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視了旁邊坐着的書生投過來的探究視線,魏青玉老老實實坐在了小蒲團上,祈聲毫不客氣道:“奉茶。”

魏青玉沒動:“你是不是先把錢付了,畢竟我進來曲子沒聽也是先付了錢的。”

祈聲:“……”

見了滾落到懷裏的銀子,魏青玉美滋滋地收了起來,直起身乖乖給祈聲奉了一杯茶。

“栗子。”

魏青玉把裝栗子的小籃子遞給他,祈聲瞥了他一眼:“你就這個态度?”

魏青玉沒摸着頭腦,想了一下,從籃子裏挑了一個遞給他。

祈聲命令道:“你給我剝開。”

魏青玉也不惱,開始給他剝栗子,他動作輕快娴熟,不一會兒就剝出小半碟子來。祈聲這才感到有些舒心,這銀子花了也就花了吧。

看着魏青玉熟練的動作,祈聲拿了一顆剝好的栗子,随口肯定了一句:“你栗子剝得不錯嘛。”

魏青玉漫應了一聲:“以前師兄弟幾個打賭都是拿剝栗子當彩頭的,剝多了就熟練了。”

祈聲聞言又不高興起來,三句話不離他的那些師兄弟。他眼珠一轉,把剝好的栗子遞給了魏青玉,魏青玉緩了手上的動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麽了?”

祈聲又把它往前遞了一點:“拿着。”

魏青玉剛接了過來,就感覺腿上一沉,低頭就看見祈聲不要臉地枕着他的大腿,笑嘻嘻道:“喂我。”

就算是煙花之地,兩個男子在公開場合如此放曠的動作已引來了不少注視,一旁坐着的那個書生更是一臉非禮勿視、視死如歸的表情。

魏青玉臉紅着輕輕推了推他:“快起來,這像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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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聲又耍起賴來,故意用頭發去蹭他的腿,動作更顯得不堪入目:“不嘛,要你喂我。”

魏青玉無法只得把栗子遞到了他嘴邊,祈聲卻不吃,反而伸了舌頭去舔他的手指。

指尖掠過一個又濕又燙的東西,像是被火苗撩了一下,魏青玉立刻把手縮了回來。

祈聲皺了皺鼻子,不高興了:“我還沒吃到呢。”

魏青玉尴尬地壓低了聲音:“你舔我做什麽?”

“誰舔你了?不小心碰到了而已。”

祈聲不肯承認,他也無法。祈聲又催促他:“快點喂我,我還沒吃着栗子呢。”

魏青玉哪裏還肯上當,縮回了手,任祈聲說什麽也不肯動彈。本以為他不妥協,祈聲總會放棄了。誰知道祈聲的後背靠着他,整個人順着他的腿,蛇似的滑了上來,一直倚到他胸前才停下來,趁他驚詫的功夫,應是拉着他的手把栗子遞到了自己嘴邊。

魏青玉還沒反應過來,手指就猛地一疼,他下意識一縮手,才發現動彈不得,祈聲那對尖銳的小虎牙上下一合,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他不敢硬把手指抽回來,怕弄壞了祈聲的牙,而且那對小虎牙還挺可愛的。

魏青玉又生氣又好笑,把栗子松了放進他嘴裏,晃了兩下手指:“別咬着了,怪疼的。”

祈聲用舌頭卷走了栗子,順帶用力卷了他的手指一下,才把牙齒松開,哼笑道:“知道厲害了吧。”

魏青玉無可奈何地看着沾滿了口水的手指,拿了帕子把手擦幹淨,又推了推祈聲:“這回能起來了吧?別撒嬌了……”

祈聲給了他一個憤憤的眼神,誰撒嬌了?你才撒嬌呢,你們全師門都只知道撒嬌。

“噔——”地一聲鑼響,驚得魏青玉做賊心虛似的,一把把人撈起來扶着坐直了,動作快得祈聲都沒反應過來。他扭頭冷笑着睨了魏青玉一眼,那個眼神魏青玉以前在他二師弟和五師弟裏見得最多,意思大概就是:你完了。魏青玉目不斜視地直接無視了這個眼神。

