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阿離醒來的時候, 已經翌日清晨。這邊他剛翻動身子, 那邊就有侍從輕輕挑開帳幔,将其分別挂在床頭床尾兩邊垂下來的金鈎上,福身行禮,“君後。”

對于侍從們的恭順,阿離神色沒有絲毫變動,手指撐着床板起身, 指尖無意間觸到身旁床單, 上面還殘留着些許溫度。

他愣怔的伸手摸過去, 那一片都熱乎乎的,顯然是有人躺過。

阿離眉頭皺起, 卻沒多問。

侍從們伺候他起床洗漱, 期間柔聲說道, “陛下昨日就宿在的栖鳳宮,臨去上朝前還反複用掌心探過您的額頭,叮囑奴等仔細照顧,怕您再起熱病,還遣了太醫過來守在偏殿。”

僅僅一天一夜時間,關于阿離的衣物就多了幾衣櫃。

侍從們給阿離裏三層外三層的裹着, 要是換成別人穿的這麽臃腫怕是早就裹成個球了,偏偏他瘦的厲害,就這樣依舊顯得身形單薄衣服空蕩。

侍從們眉頭擰着,福禮請罪解釋,“這些都是按着以前尺寸做的, 君後昨日病着,奴們不敢上前打擾。”

阿離擺擺手,不甚在意。他披着大氅站在門口擡眸往外望去,庭院裏潔白一片,沒有其他顏色。

他怔怔的看着,也不覺得冷,心裏想的都是劉家的事情。可宮裏他誰都信不過,打聽來的消息肯定也都是她想讓自己聽到的。

不知過了多久,有道暗紅身影朝他走過來,在周遭的白色裏格外顯眼。

蕭言下朝回來,上前先擡手探探阿離的額頭,又摸摸他捧着手爐的手,難得驚喜的沉沉呼吸,眼裏露出難以置信,“在等我?”

阿離眸光轉動看她,面色平靜,目光落在她臉上,眼裏沒有絲毫多餘情緒。

“……”就,就還不許人自戀嗎!

蕭言別開臉,手牽着阿離往殿內走,“那我想你總行了吧。”

桌上的飯菜阿離沒動,侍從們對上他的目光也不敢多勸,如今見蕭言回來才松了口氣,悄聲說,“陛下,君後還沒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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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言擺手,“朕知道,君後在等朕吃飯呢。”

她就不回頭往後看!

就不!

蕭言将阿離輕輕摁坐在椅子上,侍從們重新布膳,她邊給他盛粥邊說起朝堂上的事情。

比如竟然有人在大殿上渾水摸魚打瞌睡,那種場合,她竟然睡的着!!!

要不是看對方年齡太小,她就抄起玉玺砸下去了。

盯着那張跟她有幾分相似的臉,蕭言記起這是平王,是先皇妹妹的女兒,私下裏還得叫她一聲“堂姐”呢。

平王才十三歲,眉眼稚嫩,冗長沉重的朝服壓在她身上,只是堪堪撐起。

就這樣原主還防她跟防賊一樣,天天将人拎到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說,但凡朝堂上有什麽決策她都要試探性的去問平王的意見。

得虧平王性子好年紀小,忍了。這要是換成自己整日被人疑神疑鬼,莫說想反,就是本來對那位置沒有絲毫企圖,蕭言都要反給她看。

蕭言看平王小雞啄米一樣的腦袋,也覺得這孩子不容易,擱在現代最多是上初中的年紀,現在天天早起上朝不說,還時刻繃着根弦,以防腦袋來的時候還挂在脖子上,回去的時候就沒了。

蕭言将碗擱在阿離面前,笑着說,“我讓她以後就不用早起了,有上朝睡覺的這時間還不如留在府裏多背點書。”

