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一回祈聲總算是耐下性子來教魏青玉,魏青玉是個好學生,很快就騎得像模像樣,這樣一來,腳程快了不少,天色将晚時就近停在了烏易縣,投了一家看上去算是幹淨的客棧。

大堂裏坐了不少推杯換盞的江湖客,看上去一派熱鬧氣氛。祈聲在進門那一刻就感受到至少有不下十人目光在他倆身上逡巡。祈聲江湖經驗何其老辣,當即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再看一旁的魏青玉,還是一臉懵懂神色,不由得心下好笑,自己江湖上游蕩了十幾年,都還沒碰上過黑店,這家夥剛剛下山就麻煩不斷,現在還撞進了黑店裏,運氣實在糟透了。

小二很快迎了上來:“客官裏面請,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住店。”

魏青玉看了看祈聲,問道:“你要一個人住,還是和我一起?”

最愛看熱鬧的祈聲怎肯錯過這個機會,便道:“一起便好,路還遠,盤纏還是要省些用。”

魏青玉朝小二道:“一間上房,最好清靜些,有勞。”

小二引着兩人往後院走,道:“如此,東廂天青間最合适您二人住。”他拿了牌子開了門:“您看如何?”

天青間位置稍偏,房間不算寬敞,但勝在清雅安靜,房間裏還能聞到一股若隐若現的蘭花熏香,魏青玉頗為滿意地點點頭,又問祈聲:“這裏如何?”

打算看戲的祈聲當然不會點破:“出門在外,沒那麽多講究,你看便好。”

不明所以的魏青玉看着突然懂事起來的祈聲只覺得由衷安慰,魏青玉将兩人的行囊放好,兩人用了飯菜之後,祈聲依舊百無聊賴地擺弄着那只兔子花燈,兩人一路騎馬,花燈帶着累贅,魏青玉幾次勸祈聲把它丢了,祈聲不肯,就只好由他去了。這只花燈倒真的是做工結實,被風吹了一路竟也沒壞,依舊翹着三瓣嘴在桌子上立着。

一旁魏青玉正在打坐療傷,昨日他被祈聲暴動的真氣震傷,傷勢并不算輕,需調養些日子才能痊愈。祈聲手上擺弄着花燈,眼睛卻緊盯着魏青玉。

細細瞧來,他面龐輪廓很是柔和,像極了他那副溫柔心腸,五官當中要屬那對眉生得最為出色,濃淡得宜,眉尾微微垂下來,看上去就是一副溫柔可親的模樣。窗外斜陽,杏黃日光點亮了他臉頰上細軟的淺色茸毛,他眼睫低垂,不動如山,好似觀音。

祈聲眨了眨眼,覺得胃脘處墜墜,像是讓什麽捏了一下,又疼又麻又癢,驀然起身往門外走,聽見動靜的魏青玉睜開眼睛,叫住他:“你要去哪?”

“外面走走。”

“你內傷很重,根基搖搖欲墜,當以療傷為要務。”

Advertisement

“你是說讓我和你一起打坐?”他背對着祈聲,表情中陰翳肆意流淌。

“若你不想,我可以出去練一會兒刀法。我見樓下有一片空地,很适合練刀。”

還想看好戲的祈聲自然不會讓魏青玉下樓練刀,他功夫比這黑店裏的那些三腳貓強得多,若是一番刀法練下來,吓住了這群阿貓阿狗豈不是沒戲可唱了。

他立刻回頭唇角換上一個甜笑,還特意朝魏青玉露出了頰邊的小酒窩:“我當然想啦,只是怕你介意。”說着坐在了魏青玉旁邊,心情愉快地開始打坐。

等兩個人打完坐,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祈聲丢下一句出去逛逛,眨眼就不見了人影,魏青玉拿他毫無辦法,只得先叫店裏備了飯菜。

祈聲出了客棧,直奔了縣上唯一一家青樓稱心閣,除非晝夜不歇跑馬趕路,烏易縣為揚州必經之所。因此他師父在這裏安插了稱心閣作為自己的情報點,後來便傳到了他手上,是為數不多的屬于他本人的産業。這也是為什麽他寧可當了玉佩,也不願意繞路嘉州城。

稱心閣的鸨母年齡稍長,肌膚瑩白,身材豐盈圓潤,想來年輕時也是一副讨人喜歡的樣子。她見了祈聲,嘻嘻一笑:“呀,好俊的小郎君,來得這般早,稱心閣可還沒到迎客的時間呢。”