堂內瞬間安靜下來,大多數人都翹首以待,盼望美人快快出來與衆人一見。紗幕後面的曲調已經變作了空渺的調子,中央的紅木臺子上飄飄然卷起了一層霧氣,二樓兩側分列這一排提花籃的藍衣侍女,紛紛揚揚地灑下花來,按下相貌不表,至少看得出各個冰肌玉骨,膚如凝脂。

一匹單薄的素紗從三樓騰空而出,如此細軟的材料卻帶着十足的力道“當——”地一聲打在了紅木臺子上,可見出手之人內力不差,單憑這一手功夫至少勝過這堂中七成人。

水中月從三樓飛身而下,踏着這一匹半透明的薄紗飄然而至,似是踏着一練月華而來,姿态婉轉輕盈,仿若輕雲蔽月。她步步似實而虛,其實沒有一步是踏在這素紗上的。

這功夫看着是無比眼熟,魏青玉不由失笑,他師弟小八和這姑娘修得竟然是同一門輕功。

祈聲離得近聽見他笑,回頭道:“你笑什麽?人家水三娘子出場很好笑嗎?”

“不是。”魏青玉低聲解釋道:“我家小八和這姑娘練的是同一門輕功。”

祈聲刻薄道:“華而不實的小白臉花架子。”

魏青玉:“……”

實話說,這門輕功叫做三點水,以風流雅致、華而不實著稱于世,作為一門輕身功夫既不适合長途奔襲,也不能夠無痕無蹤,花架子是也。奈何小八練功夫從不經心,還尤其喜歡這些耍弄起來好看的花架子,實際戰力幾乎為零,簡直白瞎了他那一身內功。

水中月輕巧落地,月白袍袖一旋,袅袅婷婷地行了一禮,言笑自如,毫無怯意:“三娘在此謝過諸位郎君捧場。”

衆人這才從驚豔中反應過來,端的是滿堂喝彩。

魏青玉忍不住看了一眼水中月,果然是萬裏挑一的好相貌,雪膚桃腮柳葉眉,杏眼靈動自含春,便是不笑也有三分情。她一身月白寶相花紋長衫,外罩三層素紗的廣袖大袍,最外面一層紗袍的廣袖上繡着一樹精巧細致的秋海棠,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客套話說過一個回合,水中月懷中抱了一把阮鹹徐徐坐下,開始演奏。她選的曲子是《涼州曲》,聲調悲壯蒼涼,又別有一種慷慨之氣,不是尋常商女會選的曲子。她技巧娴熟,感情充沛,比之畫平竹奏笛或許差些火候,倒是與魏青玉能搏個不相上下。

待一曲奏完,水雲間的鸨母許寧茜款款地上了臺:“謝過諸位郎君捧場。今日我們三娘說不忍拂駐軍一片心意,要奏相和曲,在座諸位誰能與之相和,便邀之樓上敘話一夜。”

話音一落,席間已是沸騰起來。水中月水三娘子的入幕之賓,誰不想當?如此美人,便是能多瞧兩眼也是好的。

祈聲年輕時是花街柳巷的常客,為此沒少被師父教訓,這種噱頭手段見過太多,不過是為了引人注意罷了。水中月是個美人不假,也還沒有美到讓他失了心智,完全不顧身份與之絲竹相和,故而聽了這話,面上反而帶了三分恹恹。美則美矣,可惜造作了些。

魏青玉倒是十分雀躍,不過并非對水中月有什麽心思,而是從未見過,純粹喜愛這份新奇之感。畢竟單論美貌,二師弟蔚予縱遠勝水中月不說,就是他小師弟白無異都更勝一籌。美貌這東西,見得多了也就不覺得新奇了。