“對了,老師我都給她請好了,就是當初的帝師,劉太傅。”蕭言将勺子遞給阿離。

劉太傅正是劉離的母親。

平王有沒有那個心思蕭言都不在乎,所以她行事随心。一是想好好培養平王,二是打算重新重用劉太傅。

可這事落在阿離眼裏就成了別有用心。

他怔怔的看着蕭言,臉色微白,手并沒有去接她遞過來的勺子柄。

他說呢,蕭言豈會真的轉了性子?都到今天了,她竟還覺得劉家會把控朝堂,否則她怎麽會讓母親去教平王?這不擺明了想試探兩人嗎。

不管往日裏平王僞裝的多好,只要她心底有絲毫不臣的念頭,這次多多少少都會暴露出來。整個朝堂,沒人比劉太傅更恨當今陛下了,也沒人比她手裏人脈更廣了。

她是想試試平王的心思,想試試母親手裏藏着多少人脈。

阿離被自己的猜想逼的呼吸沉沉,滴水未進的胃突然驟疼起來,一陣痙.攣.抽.搐。阿離臉色瞬間蒼白,眉頭擰了起來。

“這怎麽好好的又難受了?”蕭言見身旁人突然疼的彎下腰,二話沒說讓人去把候在偏殿的太醫叫過來,自己伸手給他先倒了杯熱水。

不知道他哪兒疼,蕭言輕易也不敢碰他。只能讓他先喝口水緩緩。

茶盞遞到阿離手邊,他猛的擡眸看她,幽深的眸子冷的駭人。蕭言微怔,下一刻阿離便突然伸手将她手裏的茶盞重重的打落在地。

茶盞掉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兩人腳邊碎成數瓣。

繃緊了兩年的那根心弦,終是撐到了極限。在今天,終于“啪——”的聲,斷了。

“陛下若是恨我,直接殺了我就是,何苦留着慢慢折磨!”阿離頭回失态,眼裏水光溢出,順着臉頰往下滑落,他昂頭哭的無聲,只有鼻音很重,“我劉家,從未對不起過大晉。我劉離,最悔恨的事情莫過于答應了父君進宮嫁你!”

他就是嫁給乞丐,嫁給流民,也比嫁給她強!

阿離活活疼暈過去,他沒有絲毫畏懼只有滿心輕松。沒有什麽比死讓他覺得更能解脫的了。

他今日當着衆多侍從的面這般放肆,以皇上的脾氣肯定容不得他。

他護不住劉家,也不想再這般活着,索性直接把話說開,求個幹脆。

饒是暈着躺在床上,阿離眼淚都順着眼尾不停的流,将發絲濡濕。

他對不起養他疼他護他的母親爹爹,對不起長姐一家,更對不起叫他舅舅的外甥女。

阿離疼的臉色蒼白,唇上沒有絲毫血色。細長消瘦的手指緊緊摁着胃的位置,膝蓋抵着腹部蜷縮在被褥下,無意識的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一些東西不能細想,越想越難放過自己。

阿離都分不清到底是胃更疼些還是心更難受。

太醫取出銀針,神色嚴肅的給阿離施針,得先止疼再說別的。

蕭言為了怕礙事主動站在旁邊,目光就沒從床上的人臉上移開過。他疼,自己心口跟着他一起疼,疼的滿腔酸澀感,疼的滿口血腥味。

約摸着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阿離的情況慢慢穩定下來。

他仰躺着,攥胸口衣服攥到麻木僵硬的手指還保持着剛才的蜷握姿勢搭在床邊,仰着的脖頸青筋凸起,整個人沉沉喘.息,像是又經歷了一次死裏逃生,臉上慢慢有了血色。

太醫掏出巾帕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手都是抖的,顯然累的不輕,啞聲吩咐侍從下去備藥。

蕭言撩起衣擺坐在床邊垂眸看阿離,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搭在自己腿上,輕輕揉捏他僵硬蜷握的手指,揉軟揉直了,再低頭捧着湊到嘴邊深深親抿。

“陛下,君後身體經不起折騰了。”太醫頭低的厲害,不敢往床邊看,只得硬着頭皮說,“至少情緒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劇烈波動,若是有下次,怕是沒這麽輕易就能治好了。”

再有下次,她就直接放棄,選擇跟君後一起走,省的互相折磨。

人間不值得,她太累了啊!

蕭言沉沉“嗯”了聲,聲音低啞的厲害,“我知道了。”

太醫退下後,蕭言揉着阿離的胃,讓人取來手爐自己先捧着,等将掌心燙的滾熱後再把手心輕輕貼在他的胃上。

本就不舒服的人,再往他身上壓個東西實在是太折磨他了。蕭言這種做法雖說蠢笨,但多少能讓他跟自己都好受些。

阿離睡了一個時辰,醒來的時候蕭言還坐在床邊守他,只是那雙手被燙的通紅麻木,一時半會兒連朱筆都握不了。

他剛醒的時候,有些分不清身處何處,眼睛茫然的盯着那帳幔看,随後才慢慢記起剛才發生的事情。

身體被折騰的太厲害,又剛施過針,阿離渾身綿軟無力,連動怒生氣的勁兒都沒了。整個人像是遁入空門,什麽都驚不起他半分情緒波動。

看見蕭言他也不生氣,見她拉着自己的手也沒擡眼皮子。

阿離覺得,自己怕是沒有心了。

蕭言倒是看見他睜開眼睛就笑了,眼眶酸熱,說不出的感受,“你就是個琉璃,我都不知道碰到哪兒了,你說碎就碎。”

“你有什麽事可以直接跟我說,別折騰自己。”蕭言笑着說,“我身體好,以後你要是心裏不舒坦就可勁的折騰我好不好?”