祈聲丢給他一粒碎銀,也不廢話:“一杯花茶,一碟栗子,叫孫如意來柳色新見我。”

那鸨母立刻眉開眼笑:“好好好,小郎君稍等。”

祈聲邁步進了柳色新,很快就有一個身穿綠衣的小丫鬟給他上了花茶和栗子,然後匆匆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孫如意便進來了,她回身将門拴住,嬌笑道:“公子,床上請。”

兩人都坐到床上,孫如意啓動機關,牆邊暗門翻動,将兩人帶進了密室裏。祈聲将印鑒放到床桌中間的凹槽中,嚴絲合縫。孫如意翻身下床,半跪道:“恭迎尊上,屬下失禮,請尊上恕罪。”

祈聲示意她起來:“略過小節,坐下說話,我此行時間有限。”

“是。”孫如意幹脆坐下道:“法君隋君奇業已身死,是宋長老親自收得屍。”

“申允圖與隋君奇不相上下,是誰幫得他?”

“右君第二轼。”

“我此行遇上了支傀儡,他來此做什麽?”

“應是為濯風派之會,傳聞風煙令現身,支傀儡最愛湊熱鬧、攪場子。”

祈聲點點頭,頓了一下繼續問道:“白門最近可出了什麽事嗎?”

“白門?”孫如意愣了一下,回憶道:“白門白修羽似乎被懷疑是雲鶴山莊一案的兇手,但他設法逃走了,并未被抓住。”

“你可聽聞白門魏青玉此人?”

“未曾聽過。傳聞白門此代弟子九人,以龍子為號,目前已經出現在江湖的只有兩人,蒲牢方希聲和螭吻白修羽。”

祈聲冷冷地笑了:“遠不止如此。”

“請尊上開釋。”

“我路上遇見了白門這一代的大師兄。魏慢,字青玉,輕功心法都走輕靈路子,使直刀,刀名合情,頗有重量。初次下山,不谙世事,毫無經驗,運氣不好。有望跻身一流,但恐怕只能做個二流人物。”祈聲話鋒一轉:“他提到他們師兄弟九人,唯獨他是初次下山,看來我們的消息太不靈通。”

“屬下失職,請尊上責罰。”

“不必。”祈聲揮了揮手:“如今白門并非重點,以後再查不遲。派人攔住隋天河,不許他回冠月峰。申允圖這個蠢貨,這些年來野心越發大了,卻不長腦子,只知道引狼入室,我倒想知道他殺我之後要如何對付千秋峰。”

“尊上可要派暗線動手?”

“動手?只怕是正中第二轼下懷。你派人制造些隔閡給第二轼和支傀儡,做得要小心,不用太明顯,支傀儡是個敏感性子,自然會有所覺察。我會讓支傀儡此行受點傷,去古樓發追魂令截殺他,但別傷他性命,讓他回千秋峰。”

“是。”

祈聲心中暗暗嘆息,若是有禮君坐鎮,冠月峰也不至于到今天這種步步為營卻不得不步步後退的地步。可惜,岑覓那家夥已經六年不見蹤影、不知死活、不明下落,逼得他不得不小心算計。

等祈聲從稱心閣裏出來,坊間已然是燈火通明了,稱心閣的正堂裏坐了不少酒客,一眼掃過,其中不少人都有功夫在身。祈聲沒有多看,他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該是回去看戲的時候了。

客棧的小二很是熱情,早早便把飯菜備齊了。魏青玉在客棧左等祈聲不回來,右等還是不回來,實在餓得心裏發慌,腦袋發昏,便叫人布了菜。正吃到一半,祈聲回來了。

四目相對,祈聲頗為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魏青玉有些尴尬,明明是他不肯回來,這情景卻仿佛是自己吃獨食被抓了似的。他讪笑一下,放下了筷子:“坐下一起吃吧,我叫他們準備了兩副碗筷。”

祈聲看了一眼桌子空蕩蕩的對面,魏青玉只想掩面,是了,他剛才氣不過,叫人把另一副碗筷撤下去了。

祈聲心中暗道:吃吃吃,藥不倒你就怪了,面上笑靥如花:“我在外面吃過了,魏大哥不用管我。”

魏青玉聞見他身上一股脂粉味,登時明白過來他想必是去了煙花之地,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道:“你年紀還小,不要太耽于男女之情。”

祈聲聞言動作一頓,心道:這人莫不是什麽金蟬子轉世,怎麽這麽會念叨人?他師父都沒把手伸這麽長過。他随便應了聲知道,就不肯再說話了。

這幾日魏青玉也算是摸清楚了他的叛逆性子,不敢再多說什麽,生怕适得其反。

祈聲看着魏青玉用完了餐,還特意給他倒了一杯茶,笑意盎然道:“吃飽了?”

