為了尋找真正的答案。
“是我嗎。”
“如果我是你口中的埃西裏斯,那麽……”
“你是誰。”
這才是男人最想知道的問題。
——你看起來如此了解我,而我卻失去了全部記憶,這是為什麽?
——你究竟是真心對我還是恨我,你抛棄我卻又想要見我,你不停呼喚我的名字,你的悲傷,你流下的眼淚是因為我。
——你是誰?你與我之間,究竟有什麽淵源。
——又是為什麽……
他會因為從他眼中落下的淚水,痛徹心扉。
人也要瘋掉了。
因為少年血淋淋的模樣,讓他在瞬間的恍惚過後,所有念頭都在腦中炸開,剎那扭曲得想要發狂。
艾利呆了一陣:“……”
埃西裏斯出現了,好像不是幻覺。
關于男人的問題,他本覺得答案很容易脫口,因為問題本身就很簡單。
可他還未開口,便覺得答案需要更改。
正定定注視着自己的男人,渾身萦繞着無比混亂的情緒。
艾利不在的這段時間,埃西裏斯不知道經歷了什麽……
對,男人現在的狀态,就是非常奇怪。
他想要答案,漆黑的眸子不顯高光,态度表現得極其迫切。
在此基礎上,嗓音低沉,焦慮中不帶溫度。
它們像凝聚了危險氣息的帶電絲線,将黑發男人緊密纏繞。
給人一種感覺:如果不說,或是膽敢撒謊,下場一定會相當凄慘。
然而——這股焦灼,仿若處于崩潰邊緣的強撐,本身就很不對勁。
艾利莫名地覺得,埃西裏斯想要他的回答,但又害怕他的回答。
即使一個字說得不對,極小的地方出了問題,這個男人心中繃到最緊的那根線,就會砰然斷裂。
那時候就完了,想救都救不回來。
艾利(心聲):‘……我靠,誰來跟我前情提要一下,誰惹他了,他又是怎麽了?!’
靠譜的提拉a夢不在服務區,艾利沒有讀心術,情商還不咋樣,一時間聲音卡住,頗為迷茫呆滞。
埃西裏斯的目光,讓他壓力很大,連自己還被釘着都忘了。
這。
這這這。
……呃。
實在拖不下去了。
艾利只能帶着拼死一搏的心态,結束對埃西裏斯心理活動的揣測。
這個男人,如今是被丢掉後,憤怒不安焦躁地找上門來“報仇”的野貓。
不能讓他傷心,不能捅他的痛處,必須找準他最在意的地方,讓他穩固自信,重新找回安全感……
那麽。
艾利開口了:
“你應該能猜到一點。”
“我特殊對待你,一直不想告訴你過往的原因,都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