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此之前, 地面的生靈只知道太陽是唯一的神,而對冥界之主一無所知。

他們知道“冥界”, 但只限于聽說過這個名字, 以及模模糊糊地了解到,那裏是死去靈魂的歸處, 也是亡魂迎來新生的起點。

除此之外,更多的信息就沒有了。

冥界裏是什麽樣子,死去的靈魂如何才能去那裏, 又要在其中遭遇什麽, 全是一團迷霧。

非常意外, 人們對只知道名字的冥界并不好奇, 也從未産生強烈的恐懼。

這不是因為他們對未知漠不關心,單純是因為,神很早就告訴他們,不需要心懷恐懼。

“不用擔心,那是誰都會經過的地方,沒有什麽可害怕的。”

那時,紅發的神明還沒有突然沉睡, 依然是衆生最熟悉的模樣。

他告訴有點不安的信徒, 語氣輕柔:“前往冥界, 只是輪回中的一個環節, 那裏不是終點, 也不存在會讓你們恐懼的東西。”

“可能……那裏沒有光, 總是黑暗的, 會覺得有些不習慣?”

“那這樣好了,每一個靈魂,在前往冥界的路上,都能得到我分下的一縷陽光。這是我對你們的祝福,願所有生命,都能在溫暖中迎接來生。”

有了溫暖的陽光相伴,即使死後要前往一片昏暗的地方,大家都不會再擔心了。

當生命即将終結之際,垂死的生靈心中,沒有半分恐懼。

因為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不管身處在明亮的室內,還是污濁的角落。

陽光都會無聲地落下,籠罩住即将脫離軀殼的靈魂,給他帶去無以倫比的安撫和暖意。

好似現在只是一日之中的黃昏,待到光芒撤下,靈魂們只需要忍受一段并不漫長的黑夜,就能重新看到太陽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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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笑着說,忍耐一下。

無論何時,他都會跟随天邊的霞光一起,迎接每一個生命的歸來。

至于冥界是什麽樣子……

神明賣起了關子,只道他們到時候就知道了,去等待吧。

所有生靈都相信他說的話,絕不會懷疑此言有假。

如此一來,誰還會害怕呢?

他們心裏甚至還會生出期待,以輕快的、雀躍的、全是積極的心态,帶着輕松的微笑,投入冥界的懷抱。

也許只是神明的無心之舉。

但,這讓靈魂們身上帶着的那一縷陽光,一下子變得更加明亮。

當這些靈魂脫離失去生機的軀殼,沒入地底,彙聚到直通冥界大門的幽暗長河中。

他們就成了無數顆光點,大大小小,形狀不一,共同點是都在閃爍。

晦暗之下幽藍色的冥河,硬是被數不勝數閃亮的星星點點,變成了夜晚懸挂在天邊的璀璨銀河。

銀河之水流入更加昏暗的地方,環繞一周,流經了整個冥界,也将無光的幽冥深處點亮了一點。

雖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點而已,無法壓過冥界自誕生就出現的黑暗。

而且随着靈魂被冥河洗淨鉛華,順着河水離開冥界,轉世重生,攜帶的陽光也會離去……

但總歸是亮過一瞬。

每日順水來到冥界的靈魂源源不斷,星星般的光點,也會源源不斷地來來去去。

冥界之中,是真的又黑又冷,四周還光禿禿暗沉沉,什麽都沒有。

因為神明的鋪墊,帶着期待來的靈魂看到這副光景,就算給大人面子,也難免有點失望。

還沒被冥河泡幹淨生前記憶時,緊挨着的一團靈魂會聊天。

聊的不外乎是生前的事,說說你是什麽族的,我又是哪兒人,自己老家風景秀麗人美好吃的多,歡迎大家轉世之後來玩——開玩笑的,轉世後早忘記誰是誰了。

說着說着,對啥都沒有的冥界的抱怨,也就捎帶着說出來了。

靈魂們各抒己見,紛紛表示河邊再不濟應該弄個山丘,花花草草栽不活,至少也修個好看的房子湊合湊合。

遠處那麽大一片空地,不搞點裝飾也很浪費,建棟宮殿就不錯,比如神明大人喜歡的那種風格……對了,大人他喜歡什麽風格來着?

然而誰都說不清楚大人喜歡什麽,有的說大人喜歡花,有的說大人喜歡彈琴。

還有的說你們這些家夥太膚淺了,大人他大愛無疆,什麽都喜歡,當然包括我,看看大人給我的陽光都比你們更多一點!