魏青玉受寵若驚地道了謝接過杯子,似乎不明白眼前人為何突然轉了性子,試探道:“你今日出門可是遇上了什麽麻煩?”

祈聲一哽,想說的話竟給噎了回去。

魏青玉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麽:“可是欠了嫖資?”

祈聲:“……”嫖你個大頭鬼!

他扯出一個假笑來:“沒有,魏兄過慮了。時候不早了,不如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呢。”

魏青玉猶疑道:“其實時候尚早,不如坐下調息一陣,及早治好內傷為妙。”

祈聲笑不出來了。這家夥果然比自己師父煩人多了。

不想錯過好戲的祈聲忍了下來,露出一臉乖巧求表揚的樣子,認認真真坐在床上開始打坐調息。

過了大約一刻鐘,在他身旁打坐的魏青玉臉色愈發不好起來,真氣在體內運行了幾個周天,竟然越發凝滞薄弱起來,丹田裏的真氣也變得若有似無。他習武數年,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狀況。

魏青玉當即收勢,給自己診了脈,果然是中了清花散。他雖還搞不清具體是怎麽回事,仍然心知自己是中了他人算計。

清花散無色無味,也算不上複雜難解,它只能暫時散去習武之人的真氣,一覺睡醒便沒了作用。多數時候都用在伏擊、偷襲或是比武作弊之中,魏青玉一時想不清楚,他剛下山沒幾天,誰也沒得罪,怎麽會有人給他下藥呢?

他一動,祈聲就發現了,心知魏青玉怕是發現自己中招了。他裝作不明所以地看向魏青玉:“魏兄,怎麽了?”

魏青玉搖搖頭:“沒事,你、你真氣運行可還流暢?”

祈聲老老實實回答道:“還算流暢,比前幾日好上一些。”

“如此便好,我中了清花散,怕是有人下在飯菜之中。”魏青玉想了一會,問道:“可能是那日追殺你的人嗎?”

不,不可能。千秋峰和冠月峰下手才沒有這麽愚蠢和溫柔。祈聲在心中否認道。他壓根沒想到魏青玉居然沒懷疑是客棧做得手腳,反而聯想到他身上的恩怨來了。

魏青玉似乎是松了一口氣:“既然不是他們,我又沒與人結怨,那大概是下錯了吧?不然他們現在來了,我還真對付不了。”

祈聲嘴角一抽。這怕不是欠缺江湖經驗,而是腦子有坑吧?

這江湖才不是沒有恩怨就沒有麻煩呢。

兩人正說着話,魏青玉耳旁一動,順手抄起床上的瓷枕扔了出去,“嗒——”地一聲撞掉了半空中飛來的兩枚鐵蒺藜。

魏青玉斷喝一聲:“光天化日竟敢偷襲!什麽人?給我出來!”

祈聲看了看窗外晦暗無光的天色沒說話。如今已是亥時,正是月黑風高殺人放火的好時機,哪裏來得光天化日。

房門“哐——”地一聲被踹開了,魏青玉抄起合情,擋在祈聲身前:“你們是什麽人?”

沒人回答他,四五個人一擁而上,顯然是打定了謀財害命的主意。

魏青玉念及祈聲內傷在身,不宜妄動真氣,長刀一揮,将幾個人全攔了下來。他刀法走輕靈路子,沒了內力傍身,因着合情太重施展不開,一時間竟被幾個下三濫功夫的賊匪纏得脫不開身。他恨恨咬牙,若不是此時沒有內力,這幾個小毛賊他才不放在眼裏。

魏青玉挑落了其中一人的刀,他趁機将合情扔給祈聲,彎腰閃過兩把樸刀, 順勢一跪,左腳一勾,刀便到了手。那樸刀質量不怎麽樣,重量倒是減了下來,一套冰輪刀法使得是行雲流水。

“你先走,去馬廄牽馬。”

祈聲樂得如此,應了一聲便迅速閃人。他心道沒趣,一群開黑店的,不用蒙汗藥,用個狗屁清心散,結果弄巧成拙,被打了個落花流水,半點意思也沒。他翻窗而出,踩着四方行的步伐閃身到了馬廄,一路上沒遇到一點兒阻礙。

祈聲看着空蕩蕩的馬廄,臉黑了。

他樂得看魏青玉落入窘境,但沒想耽誤行程,畢竟盡快趕到揚州才是當務之急。沒想到這些該死的盜馬賊,居然偷到本座頭上來了!