這花魁行首憑得遠不止美貌,還要看才藝、性格,最關鍵的是要造勢捧出聲名來。聲名顯赫了,捧場的人多了,沒什麽也捧出什麽了。若能與水中月春風一度,別說是江南一帶,便是整個大晉,說出去也是件難得能吹噓一番的雅事。

魏青玉剛下山不久,對世情幾乎是一無所知,一無所感,自然不懂這其中有什麽道道,祈聲卻再清楚不過。

說是要絲竹相和,能把樂器學到精湛,不是一時一刻之功。除非是天賦驚人能自學成才,大都是師從大家、有錢有閑,光這一道就能卡住不少人。另外,怎樣相和、什麽樣才叫相和,堂下又無名家坐鎮,還不是水雲間說了算數。名頭上說是人人有機會,可這機會哪裏是那麽好來的?

祈聲見魏青玉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忽然計上心來。他朝魏青玉招招手,魏青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靠了過去:“你要不要上去試試?”

魏青玉摸了摸懷中的短笛,搖了搖頭:“還是不獻醜了吧。堂下這麽多人,怎麽可能輪得到我……”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祈聲斜睨了他一眼:“你就說想不想和水三娘子春風一度吧?”

魏青玉聽得他說話如此放肆,臉紅了個通透:“祈聲!”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祈聲理直氣壯:“來這裏不都是為了那檔子事嗎?怎麽,魏哥哥還打算正人君子當到底呀?”

“不、不是。”

“不是什麽?不打算當正人君子,還是不是為了那檔子事?”

魏青玉含糊道:“我來是打算打探些消息的。”

祈聲來了興趣:“打探什麽消息?怎麽也不見你先來問問我?”

“四相門、白骨枯和雲鶴山莊的雲绫羅案。”

祈聲微微皺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魏青玉沒說話。

祈聲想了一會兒明白過來:“我懂了,是為了你那幾個師弟吧?不然還有什麽能讓你一個二十二年不涉紅塵俗世的人下山呢。”他笑了起來:“你要打探消息,不若去找水中月問問。”

魏青玉不解:“水三娘子?”

“這揚州城最鼎鼎有名的歡場的行首,權貴豪俠哪個不賞她三分顏面,還有誰的消息能比她更靈通?”

魏青玉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真的嗎?”

“當然。”

祈聲倒真沒說謊,這揚州城裏怕是沒有誰能比水中月的消息更靈通的,不過他能不能從她身上撬出消息來,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經祈聲這樣一撺掇,魏青玉終于正視起眼前這個大好機會。

祈聲見魏青玉動了心,當機立斷站了起來,一聲清喝道:“如能絲竹相和,非他莫屬。”說着,一把提起魏青玉,把他推到了衆人面前,徹底斷了他的後路。

滿堂中人的目光紛紛投了過來,不少人都認出這兩個就是剛才卿卿我我、舉止暧昧、言行放曠的那對主仆,一時間頗有了些議論之聲。

魏青玉被他這一手弄得措手不及,直愣愣地盯着他瞧,連鸨母許寧茜請他上臺都沒聽見。

祈聲暗地裏掐了他一下叫他回神,低聲道:“人家叫你上臺呢。”

魏青玉依舊求饒似的看着他。

祈聲無法,只得道:“有道是覆水難收,你看我我也無法。”他把放在桌上的匣子丢給他:“上臺看了你就懂了,你也別說我沒幫你了。”

魏青玉看了看手中做工精巧的截金漆匣,還來不及說話,就被祈聲推搡了出去,聽得他笑嘻嘻道:“去吧去吧。”

被趕鴨子上架的魏青玉頗為忐忑地朝水中月走過去,他朝水中月揖了一禮:“在下魏青玉,還請水三娘子賜教。”

水中月抱着螺钿紫檀阮鹹大方一笑:“不敢,請魏郎君賜教。”

“水三娘子請。”

“不若魏郎君先請?”

