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冥界雖然處在地底深處, 但還是一個獨立的空間。

只有遍布世界的地下冥河,才能夠尋到冥界的大門,并得到進入的允許。

埃西裏斯答應幫助太陽,為他所創造的生命提供轉生的途徑。

靈魂的歸處本來是黑暗,因為太陽創造出來的生命并非永生,總有一刻, 靈魂中的火光會熄滅,歸于暗的寧靜。

而埃西裏斯就是黑暗。

他将自己的領地變作冥界,也不讓消弭的靈魂融入黑暗, 壯大自己, 而是利用每個死去靈魂都會得到的新的陽光, 把他們重新送回光明的世界。

“我不需要多麽強大的力量。”他滿足于現在,只要能幫上心慕的太陽,自己能否得到好處,都無所謂。

只要太陽高興, 無論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自從開始創造生命, 太陽就變得十分忙碌。

他模仿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族,又覺得大地上只有這一種生靈格外單調, 便發揮想象,依次創造了塞壬、精靈、巨龍……

豐富世界的植物與動物, 也緊跟而上。

甚至于, 太陽沒有忘記冥界的埃西裏斯, 額外為了他, 創造了一個特別的種族:魔族。

魔族從岩漿中誕生, 居住在地下岩洞中。

環境較為昏暗,而且,岩洞的深度緊靠着冥河,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魔族與冥界,很容易挂上聯系。

太陽沒有直說,但用意很顯然,他專門為不願露面的埃西裏斯創造了一個種族,讓這個種族信仰黑暗,能夠在黑暗深處陪伴冥界的主人。

埃西裏斯為太陽的心意感動,但他卻并沒有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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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不需要強大的力量那樣,我也不需要信仰。”

他對太陽說:“信徒對我而言太麻煩了,只要別來冥界,他們愛去哪裏去哪裏。”

太陽說:“好吧,我也猜到了,你肯定不會接受,但還是……埃西裏斯,你啊。”

話沒有說完,太陽果然非常了解與自己相伴萬年的黑暗。

埃西裏斯渾身清冷,少有在意的東西,更不願與他人過多接觸,信徒之于他,只是偌大的負擔。

而且,這個代表黑暗的神自己習慣了孤獨,卻不想要帶上一整個種族,跟他一起忍受黑暗中的冰冷。

“比起冥界的陰冷,他們更喜歡有陽光的地面才對,不來才好,別到時候吵吵嚷嚷,就更煩了。”

“唉,你什麽時候能開朗一點呢,老是一個人待着,會長蘑菇的,滿滿當當地長出一堆哦。”

太陽仿佛什麽都知道。

但是,他顯然不知道,埃西裏斯方才險些接話:

——我也不想一個人待着,我想要……你能陪在我身邊。

不是蜷縮在腳底下的影子裏,而是堂堂正正地,與美麗紅發的主人并肩而立。

然而不可能,怎麽都做不到。

看似什麽都不想要的埃西裏斯,真正想要的東西只有一個。

那是世間最高高在上的珍寶,注定不能為誰所擁有。

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溝壑,被格格不入的光與暗劃分得無比鮮明,那道分界線,象征着難言的殘忍。

被埃西裏斯拒收的魔族,最後理所應當地成為了太陽神的信徒。

每一個生靈都憧憬着溫暖,這一點果然沒錯。

魔族紛紛開始往地面跑,與生在地面的其他種族混在一起,不甘示弱地在太陽面前刷着好感。

只不過,他們住的地方到底離冥界很近。

埃西裏斯沒有特意管過這群鬧騰(還很好色)的魔,但看在魔族是太陽為他所創造的份上,勉強忍受了“鄰居”的喧嘩,不曾将他們從地底扔出去。

再加上,太陽基于最初的想法,往魔族的本源加上不少黑暗的因素,讓魔族變得與其他種族不同。

他們沒有光明之力,無法修習光明魔法,如果黑暗的主宰放着他們不管,這群魔什麽也做不成,空有強勁的肉身,一個個都是菜雞。

沒辦法,還是看在太陽的面子上。

埃西裏斯勉為其難抽出空來,把自己的力量分出去一些,允許魔族使用,順帶創造了些許魔族才能使用的黑暗魔法。

這些魔法,大部分可以正常使用,其中的極少部分威力驚人,被機智的魔族當機立斷,封為禁術,絕不能輕易亂用。

其中就有靈魂獻祭的禁術,涉及到靈魂與死亡,那是冥界之主的專場。

——用生者的靈魂作為祭品,可以喚回死者的魂魄,要求是,祭品必須心甘情願,兩者是彼此的摯愛。

埃西裏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弄出這個魔法,也許是想到了自己。

內心冰冷的他深知“愛”的存在,卻從不敢去請求。

如果相愛的雙方中一人死去,另一人一定會不顧一切,想要挽留對方的生命。

這個奇怪的魔法,也會成為鑒定雙方的愛是否真實的方法。

埃西裏斯稍稍對世間互為摯愛者産生了憐憫。

祭品的靈魂獻給他後,他不會洗去靈魂的記憶,生者的靈魂來到冥界,也是同樣。

冥界之主懷着不應當存在的仁慈,給了這兩人來世再重逢的機會。

當然了,會保留靈魂的記憶,讓相愛者重逢這一點,并不為人而知。

魔族保存着禁術,并非一次都沒使用過。

然而,無一例外,使用者全都失敗了。

要麽是相愛者的愛不純粹,要麽是祭品在禁術成功前,便産生了強烈的畏懼之感——對死亡的畏懼,勝過了愛。

這個結果讓埃西裏斯錯愕,無論嘗試多少次,魔法的結果都會失敗。

沒來由地,他感到憤怒。

跟自己的期待被辜負沒有多大關聯,單純是因為——他不敢相信,世人所謂的“愛”,竟然會如此脆弱。

死亡就這樣讓人畏懼嗎?畏懼到無法跨越內心的障礙,讓摯愛之人得到新生的程度。

掌控死亡的神明無比失望。

他無法控制地想着,不應該是這樣。

如果是他,如果他所愛的太陽受到了傷害,他會毫不猶豫地為他獻出一切。

即使自己的存在徹底消弭,也不會退縮半分。

如果是他——

“……”