偷雞不成蝕把米,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形。

平生沒有吃過虧的祈左君殺回了天青間,魏青玉已經把幾個人打翻在了地上。

祈聲像是看死人一樣看着倒在地上哀嚎不止的人,語氣陰森:“我的馬呢?你們誰是領頭的?剩下的同夥在哪兒?”

祈左君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據這條街其他的住戶說,當夜聽見客棧裏慘嚎哀鳴不止,求饒聲此起披伏,活脫脫一副人間煉獄的聲音,第二天便人去樓空。自那之後,便有了那地方不幹淨的說法,那客棧再也沒盤出去過。

自那日祈聲在客棧嚴刑逼供之後,兩人便陷入了冷戰。有了黑店那一出,兩人在路上不再多留,每日都在盡快趕路,能少投宿就少投宿。

魏青玉至今回想起那一幕猶覺觸目驚心,他當真沒有想到一個半大孩子會有那麽狠辣的手段。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被他整治得痛哭流涕,哭爹喊娘,連聲求饒,把什麽都招了,就差沒把祖宗十八代報出來了。

祈聲卻并不滿意,揚言要按江湖規矩,卸他們每人一只胳膊,登時就吓暈過去一個,又讓祈聲給一桶冷水潑醒了。

魏青玉看不下去出言阻攔,祈聲直接戳了他的啞穴,把他關在了天青間外面。

魏?沒有內力?青玉根本不是祈聲的對手,直到清花散效力散了,他才終于攔住了祈聲。

這個時候祈?冷酷無情?聲已經把他們壓榨了個幹淨,就差沒把他們亵褲扒下來了。

魏青玉好歹讓他們全須全尾地滾出了客棧。祈聲拿着壓榨來的錢買了兩匹好馬,兩個人趁天沒亮就匆匆上了路,一路無話。

魏青玉雖是沒有什麽江湖經驗,但好歹是帶了腦子下山。想起祈聲沖進來質問被他打翻在地的幾個人時的話,魏青玉就知道祈聲早就知道他們是進了一家黑店,清楚這些人是盜匪,卻揣着明白裝糊塗,全然抱着看好戲的心思。

若不是動到了他頭上,祈聲樂得看魏青玉笑話。

他們白門師兄弟九人,也并非都是和善性子,卻沒有一個像祈聲這樣讓人捉摸不透的。魏青玉自認為待他足夠心誠,卻不知他為何這樣算計他,想來便生出幾分心寒來。

至于祈聲,因着偷雞不成蝕把米連着幾日氣都沒消,懶得去哄魏青玉,反正人設已崩,倒不如——

祈聲動了殺心。

與魏青玉同路不過是一時興起,拿他取樂罷了。若是不能再供他取樂了,殺了了事,免得日後麻煩。

不過他重傷未愈又有要事在身,魏青玉功夫又不弱,想殺他并不容易,還是要先取信于他,趁機偷襲才好。

兩人連夜趕了幾日路,離揚州的地界越來越近。揚州乃是四相門的地界,千秋峰不好在那裏生事,相對的,他若是到了揚州城內再下手恐怕也會引來追查,還是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涼地界下手最方便。

心中有了主意的祈聲打算和魏青玉和解了,這家夥腦子不怎麽靈光,又愛輕信,只要編得出一個像樣的理由來,再裝裝可憐,不怕他不相信。

日暮時分,兩人到了竹苑縣。

魏青玉下了馬,指着石碑道:“我去買些食水,你自便,兩刻之後我們在這裏會和。”

祈聲也跟着他下了馬,自離了烏易縣之後第一次怯怯出聲道:“我們今日不留一日嗎?這樣跑下去,我怕馬匹要受不了了……”

魏青玉怔了一下,看了看連毛色都有些黯淡了的馬匹,心裏微微不忍:“那便留宿一夜吧。”

兩個人找了家看起來還算寬敞的客棧,店裏客人不少,看起來很是熱鬧,到底是靠揚州近了,村鎮都繁華了不少。

魏青玉管掌櫃要了兩間房,祈聲打斷他,可憐兮兮地看着他:“魏大哥不想和我同住了嗎?”