魏青玉思忖一下,便覺得也無不可,他正要去摸懷中的紫竹短笛,手指被一粒花生米打了一下,魏青玉花生米的來向望過去,看見祈聲做了一個“匣子”的口型才反應過來。

見祈聲堅持,魏青玉只得打開了匣子,看了一眼便呆住了,這匣子裏放的竟然是名笛鶴骨!他立刻擡頭去看祈聲,就見祈聲道:“借你一用。”

魏青玉喜不自勝,他小心翼翼地将笛子從匣中取出,細細打量一番,果然是鶴骨不假。

臺下顯然有人認出了此笛,傳來陣陣驚詫之聲,上午有個瘋丫頭在九昙會上花一千金買下鶴骨的消息早已在揚州城大街小巷中傳開了,不料此時竟出現在這人手中。看他穿着普通、言行拘謹,卻不知是什麽來頭。

魏青玉無暇理會衆人議論,所有心思都投在鶴骨上面,葉公之作果然名不虛傳,歷經歲月而顏色不改,百年滄桑而質地未變。

他想,既是鶴骨,又怎可不奏《浮玉山吟》呢?

以魏青玉的《浮玉山吟》,水中月的《與衛廣寒絕交辭》開場,以《破陣曲》與《雁門歌》相和,以《鼓上舞》與《擊節歌》相和,以《豔歌行》與《采蓮曲》相和,一直到最後合奏的一曲《鳳栖桐》結束,兩人旗鼓相當,難分勝負,可這本也不是為了分勝負。

水中月一曲奏畢,溫柔款款:“名笛鶴骨果然名不虛傳。不知魏郎君可願入閣一敘?”

魏青玉眼睛一亮,驀然轉頭去看祈聲,祈聲聽得兩人絲竹相和一場,甚是過瘾。正是暢快之時見魏青玉看了過來,笑得一派腼腆,他眨眨眼,心中有兩分莫名其妙的得意,頗為大方地朝他擺了擺手。

前有鶴骨坐鎮,後又旗鼓相當,沒有誰會在這種時候攪場子。魏青玉順順當當地成了水中月的入幕之賓。

祈聲随便用了些飯菜,心道最難消受美人恩,魏青玉今天晚上估計是回不來了,幹脆去了錦瑟坊,聯絡了花卿卿做些更細致的安排。武林大會在即,他可有份大禮要送給第二轼。

等他把這些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之後,已過了戌時,優哉游哉地回了客棧,卻發現魏青玉已然坐在房間裏了。

“你怎麽回來了?”

“你怎麽才回來?”

“……”

兩人面面相觑,還是魏青玉先開了口:“我打聽到了我二師弟的下落。”

祈聲意外道:“你二師弟失蹤了?”

“倒不是失蹤……”魏青玉欲言又止:“他、他被四相門軟禁了。”

祈聲哼笑出聲:“江洋大盜還是殺人狂魔?”

魏青玉:“……”

“我二師弟是‘白骨枯’。”

“你二師弟是‘白骨枯’?”祈聲奇道:“哪個‘白骨枯’?”

魏青玉茫然:“還有哪個‘白骨枯’?”

“阗州城西郊的那個‘白骨枯’?”

魏青玉點頭。

祈聲微一挑眉,從頭到尾細細打量了魏青玉一番,笑了:“真不知是兔子窩出了匹狼,還是狼窩裏鑽了只兔子出來。”

魏青玉聽懂了他話裏話外的意思,轉移了話題:“水三娘子告訴我‘白骨枯’被軟禁在四相門貪狼閣中,由四相門門主謝莫白作保,并不禁止探視。”

“你師弟好大的面子,謝莫白竟願意為他作保?”祈聲神情有幾分讓人捉摸不透:“你想去看看他?”

魏青玉點點頭:“總要去看一眼才安心,雖說是軟禁,總是不如外面自在,給他送些衣食也是好的。他性子桀骜,相貌又惹眼,最容易麻煩纏身……”

祈聲沉吟一下:“明日我陪你去。”

魏青玉心下猶豫:“這……”

“怎麽?你師弟還寶貝得看不得了?”

