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毀正文
1997年,年關。十裏桃花燈,滿天爆紅竹。
青石板上零星殘雪,鋪滿了紅色的爆竹碎片,被水浸透浸爛呈現出落魄的暗紅,像是幹透了的血。
一雙髒兮兮的運動鞋踩在雪地裏,每一腳都帶着浸透了水的凝滞感,發出只有主人才能聽見的窸窣聲。
那是一個穿着軍綠色棉襖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健步如飛的男子,那人左手拎着一壺酒右手插在衣兜裏,他回頭不耐道:“吳涼,別磨蹭,快點!”
後面的小孩抖着手呵了一口白氣,動了動已經沒有知覺的腳趾頭,低着頭加快了步伐。
前面的男子放慢了腳步,嘴上卻不饒人:“晦氣,大過年的,要去接個拖油瓶,啞巴一樣屁都不知道說一個……你等下見了你姑母記得說點好聽的啊,過年呢……”
後面的孩子一聲不吭,只是把頭低的更低。
路程不遠,但是到了所謂的姑母家時,吳涼累的幾乎要跪下來。
推開門,喜慶的電視背景音撲面而來,飯桌上熱氣騰騰,所有氤氲的笑臉在看見吳涼的那一刻有了詭異的凝固。
吳涼勉強撐開了凍僵的臉對着桌上的女人笑:“姑母……”
桌上的女人終于反應過來,那是一個瘦小精幹的婦女,她一眼就看出了吳涼被凍的夠嗆,笑着招呼了客人,将吳涼帶到了浴室。
她将衣服放在置物架上,對着吳涼開口道:“吳涼啊,你家的事呢,我們也知道了,你呀,別害怕,現在就先住在姑母家,懂事些,別鬧騰,這是你表哥以前的衣服,你先穿着,以後給你買新的……”
那個年代,裝上熱水系統的人家還是挺少的,吳涼将熱水壺裏的水和着冷水混好,脫下衣服,拿着毛巾擦拭着冰冷的皮膚,雙手浸入熱水裏,他感到一陣微妙的刺痛透着隐隐的癢。他那時還不知道他這次長了凍瘡之後逃不過年年冬天長凍瘡的命運,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鏡子裏的臉,少年稚嫩的臉,透着皲裂似的紅暈,眼睛紅腫,沾了水之後一陣火辣辣的疼。
他不敢用太多的熱水,深怕遭唯一對他有好臉色的姑母嫌棄,身上的衣服透着一股樟腦的氣味,但是他終于不再那麽冷了,他将木門推開一條縫,外面的歡聲笑語傳進他的耳朵,他眼眶發熱,看着小輩們拿着紅包客廳撒歡,那是他們的熱鬧,而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局外人。
這場景在以後的漫漫歲月裏上演過無數次,節日,生日,他一直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着,沒有人問他想不想要,他也從未主動要求。
他明白要懂事,要乖,才不會惹人厭。因為除了他的父母,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包容他的嬌氣和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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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人籬下,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讓自己成為一個透明人,初中以後他一直住校,大學半工半讀,他每月都會寄錢給姑母家,但很少回去,似乎雙方都默認了這種交流方式。
親戚家想起吳涼,都評論一句:“吳涼啊,那可真是一個懂事又可憐的孩子……嗯?相親?算了吧,你看看他,養了那麽久,從來沒對人笑過,是個沒有心的,人如其名啊,天性涼薄……”
那一直是貼在他身上的标簽:懂事,可憐,涼薄,到死這标簽也只換來了他墓碑前的幾聲唏噓。
2017年,還是一個雪夜,他所有的不幸似乎都發生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之中。
他縮在被子裏,璀璨的煙花透過朦朦的玻璃在他眼前炸開,他的手機裏祝福短信不斷,是平時生意場上的泛泛之交,這些人也許摟着自己的愛人在沙發上看無聊卻溫馨的春晚,也許在和親朋好友一起圍着搓麻将,反正和他不一樣。他按着昏沉鈍痛的額頭,竟然無法想出一個可以在他發燒時給他送藥的人,他可以打電話,可他不願意因為這點小事而打擾別人。
他端詳着小拇指上的戒指,那是他家人的遺物,他每次看着它,就有了好好照顧自己的動力。
吳涼慢騰騰地穿上衣服,開車去了藥店。過年時百家歇業,他東繞西繞才找到一家藥店。
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的前男友,而他的前男友正在買套。
他和他的故事開局一廂情願,情節寡淡無味,結局潦草收場,一方虛情假意一方自欺欺人,雙方遇見都無話可說,吳涼對他視而不見,買了藥之後匆匆離場。
可他在漫天大雪中兀的生出了滔天的委屈和不平來,他驚疑不定甚至有些害怕,明明只要有人願意在他冷的時候抱抱他,他就滿足了啊,他可以對他很好很好,只要能得到有一點真心,可為什麽那麽多年了,仍然沒有人要喜歡他?