掌櫃看他倆地眼神立馬奇怪了起來,魏青玉難得敏感地發現了一回,順口胡謅道:“看着今日天氣不錯,應該不會下雨打雷,你自己也住得。”

祈聲:“……”

首戰告負的祈聲發現經烏易縣之後魏青玉居然智商見長,沒那麽好糊弄了。祈聲躺在床上“啧”了一聲,要是自己連個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兒都對付不了,不如趁早交了權給申允圖,這個冠月峰主早晚也坐不住。

雖然沒有住在一間房,客棧老板還是把兩人安排在的相鄰的房間。客棧的破木板門一點兒都不隔音,隔壁有個風吹草動祈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他聽見魏青玉出門了,立刻從床上一躍而起,到了窗邊窺探魏青玉離開的方向。

補充食水的事情完全可以在客棧裏進行,魏青玉這種頭次下山完全人生地不熟的人出門會做什麽?

祈聲的第一個念頭是,出去嫖。

他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揉吧揉吧丢進了垃圾堆裏,這貨連個夜市都沒逛過的能這麽快就升級到去煙花柳巷體驗一下風流人生?不可能。再說要去尋花問柳也肯定是到揚州再說啊,這種小地方哪裏會有什麽美人。

于是,祈聲悄無聲息地綴在了魏青玉後面,看見他拐進了一家藥店。

祈聲愣了一下,魏青玉自己醫術就不錯,更何況亂七八糟、有用沒用的藥帶了一大堆,怎麽會跑到藥店呢?

片刻之後,他靈機一動。他們這幾日晝夜趕路,他這個慣于騎馬奔波的都有些受不了,換作是魏青玉這個剛學會騎馬沒多久的,肯定大腿內側要給磨傷的。

當真是天賜良機。

見魏青玉買完藥走遠了,祈聲立刻也拐進了同一家藥店,詢問櫃臺前的大夫:“剛剛那個穿青灰衣裳笑起來很和善的年輕人買了什麽?”

大夫愣了一下:“這……病人的事,我不好說……”

祈聲朝他眨了眨眼睛,說話時帶了點魔音攝心:“那人是我哥哥,你就告訴我吧。”

那大夫猶豫了一下,道:“也倒不是些不好說的,那年輕人剛學騎馬磨傷了腿,買了些金瘡藥回去。”

“金瘡藥怕是不好用吧?”

“當然不好用了,金瘡藥首要是止血,既然是磨傷的,哪有那麽多血可止?再好的金瘡藥用了也不可能讓他一夜就好起來,我看你們第二日又要趕路,肯定又要添新傷,怎麽可能好得起來?”

祈聲拉了大夫小聲道:“您這裏有沒有小倌用的那種藥?”

那大夫有點摸不着頭腦地看着他,祈聲解釋道:“就是那種能活血化瘀、止血止疼的藥膏,青樓倌館肯定需要的那種。治我哥哥的傷可好用?”

大夫立刻明白過來:“有!有有有,小郎君腦子可真是靈光。”

祈聲滿意道:“那勞煩大夫拿幾罐最好的來。”

那大夫轉到後廳取了藥回來:“這絕對是你在縣裏能找到的最好的藥了,五花雨露,揚州傳過來的方子。不過價格也高,竹苑縣很少有用的。”

“這放了多久了?藥效會不會散了?”

“你趕得巧,這是前幾日配給邢姑娘之後餘下的,藥效絕對好。”

祈聲又要了止疼的藥膏,用了魔音攝心之後,連錢都沒付就大搖大擺地回了客棧。

若是容軻在天有靈,知道祈聲居然拿魔音攝心坑蒙拐騙買霸王藥,怕是要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

祈聲回了客棧房間之後豎起耳朵聽着隔壁的動靜,直到聽見魏青玉打了熱水回來,他才終于開始有所動作。

他揉了揉臉換作一副小可憐的樣子,把藥揣進懷裏,輕輕敲響了隔壁的房門。聽見魏青玉房內一陣衣服摩擦的窸窣聲,祈聲默默在心裏給自己豎起了拇指:計劃通!