“自然不是。”魏青玉解釋道:“四相門對‘白骨枯’的案子查得正緊,我怕你會惹上麻煩。”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祈聲果斷道:“明日我陪你去。”

第二日,魏青玉拉着祈聲去雲芳齋買了糕點,荼蘼閣買了碧螺春,霓裳坊買了衣裳,百草廳買了素齋,仇家酒垆打了酒,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四相門遞了拜帖。

正廳接待他們兩個的是個身着粉色绡紗的曼妙女子,她面貌上似乎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層紗,怎麽也讓人看不真切。祈聲立刻就認出來她乃是四相門四相之一的井木犴方婆娑,四相中唯一一個女子。

“白門魏青玉……敢問魏少俠與‘白骨枯’有何關系?”

祈聲搶話道:“算是朋友。”

方婆娑看了他一眼:“你是?”

祈聲拱拱手:“祈聲。”

四相門扣押之人不在少數,無一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奸邪惡徒,因此雖是不禁探視,實際來訪之人屈指可數。像魏青玉這般恨不得把整個揚州城鋪子都搬過來的更是少之又少。

方婆娑看了看庭中的兩人,一個穿着樸素笑容溫和手提大包小包,一個錦繡華裳似笑非笑兩手空空一身輕松,怎麽看怎麽不是一路人。

昨日門主交代要對今日來訪之人客氣一些,方婆娑沒有過多糾纏,只道:“雖是不禁探視,但是探視時帶進去的東西總是要查驗一番的。”

祈聲看着魏青玉手中大包小包的東西不禁扶額,負責查驗的弟子足足花了一刻鐘的時間才把東西全部查驗完畢又重新包好。方婆娑見沒有問題,痛快地揮手放人,派了個弟子領兩人前去貪狼閣。

領路的弟子拿了令牌給貪狼閣門前的守衛的弟子,守衛弟子細細查驗過後,其中一位開了門鎖領兩人進去。

一進貪狼閣,眼前便是一道玄鐵栅欄,将房間隔成兩個部分。房間內倒是擺設齊全、環境雅致,牆角花瓶裏插着的那枝海棠花嬌豔欲滴,大概是今早剛換過的。蔚予縱背對着玄鐵栅欄,盤坐在床上,看不出是在冥思還是吐納。

身後的門被關上落了鎖,守衛弟子一臉淡定,示意兩人将兵刃放到外間,魏青玉和祈聲都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配合着卸了兵刃。守衛弟子這才打開了玄鐵栅欄上的鎖,待兩人進去之後,便又鎖了玄鐵栅欄,然後“篤篤篤”敲了敲門,另一個守衛開門将他放了出來。

見守衛出去了,魏青玉終于稍感輕松,他将帶來的東西放到了酸枝木的桌子上,回頭看着和他隔了一道栅欄的合情與焚星,還有被挂在牆上的忘百川和勾雲吻,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蔚予縱背對着他,冷哼一聲:“居然是你?魏青玉,終于舍得下山了?”

魏青玉似乎習慣了他的叫法,并沒有反駁:“我來看看你,順便給你帶了點東西,不過我看你待遇似乎不錯,這些東西未必用得上。”

蔚予縱轉過頭看着桌上搖搖欲墜的大小包裹,斜睨了魏青玉一眼:“挺客氣嘛,謝了,趕明兒我把錢給你。”

“這倒不用。”魏青玉忽然問道:“你那客棧現在如何了?昨日我去銀莊,發現賬上錢又少了不少,怕是小五那邊又支錢了。”

蔚予縱坐到了桌旁,一邊翻看他帶來的那些東西,一邊咬牙切齒:“五月五,敗家子。我客棧那邊有人打理,不礙事。”

等他把東西看得差不多了,這才擡頭看向兩人,目光落在祈聲身上,神色倏然一變。他伸手扯過魏青玉擋在身後,冷冷地看着祈聲:“魔門中人?”