“個屁!”

“誰說大人喜歡你的,好不要臉!”

一坨靈魂在冥河裏大吵一架,沒有手腳不方便揍人,只能混亂地扭做一團。

幸好很快就沒了記憶,不然他們轉世之後,很有可能還要相約再打一次群架。

多虧所有好像沒有半點恐懼、吵得驚人的靈魂,連冥界都變得熱鬧了起來。

不過,由于靈魂轉世重生都不帶記憶,冥界的某些變化,誰都沒發現。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來到冥界的靈魂順着冥河之水一直往下飄,沿途看到的景象,忽然就不是純粹的荒蕪平地了。

河畔聳起了山丘,多出了零星幾排歪歪扭扭的植物——沒有枝葉也開不了花,只有光禿禿的杆子立在那裏。

山丘背後,一座高不可攀的宮殿若隐若現。

如果這些靈魂生前有幸去過海上,看見過傳說中太陽神的神殿,他們就會發現,屹立在冥界中央的這座宮殿,跟神明的神殿一模一樣。

除了顏色是黑色以外,其他的細節全都是照搬過來的,非常容易認。

可能冥河強制給靈魂洗幹淨記憶的理由之一,就是怕冥界的主人一直蹲在河邊的事實暴露。

這是一個絕對不能外洩的秘密。

冥界是有主人的,只是這位冥界之主極其低調。

他不故意為難這些靈魂轉世,該安排的默默安排好了,卻從來不在他們面前現身。

充斥冥界的黑暗,是屬于他的一部分。

冥界發生的一切,他全都知曉。

所以,他就算在冥河岸邊,無視時間流逝,經年不變地注視着滿河密集的光點,也不會被發現。

如此一來,更無人知道,冥界的主人到底聽到了多少靈魂們的聒噪。

又是出于什麽心态,一點一點,把荒蕪的冥界改造得——稍微接近了陽光所照耀的地面一點。

千年後又過了無數個千年,冥界的變化倒是越來越明顯。

有了宮殿後,冥界之主便住了進去。

宮殿內其他裝飾都是空的,只有王座還算有用。

這位從未宣揚過神名的冥神,坐在孤獨的王座上,随時都能望見冥界中最醒目的那條長河。

不僅黑暗被照亮了,好似溫度也被帶了進來。

每當不自禁陷入沉吟的時候,他那顆本該冰涼的心,總會莫名地湧出一絲奇異的暖流。

冥界之主将之歸結為心情的緣故。

即使只是遠遠地望着,聽着靈魂們毫不客氣的喧嘩聲,他的心情都會很好。

只不過,也不能望得太久。

會讓他産生一種錯覺,仿佛那珍貴的陽光,真的照到了被遺棄的冥界,而同樣被遺棄的他,只要想,也可以得到溫暖的光照……

錯覺就是錯覺。

于是冥界之主很快就會消沉下來,變暖的心髒也跟着浸入冰水,無情地陡然冷卻。

偶爾才會離開冥界的冥神肯定想不到,把陽光分給靈魂們的那位太陽,曾經對着夜空自言自語:

“冥界……我也不知道那裏是什麽樣。”

“埃西裏斯還好嗎?罷了,他恐怕不願意再見到我了。我總是自作主張,擅自做這些他不想接受的事,他感到厭煩是正常的。”

“可是,埃西裏斯。”

“我希望冥界是一個溫柔的地方,只能讓它再溫暖一點,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世界上僅有的兩位神明,一位向下俯瞰璀璨的星河,一位向上仰望漆黑的夜空。

他們自從某一次極為兇狠的争吵之後,便再沒有真正地見過面,時間過去了足有數千年。

對彼此的想法,他們并不了解。

啊,可能太陽神對冥界之主的了解,還是要比冥界之主對他的了解多一點。

冥界之主去地面的次數越來越少,看那攜帶陽光的長河的時間,反而不明顯地增加了起來。

如果不是後來出了意外,他本想要再也不離開冥界。

導火.索還是順着冥河來到冥界的亡靈。

以往的靈魂,就算不至于笑聲連天,他們的心态都是無比輕快的,仿若沒有一絲陰翳的晴朗天空。

因為歡樂的亡靈,陰沉的冥界都變得稍稍不那麽冰冷。

但從某一天起,失去的靈魂彙集進冥河,本應庇護他們的光點忽暗忽明,遠遠不如過去那般明亮。

一開始好歹還有光點,到後來,亡者的靈魂。忽然間失去了陽光的庇護。

“冷——”

“好、好可怕,救命,救命啊!”