也許高燒真的燒沒了他的理智,他突然沒頭沒腦的跑了起來,他的身影淹沒在遠處抹不開的黑暗裏,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最後被雪安靜地湮滅,了無痕跡……
“周向晚……”
此時周向晚正坐在床邊,一手握着吳涼滾燙的手,一手拿着一張藥物說明書,被上面所寫的不良反應弄得相當忐忑。
可能會腹瀉惡心就算了,為什麽還有概率導致腎功能衰竭啊?這哪是藥啊,分明是一口毒奶好不好。
這位大佬的免疫系統和他發達的淚腺一樣天賦異禀堅不可摧,從來沒有經歷超過兩天的生病周期的他,平生第一次讀退燒藥的說明書愣是被吓得肝膽俱裂。
糾結着眉頭放下說明書,就聽見了吳涼弱氣的呢喃,他擡頭,看見他的臉燒的通紅,半張臉陷在枕頭裏。
他還沒醒,只是在說夢話。
嗯,連做夢都在想我,我一定是他的小甜甜,嘿嘿嘿。
周向晚勾着嘴角蹭過去,心裏又酸又軟,親了親他愛人精致的耳廓,他的聲音還帶着點沙啞:“你要快點好起來呀,明天老公帶你去打雪仗……”
他正這麽說着,懷裏滾燙的人突然激烈地掙紮起來,力氣之大差點将周向晚整個掀下去。
他看見吳涼緊閉着雙眼,只幾秒鐘額頭就滲出了細汗,像是被夢魇住了。
細碎的話語從吳涼嘴唇裏洩出零星只能聽清“疼,冷,走開”之類含糊的詞語,周向晚以為他是夢見了那次被綁架的經歷,心疼地不行,撲上去捧着他痙攣着扣床單的手指,一瞬間汗出的比吳涼還多,“別用力抓啊,手還傷着呢,吳涼你醒醒啊,再不醒我抽你了啊……”
周向晚聲帶受刺激之後再也無法發出振聾發聩的俄羅斯熊吼,見吳涼一直不醒,手上自然是舍不得抽他的。他這人在危急關頭一向劍走偏鋒,壓上去雙手捧着吳涼的臉就是一頓猛搓,他這方法借鑒了平時叫醒哈狗子的經驗,每搓每醒,百試不爽。
但是吳涼睜眼之後第一句話就把他剛才搓臉的氣勢給吓的灰飛煙滅。
吳涼的眼睛空茫地睜着,透明的淚水從眼眶裏無知無覺的順着臉流下來,他捂着肚子,茫然道:“我好像……死了?”
艹,周向晚像是想到了什麽,吓得他靈魂都要從鼻孔裏溢出來了:“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吳涼擁着被子,陷在溫暖柔軟的床墊裏,那是和冰冷堅硬的雪地截然不同的觸感,他猶疑地看着周向晚道:“周少,謝謝你救了我,這是你家嗎?”
昨天,是他的忌日,準确的說,是吳涼前世去世的時間。
周向晚看着眼前用陌生的口吻向自己道謝的吳涼,心神巨震。
如果排除了自己一巴掌把吳涼搓失憶的可能的話,那麽眼前坐着的是前世他錯過了一生的吳涼。
怎麽會這樣?昨天不是還好好的,這是要重頭開始談戀愛嗎?
周向晚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一時不知作何反應,當然,他其實是有反應的,只是他自己并沒有察覺。
“咳,周少,你怎麽了?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吳涼對周向晚的心路歷程一無所知,他不明白為什麽周向晚呆呆的盯着他的臉,突然兩行熱淚就刷的下來了,可怕的是,他看見他通紅的眼睛心裏竟然跟針紮了似的難受。
周向晚吸了吸鼻子,大腦進入了死機狀态,一種造化弄人的荒誕感讓他恨不得回爐重造。
他不想說話,也不想看見吳涼1.0,梗着喉嚨縮進了被子,他只想默默的哭一會兒再面對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
吳涼茫然四顧,突然發現了不對的地方。他的腹部被捅了七刀,但是他的除了手掌包着紗布,背上有點痛之外并沒有任何傷口,這是最大的疑點。
還有他為什麽會在周向晚家,周向晚手上為什麽會戴着他家的戒指,到底發生了什麽?
此刻正是清晨,厚重的窗簾垂在兩邊,天光透過落地窗洩進來,外邊大雪紛飛銀裝素裹,裏邊溫暖幹燥朦胧如夢。巨大的雙人床上鋪着墨青色的被子,他轉頭看見白色的床頭櫃散落着幾版藥片,以及上面立着的相框。
他穿着一件奶酪黃的睡衣,懷裏揣着一只哈士奇,他正歪着頭躲避二哈熱烘烘的大舌頭,而且,他在笑,笑得很開心。
那是他的臉,可是卻很陌生。因為他從來沒有這麽肆無忌憚的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