蔚予縱眉目凜冽,一雙鳳眸黑如點漆白如星,他容貌生得是一等一的好,昳麗豔烈近乎鋒銳到幾乎讓人不敢直視。此等相貌,驚鴻一瞥,恍若天人,便是見慣了美人的祈聲都升起了三分見獵心喜之意。

“你為什麽和我師兄在一起?”

祈聲狀若無辜道:“路上巧遇,魏哥哥救了我。”

魏青玉不明白蔚予縱怎麽會對祈聲有如此大的敵意,他打了個圓場道:“忘了給你介紹,這是祈聲。我們從小青山一路結伴而行,到了揚州,他還教了我騎馬呢。”

“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最好離我們白門的人遠點,否則……”蔚予縱運氣于指,右手化作白骨模樣,雙指一并,橫削而下,生生将玄鐵栅欄斬做了兩段。

祈聲心下略微贊許,魏青玉所說倒是不假,如此年紀便有此等功夫,可見天賦過人,比之謝莫白、夜不周毫不遜色,假以時日,必成大器。面上卻裝作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看向魏青玉,向他求助。

魏青玉連忙拉住蔚予縱:“予縱,你吓着他了,他還是個孩子。”

蔚予縱恨鐵不成鋼地看着魏青玉:“孩子?你以為長着張娃娃臉的就是十六歲了?他要是個三尺高的侏儒,你是不是還當他是六歲呢?”

“予縱!你這樣說未免過分了。”

蔚予縱眯了眼,半晌收起了敵對的神色,他輕輕抖了抖袍袖,看向魏青玉:“你也看見了,四相門奈何不了我,我若想走,早就走了。至于你,還是趁早回無辜山吧,山上還有不少事宜要你打理。”

“該回去時我自然會回去。”魏青玉神色一肅:“那些人當真是你殺的?”

蔚予縱持箸的手微微一頓,瞥了他一眼:“是我殺的。”

“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為何要你以予縱為字?”魏青玉難得地動了真怒:“将欲擒之,先予縱之。他要你時時自省,勿行錯路,你只當耳旁風是不是?”

蔚予縱神色冷了下來:“你覺得我錯了?”

“我不知道。”魏青玉生硬道:“我知道,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你這樣做只會把自己卷進麻煩裏。對與錯,我管不了,也不想管。無論對錯,可你總歸是我師弟。”

蔚予縱聞言輕笑了一下:“魏青玉,你這個人有不少缺點。”他偏頭看向魏青玉,撇了撇嘴角:“可你知道你最致命的缺點是什麽嗎?”

“你不辨是非。”蔚予縱直直的看向魏青玉:“不辨是非,所以你永遠不問緣由,只問結果。若是遇上麻煩,你便無從下手解決,只好一昧避着麻煩。”

魏青玉眼睫抖了抖:“我、我……”

“魏青玉,聽我一句勸。”蔚予縱嚴肅道:“速速回山,不要耽擱,也不要和人糾纏。我的事,你管不了;小九的事,你更別插手。”

魏青玉搖了搖頭:“我不可能不管。”

“魏青玉,你以為江湖和無辜山一樣嗎?”蔚予縱冷笑一聲:“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規矩,不像在無辜山,不是你說夠了軟話,師父就不追究我們了。這些事,你不擔起,也替不了。”

“予縱,你行事雖然偏激,但你從來清醒;至于小九,從來是個七竅玲珑的,你們做事自有你們的道理,可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魏青玉有條不紊:“我不是師父。你們做什麽,為什麽,我不會過問;我做什麽,也無需你們過問。”

他拱了拱手:“來看看你,我也算是放心了。你自己保重,我先告辭了。”

蔚予縱盯着魏青玉的背影看了半晌,神色複雜,待他要出去時開口道:“提防小九。”

出了四相門,魏青玉顯得心事重重,兩人一路無言,沉默着回了客棧。

祈聲坐下,倒了一杯茶給他:“魏大哥怎麽了?你一路上都顯得心神不寧的。”

魏青玉看着手邊的那杯熱茶,勉強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沒什麽……瑣事而已。”

祈聲試探道:“是因為你二師弟最後那句話嗎?”