靈魂在冥河中掙紮,不出一會兒就被凍得僵硬,凝固的表情寫滿了痛苦不堪。

他們掙紮的聲音傳入冥界之主耳中,讓他微愣過後,感到十分詫異。

這份痛苦,其實是來到冥界的靈魂必然會經歷的。

畢竟冥界本來就是這樣,黑暗會收割掉全部的生機,讓寒冷肆無忌憚地侵蝕靈體,習慣陽光與溫暖的靈魂待在這裏,就像被一點一點刮掉骨肉般難受。

感到輕松愉快,才是不正常的現象。

“不正常”在冥界持續了太久,久到冥界之主險些都忘了,他的冥界,原本是什麽受盡嫌惡的模樣。

“……”

“他遇到了什麽困難嗎?”

冥界之主微微蹙眉,第一個想到的是給予生命祝福的太陽神。

太陽不是會任性中斷祝福的性格。

對他的造物,他的信徒,一切在陽光下存在過的生命,他始終都是一視同仁的包容。

——只有與他背道而馳的黑暗,他不會再包容。

所以,冥界之主猜測,是不是太陽神臨時遇到了什麽事,才會忘記給失去的靈魂施加祝福。

他很擔心。

但就是不想表現出來,更別說親自出去一趟,探查個明白。

在冥界之主往死裏糾結的期間,湧來冥界的靈魂居然一下子數量暴增。

吵鬧極了。

冥界之主最初還不想去管,可後來竟是發現不對:

每一個在冥河中苦苦掙紮的靈魂,都仿佛瘋了一般,哭哭笑笑着,重複地叫着同一個名字。

他們瘋狂地呼喚着,絕不可能出現在此處的太陽。

“太陽,太陽啊!”

哭笑不停的靈魂嗓音癫狂,聲嘶力竭:“為什麽到不了您的腳邊,太陽啊!請您愛我!”

呼喚什麽太陽,又怎敢用這醜惡的面容期盼神的“愛”。

冥界之主數千年來,頭一次産生了莫名的憤怒之情。

他被這股說不清理由的怒意驅使,再也無法安心待在冥界,沖動之下來到了地面。

結果,卻完全背離了本來的預想。

冥界之主還是沒有跟太陽神真正對上面。

他就站在地面的某處陰影裏,擡頭仰望了一次天空。

就這麽簡單,他就明白了真相。

也就是這麽簡單,他決定報仇。

幾千年都不為人所知的冥界之主,在突來的一日敞開冥界大門。

先是生機盎然的大地突然被陰影覆蓋,樹木枯萎,花草凋零,不少過于弱小的生命,在瞬間停滞了呼吸。

然後,明亮的天空也被黑暗侵襲,大半都失去了光芒,猶如四分五裂後脫落的鏡片。

再之後,黑暗就來到了高空的神殿。

太陽神完全沒能反應過來。

應該說,沉浸在情人們的懷抱中的神,已經喪失了作為神的責任,神力自然倒退了不少。

在這種情況下,大地之上最強的存在,就是冥界之主。

那是地面已經全部淪陷,沒有當場失去生命的生靈,被黑暗中伸出的黑線束縛着,完全動彈不得。

只要這位冥界的主人有心,太陽神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哪怕光明是他的克星也一樣。

畢竟黑暗是他的主場,而如今的局勢,明顯是黑暗壓過了光明。

然而。

冥界之主之後的行動,就算是事後把他當做敵人來仇視的神的情人們,大抵都猜不透徹。

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放棄輕而易舉就能勝利的優勢,選擇讨不了任何好處,反而肉眼可見會頭破血流——

乃至于死的那條路。

當時就在現場的費爾,親眼看到冥界之主走出了黑暗。

光明所在,是他本不可能觸及之處。

但冥界的主人硬是踏了進來。

太陽神等同于最耀眼的光源,僅僅是靠近,就讓他漆黑的身體以極快的速度溶解,轉瞬便面目全非。

冥界之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的臉融化成一團扭曲黑影,只有大概是眼睛的兩團陰影,迸發出極致憤怒的寒芒。

他把太陽神從神的寶座上拖了下來,毫不留情,更不給半分顏面。

“不——不、不要啊!”