埃西裏斯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比起用這種方式,妄想向太陽證明自己的愛,他更希望所愛者永遠幸福,永遠不會受到傷害。

太陽曾經開玩笑似的說過:“埃西裏斯,你一點也不适合做冷酷無情的冥界之主,因為你從來都沒有無情過。”

“……那是在你面前。”

“不要嘴硬啦。”背對着他的紅發神明在偷笑,只是埃西裏斯看不見:“不止是對我,對其他所有活着或死去的事物,你的心始終是柔軟的。”

“即使是與你無關的生命,你都耐心地将他們送往來生。你喜歡開在我神殿裏的這些花?那天我發現了哦,花謝的時候,你好像有點難過。”

“啊差點扯遠了,最重要的是,你從來沒有傷害過誰。”

“我……”埃西裏斯張口,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他不認可這個評價,也無法承認,他對那些生靈的耐心,都來源于對他們的創造者的愛。

因為他們是太陽的造物,承載過陽光,便讓他覺得,只是看着他們,就仿佛看到了太陽,久違地感受到了陽光的溫度。

呆呆地望着他們時,他會不由自主地産生羨慕,還有……嫉妒。

嫉妒地面的生靈明明從未真正了解過太陽,卻能每日直視那道明亮的身影。

嫉妒他們明明只有無比短暫的生命,卻享受到了足夠多的優待,每時每刻都十分幸福。

所以,他并沒有太陽以為的那麽好。

埃西裏斯以為,就算嫉妒,他也習慣了,能夠一直如此地滿足于已經得到的,不去妄想更近一步。

但他小看了自己的嫉妒。

他也小看了人心中無止境的貪婪。

促使埃西裏斯與太陽神決裂的原因,就來源于此。

很久以前,太陽神的神殿不在隔絕人世的海上,而是在世界的中心,與繁華的城市接壤。

神喜歡熱鬧,喜歡人山人海的慶典,喜歡出現在每一個生靈臉上的歡笑。

他從不吝啬與凡人接觸,對凡人極好,甚至會親身加入進盛大的慶典,近乎不像一個被敬仰的主神。

因此,神犯下了錯誤。

就是對凡人過于親切,才讓某些愚昧的家夥心生妄想,以為,就可以得到神的青睐。

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國王的妄想。

那個愚昧的凡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愛上了神。

他不滿足于仰望太陽,為了讓神親自見他一面,竟瘋狂到拿自己的子民做威脅。

——如果神不來見我,我就殺掉一個人。

——如果神還是不肯出現,那第二天就是十個人,第三天一百人,第四天一千人……一直到神出現為止。

在他還未造下殺孽時,太陽神就出現了。

神勸告他不要這樣做,無知的凡人癡迷于他的美麗,只是答應,其後為了再見他,依然不知悔改。

這次神沒有再出現。

于是,凡人草率地殺死了第一個無辜的子民,緊接着,又是十個、一百個……

太陽的心中,必然無比痛苦。

他相當厭惡,但國王的行為讓他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與人間如此接近。

這是格外嚴重的失誤,不論再做出任何回應,都會讓原本和平的世界變得混亂。

所以,他什麽都不能幹涉。

在太陽正準備對國王施以處罰時,埃西裏斯從亡魂那裏得知了一切。

冥界之主震怒,動蕩了整個冥界,同時牽連到現世。

——埃西裏斯,收走了國王及其爪牙火光未盡的靈魂。

所有手中染血之人都未能逃脫,他将那些魂魄變作無法轉生的煙灰,化成黑暗的一部分。

吞噬了罪者的靈魂,借着靈魂中殘留的火光,黑暗終于有了直面太陽的機會。

雖然時間極其短暫。

雖然只能遠遠地看去一眼。

站在血泊不斷向下滑落的臺階上,冥界之主的面色比雪更蒼白,失去神采的雙瞳,黑得可怕。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太陽的臉,第一次主動對出現在臺階下方,仿若怔在原地的紅發神明開口。

也是唯一一次。

“這才是作為神應有的無情,你太縱容他們了,會讓這些生靈自以為摸清了你的底線,得寸進尺。”

“你現在做不到,沒關系,我來替你做。”

他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可以猜到,那雙金色的燦爛眼眸中,必然浮現出了不解,失望,以及——

不敢默念出哪個詞,雖然埃西裏斯已然接受。

冥界之主的心髒痛得驚人,仿佛承載了雙倍的痛苦,有些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可他還是堅持,把自己最想說的話說完:

“我深愛你,艾利艾斯。”

“不會再見了,艾利艾斯。”

直到冥界之主隕落的那一日。

他們果然沒有再相見。

——埃西裏斯轉世後最先恢複的記憶,也就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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