魏青玉剛把褲子脫了打算給自己上個藥,聽見了敲門聲吓了一跳,只得匆匆忙忙又把褲子套上,到門口應門。

他打開門看見門外站着的祈聲面色不由地冷了下來:“祈少俠,有事嗎?”

被少俠這個稱呼惡心了一下的祈聲一時沒答上話,魏青玉見狀上手打算關門,讓祈聲急急忙忙給攔住了: “魏兄還生我的氣嗎?”

魏青玉面無表情地搖搖頭:“不敢,時候不早了,祈少俠回去休息吧。”說着,下了蠻力打算關門。

祈聲面子裏子全扔了個幹淨,抱着門框死活不肯撒手:“我錯了,我錯了!魏大哥饒了我這一回吧,我以後不敢啦,你別生我的氣了。”

魏青玉做不出直接拿門夾人的事兒來,他們兩個在走廊裏拉拉扯扯半天,已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過來。

魏青玉讓他鬧得紅了臉,将人扯進來關了門:“你這是做什麽?”

祈聲紅着眼圈看着他,可憐巴巴道:“魏大哥,你別不理我。我真的知道錯了。”

魏青玉見他這副模樣就想起他那群調皮搗蛋的師弟來找他認錯的樣子,頓時什麽狠話都說不出了,橫亘在心口這麽多天的氣立刻飄得半點不見了。他嘆了口氣:“你真的知道自己錯了?錯在哪兒了?”

祈聲眨眨眼看着他,吶吶說不出話來,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魏青玉忍不住想要嘆氣,又想他年紀這般小,那狠厲手段想必都是跟着別人學的,怕是讓人領着走着歪路了。他既然已經服了軟、認了錯,自己也不好揪着不放。

“你雖是認了錯,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是不是?”魏青玉語重心長:“他們雖是賊寇,或小懲大誡,或扭送官府,或除惡務盡,總沒必要下狠手故意折磨。”

祈聲還是一副懵懂樣子:“我沒有……沒下狠手。”

魏青玉半晌無語,心道:你那要是不算下狠手,那天下可真沒什麽算得上是狠手了。

祈聲幹脆把袖子高高撩起來,把自己身上七橫八縱、層層累累的傷口給他看,道:“你看我,身上這麽多傷也沒怎麽,他們卻嚎成那副鬼樣子,肯定是裝的。”

魏青玉頭一回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這麽多傷疤,頓時心生不忍,怎麽會有人對一個半大的孩子下如此狠手呢?他輕輕握住祈聲的胳膊,心疼道:“這、這……誰把你傷成了這樣?”

祈聲不大自在地挪了挪胳膊,躲開了他的手,心裏覺得他實在太大驚小怪,不過是胳膊上一點兒陳年舊傷,他就這麽一副悲憫樣子,若是看見他身上那大大小小的傷疤,還不得哭出來啊?

“我師父。”

這他倒沒有撒謊,他身上這些傷有一半拜他師父所賜。倒不是故意虐待他,只是他師父趙未明性情古怪孤僻,教導他十分嚴苛。兩個人都是使長鞭的,習武之人平素練習喂招的時候,難免有些磕磕絆絆。他師父又格外不留手,這麽多年日積月累下來便攢了一身的傷。

不過都是些皮外傷,看着吓人罷了,祈聲懶得打理。不料如今擺出來效果倒是不錯,着實是意外之喜。

人一生憐憫之心,保護之意應運而生,腦子就不那麽清楚了,很多事便看不清。這一局魏青玉必然要輸的。

祈聲巧舌如簧,又賣得一手好乖,很快就哄得魏青玉回心轉意,不知雲裏霧裏了。他見時機成熟,便把五花雨露拿了出來,殷殷切切道:“魏大哥,你剛學會騎馬,這幾日連着趕路,容易磨傷自己,這個藥你拿着。”

魏青玉不知所措地道了謝,這麽多年從來只有他操心自己那群師弟的份,還是頭一次有人給他送藥。他有些感動,又有些愧疚,覺着自己和他冷戰,對方卻時時記挂着自己,未免太小肚雞腸了些。

于是含糊道:“我、我也做得不對,這麽大的人竟然還和你耍起小性子來了……這幾日趕路太急,你有沒有受傷?”