她笑着,只是笑的比哭還難看,聲音輕.顫滿嘴苦澀,語氣幾近哀求。

阿離擡眸看她,随即微微別開臉,抽回被她拉着的手。

早上還能起床的人,今天又在床上躺了一天。

蕭言對他好,他不拒絕,蕭言跟他說話,他也不回應,好像這世間沒什麽東西值得他留念,沒什麽能牽動他的心緒。

這兩日蕭言上朝的時候,就由侍從們守在床邊伺候,輕聲細語的告訴阿離今日朝堂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朝堂上的事情,後宮裏一個小小的侍從怎麽能知道,就算知道,他哪裏來的膽子跟阿離說?這一切全是蕭言授意的罷了。

侍從告訴阿離,平王跟着劉太傅上課的第二天,進宮求見蕭言的時候差點都哭了,說她以後上朝再也不打瞌睡了,求求蕭言別讓劉太傅教她念書。

都十多歲的人了,天天被劉太傅摁着打手板可還行???

蕭言溫柔的摸摸平王的頭,面帶微笑的說,不行。

……平王覺得她堂姐變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拿她當豬養的人了。

可這種拿她當馬兒培養的日子,還不如拿她當豬養呢!

至少她能堕落的理直氣壯,堕落的心安理得。她就想當條沒理想的鹹魚,不想奮起,也不想翻身。

其實阿離之前有句話說的特別對,劉家對大晉真的是盡心盡力。

劉太傅心裏對原主是何情緒并不難猜,就這種情況下,蕭言讓劉太傅去教平王,她還真過去嚴厲盡職的當起了老師。

只是不知道對平王這個皇室血脈,劉太傅教人的時候有沒有存上那麽一點點的報複心。

蕭言表示,妹啊,苦了你了,但不管怎麽說,學還是得上。

平王當場被氣哭,回去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

就這心性,不磨煉怎麽能行?畢竟誰家初中生不背書的。

阿離聽到這些的時候,眸光微動,心裏有股怪異感。

過了兩日,侍從又告訴阿離,說他長姐劉然赈災立了功,已經被調任回京了,估計年前能到,年後任職戶部侍郎。

戶部可是朝廷的錢袋子,劉然這個年紀能坐上侍郎的位置,足以看出皇上對劉家的信任跟重用。

朝堂上慢慢有人回過味來,劉家,怕是要複寵了。

——長姐要回京了!

阿離輕輕吸了口氣,手指微攥,胸腔裏那顆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心,突然撲通有力的跳動起來。

他臉上露出些許笑意跟釋然,整個人瞧着有人氣了許多。

從母親給平王當老師起,再到長姐回京,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越發讓阿離覺得看不懂猜不透蕭言了。

她若是對自己有所企圖,亦或是蓄意報複,也沒必要做到這一步。

晚上蕭言回來,今日她在禦書房接待了幾位朝臣,臨近年關事情太多,不知不覺忙到了現在。

她年輕扛得住,幾位大臣就有些精神不濟了,被蕭言派車送出宮。

栖鳳宮的溫度比禦書房的可高多了,蕭言進來先脫掉大氅,外頭又開始下雪,她跺了兩下腳,确保身上沒有什麽寒氣雪花了,這才靠近床邊。

阿離的身體最近幾天好了許多,只是他神色漠然平靜,絲毫沒有下床的欲望,人一直躺在床上。

蕭言湊近了坐過來,伸手拉過阿離的手指在掌心裏攥着,“晚上想吃什麽?”

她好像習慣了對方的不回應,自言自語的說,“反正我餓的不行,打算晚上吃頓好的犒勞犒勞自己。當皇帝太累了,事事費心,實在是不容易。”

所以得抓緊時間好好培養平王啊。

蕭言捏捏阿離的手指,沒敢開口說讓阿離幫她。

這些日子蕭言都不敢亂說什麽話刺激阿離,提起的說出口的都是些沒營養的,像朝堂政事劉家情況,全都借着外人的嘴告訴他。

蕭言嘆息,心說自己竟還有混到這種地步的時候。

果然長時間不做人,會遭報應的。

如今蕭言就覺得睡素的也沒什麽,只要阿離平安健康的活在自己身邊就好。

蕭言松開他的手,打算起身給自己倒杯熱水。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像個植物人一樣對她沒有任何回應的阿離,卻突然伸手攥着她的衣袖。

他力道不大,就跟貓爪輕輕勾着袖口一樣,只要随意抽動就能掙脫。可蕭言卻僵直的愣在原地,半步沒再往前走。

蕭言眸光顫動,回頭垂眸直直的看着阿離,心髒像是被人用手緊緊攥住,如同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她實在不知道阿離會說什麽,也害怕他突然沒了生氣,求她放過他。

蕭言喉嚨滾動,垂在袖筒裏的手指握起,繃直的面皮扯不出笑來,呼吸輕.顫發緊。

當初得知自己突然死亡的時候,她都沒有過這種害怕心慌的感受。

“怎麽了?我就起來喝口水,不走。”蕭言聲音極其不自然,堆砌出來的笑容在對上阿離平靜的眸子後,瞬間垮了下來。

她頹然的往床邊一坐,自暴自棄似的說道,“說吧,除了放你出宮,什麽我都能答應。”

阿離像是笑了下,擡眸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聲音平靜的陳述着一個事實,“陛下,好像換了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蕭言:別說話,讓我哭一會兒,他終于認出我了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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