神明恐懼得差點暈死過去,但在那之前,冥界之主已經掐住了他纖細白皙的脖頸。

被從未體驗過的陰寒之氣灌注全身,太陽神的臉都青了,止不住地發抖。

冥界之主那邊卻更嚴重。

離太陽神越近,他被陽光腐蝕的程度就越劇烈。

太陽神的情緒波動越激烈,外洩的神力不受控制,帶給冥界之主的傷害毫無疑問更加嚴重。

誰都看得出來,這無疑是自殺的行為。

那時,黑暗所化的冥神已經徹底沒了人形,只剩瘋狂折射彎曲的黑線勉強纏繞,構建出還能屹立的高度。

害怕到極點的太陽神拼命哀求他:“放、放過我吧!我們、之間,沒有仇怨啊!”

“你……呃、呃……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都可以——給你啊!”

總是柔柔笑着的神哭起來,比他笑的模樣更美,竟到了動人心魄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冥界之主始終沒有松“手”。

他像是沒有心,殺意生起,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搖,

冥界之主說:“我要你付出代價。”

“為你的貪婪,為你的愚蠢,為你的——不可原諒的罪孽!”

雖然太陽還未墜落,但神殿先坍塌了。

殘破的廢墟潰散,于高空淩亂錯落,巨大令人驚恐的聲勢傳遍四野。

突來的紛亂,持續了頗久。

太陽神差點就被殺死了。

之所以是“差點”,也是他的運氣剛好到了這裏。

冥界之主到底是被陽光克制,硬撐到将太陽神拖到地面,他的力量便被消磨幹淨,陡然間變得虛弱不堪。

是之前無力參與進神戰的太陽神的情人,趁機給了他最後一擊。

費爾忘了自己是來質問神明的,最先憤怒地沖了上去——雖然瞬間就被打倒了。

魅魔在這裏派不上用場,趁機帶走了同樣沒用的塞壬。

只有精靈想出了辦法,他找到了被貪于玩樂的太陽神閑置的武器,将它交給了那個人類。

神的武器本來是豎琴模樣,但在人類騎士手中,臨時變成了一把劍。

于是,騎士不管自己的肉身無比脆弱,毫不畏懼地插手了神的戰鬥。

他用神的劍,刺傷了極度虛弱的冥界之主,救下了太陽神。

而太陽神,也對這個莫名出現的“敵人”,已經恐懼到連看都不想看到他的程度了。

因此壓根沒有細想,全憑那一刻最迫切的想法。

太陽神緊抓着人類騎士的手,雙眼不敢去看縮小得微不可見的黑影,口中發出無比刺耳的聲音:

“我——要詛咒你!”

不是太陽神不敢以絕後患,徹底殺死冥界之主,而是他就算想也做不到。

他只敢詛咒:“從此之後,只要是陽光能夠照到的地方,你都不能踏足。”

“不、不行——只要有陽光,你就不能出現在地面。”

“如果有一天陽光完全消失了……你,也會随着‘他’一起,徹底消失,徹底死去!”

發出這個詛咒的太陽神,除卻排斥再看到冥界之主以外,确實沒有更深的想法。

他還想不到那麽多。

靠這場沒頭沒腦的襲擊,受驚的神明楚楚可憐,變得尤其脆弱,把有心想質問的費爾心疼得忘了該做什麽。

懷疑和讨厭,全都轉換成了氣憤和仇恨,一股腦扔給了那個冥界之主。

此刻的費爾怎麽都想不到,後面會發生那麽多可怕的事。

譬如背叛。

譬如被後來的他,稱為冒牌貨的僞神被封印。

譬如徹底反轉了以往認知的真相,剎那間席卷全身的錯愕與悔恨……

還有一件事,雖然與他沒有直接的關系。

——掌管死亡輪回的冥界之主,隕落了。

因為當初那個詛咒。

當太陽從天空墜落,在地面砸出巨大的坑洞,四季消失,大地從此只有酷寒冰雪。

這個坑洞,直接破壞了冥界最外層的空間,運送靈魂的冥河,頃刻就被凍結。

冥界之主沒有阻止,也沒有用自己的力量将冥界修複。

因為。

在太陽墜落,陽光徹底消失的那一刻……

他就已經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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