祈聲搖搖頭:“沒有,我騎馬慣了的,哪裏那麽容易受傷,倒是魏大哥初次下山怕是經不住折騰。”

魏青玉漲紅了臉,心中嘀咕自己太過沒用,竟然連個半大的孩子也比不過。

祈聲看他這副羞愧難當恨不得鑽到地縫裏的模樣,就知道自己一擊即中,立刻乘勝追擊道:“魏大哥是不是傷的嚴重了?這一路向南,天氣也越來越熱起來了,魏大哥千萬注意傷口,若是發炎可就難辦了。”

魏青玉搖搖頭:“沒、沒多嚴重,就是磨破了點皮,過幾天就好了。”

“魏大哥騙人,明日還要騎馬趕路呢,只怕是傷上加傷,哪裏好得了呢。”

“只是小傷罷了,沒什麽緊要的,你看我這幾日不好好的嗎?”魏青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安慰。

祈聲握緊藥盒,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幫魏大哥上藥吧?”

不行!絕對不行!自己傷在大腿內側,要清洗傷口或是上藥勢必要脫了亵褲才行,如果別人幫忙上藥,自己豈不是要遛鳥了?

思及此,魏青玉立刻堅決地搖了頭。

祈聲面露擔憂:“魏大哥你是不是傷得重了才不讓我看?我去找大夫來!”說着,就要往外沖。

魏青玉一把拉住了他,無奈道:“不是,真不嚴重,我自己就是大夫。”

祈聲懷疑地看着魏青玉,魏青玉讓他看得心裏毛毛的,半晌,祈聲豁然開朗道:“我知道,魏大哥是害羞了吧?”他用胳膊肘怼了怼他:“怕什麽,都是男人,我又不會對你圖謀不軌。”

他又詭秘一笑:“還是說魏大哥其實是個美嬌娘?”說着整個人撲到了他懷裏,魏青玉一時不備被他仰面壓在床上,上上下下摸了個遍,之後又撓他癢癢,魏青玉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他弄下去。

待他喘平了氣,就聽見抱臂坐在一旁的祈聲優哉游哉地說:“不是什麽美嬌娘,就是個硬邦邦的男人嘛。”,頓時哭笑不得。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論胡攪蠻纏,魏青玉面對皮厚心黑、油鹽不進的祈聲完全不是對手,最後還是被哄得脫了褲子。

他出門在外,換洗衣物不多,便拿紗布将兩條腿都裹了,騎了一天的馬之後,那紗布和皮肉都黏在了一起,每次換藥都少不了一番折磨。

祈左君做戲做到家,端了銅盆放在腳踏上,親自洗了白巾遞給他。魏青玉咬着牙把紗布一層層拆了下來,疼得出了一身冷汗,那傷口被汗水一刺激,更是脹痛難耐。

祈聲冷眼看着他折騰,他年少時執掌過冠月峰的刑堂,皮開肉綻的傷見得多了去了,心中嘲笑魏青玉高枕無憂慣了,這點傷就疼成這副鬼樣子。

等他把紗布全拆了下來,祈聲才發現他傷得要比自己想象得重不少。大腿內側血跡斑駁,有的地方結着痂,有的地方結痂被生生磨掉了,有的則是被磨得卷皮的新傷,幾乎沒有剩下半塊好皮肉。

一雙修長結實的腿白白淨淨,別說疤痕了,連個繭子都找不見。他膚色素白,細皮嫩肉的,那傷口印在上面,竟然也顯得觸目驚心起來。

魏青玉見他臉色不好,以為他是嫌惡這傷口,勸解道:“你不如先去吃點東西,我這裏一會兒就好。”

誰知祈聲竟然呆呆地看着他,倏忽掉下一滴淚來。

那滴眼淚不偏不倚掉在傷口上,魏青玉疼得差點沒跳起來,還得咬牙忍着安慰祈聲。費了好半天功夫,總算是勸得祈聲出去了,這才騰出手來給自己上藥。

祈聲出了門轉頭就把臉上那點傷感一掃而空,将藏在指甲裏催淚用的姜汁洗掉了,整個人笑得陰森森的。一想到魏青玉明明疼得龇牙咧嘴還不敢露出半分,只顧着一個勁地安慰他,他心裏就一陣快意。

這眼淚掉得值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