魏青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祈聲立刻明白過來他猜對了,他眨了眨眼睛:“你們師兄弟幾個感情那樣好,他或許只是随口一說罷了。”

“正是因為我們師兄弟幾個感情這樣好,我才不得不懷疑。”

祈聲微微眯起了眼睛:“‘遠山寒鴉渡,蓬蒿白骨枯。’你二師弟如今可是和夜不周齊名,說出去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

“予縱從不無的放矢。”

話一出口,魏青玉便覺出幾分不妥來,還來不及解釋,就聽見祈聲哼笑一聲:“是了,從不無的放矢。”

“他說你那些話是過分了些,你別放在心上。予縱他對外道是有些偏見的。”

“過分了些?他就差沒指着我的鼻子說我不是個好東西了。”祈聲抱臂道:“雖說我不算個好人吧,難道他就是了?我看他那一手功夫,也不像是什麽正道武功。”

魏青玉經他這麽一打岔,心中反倒不像之前那麽煩躁:“那你倒是冤枉他了,予縱那手功夫雖然詭異,出處倒是很正。”

祈聲沒有糾纏這個問題,他自然知道袖籠白骨的心法出自何處,他試探道:“比起小師弟,你似乎更相信你二師弟一些?”

魏青玉聞言斂去了唇角的笑意:“你怎麽會這麽想?”

“因為我說中了。”祈聲注意着他神色的細微變化:“你現在不笑了。”

魏青玉看了他一眼,無力道:“你倒總是很精明。我小師弟……”他語氣中有些憾然,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這很複雜……他心裏有恨,有時候光是看着他,都讓人覺得心驚膽戰。”

“你小師弟是白修羽吧?”

魏青玉看着他笑了:“你又是知道?”

“并不難猜。第一,近來江湖上都傳遍了江湖新秀白修羽與雲绫羅一案有所牽扯,你又特別提到過要打聽雲绫羅案。第二,你此行乃是為你二師弟和小師弟,如今我已知道你二師弟是‘白骨枯’,‘白骨枯’與雲绫羅案全不相關,那我只能猜是與你小師弟的麻煩有關。而且……”祈聲賣了個關子。

“而且什麽?”

“而且,一個人人贊許的人物本身就足夠讓人心驚膽戰了,不是嗎?這種人總是很虛假。江湖上我最信不的有三者,一是心血來潮,二是不計前仇,三是衆口一詞。”

魏青玉和祈聲剛走,蔚予縱就聽見身後那扇單向暗門打開的聲音,他頭也不擡道:“簾窺壁聽,非君子所為啊,謝門主。”

“你既知道便不是偷聽。”

蔚予縱笑了:“話說回來,我倒想請你調查一下那個魔門中人。”

謝莫白看向魏青玉和祈聲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你似乎很擔心他。”

“魏青玉?”蔚予縱忍不住凝眉:“他就是一副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性子,何況身邊還跟着個來歷不明、用心叵測的魔門中人。”

謝莫白神色中浮現出一絲迷惑來,見他這副神色,蔚予縱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謝莫白猶疑道:“我年少時與不周約戰冠月峰倚危臺,曾與祈應襲祈左君有一面之緣……”

“小鬼祈應襲?”蔚予縱反應過來:“你是說祈聲?”

謝莫白點點頭:“兩人相貌頗為相似,而且據我所知,祈應襲正是單名一個聲字。不過他似乎受了重傷,修為大不如前。”

“你确定是他?”

謝莫白搖搖頭:“時隔多年,我只是懷疑。”雖然他說只是懷疑,蔚予縱卻清楚他的性子,若無十足把握,他絕不會說出來。

蔚予縱臉色鐵青:“祈應襲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吧?”

謝莫白不知他怎麽忽然提起這個,點點頭:“他大我兩歲。”

蔚予縱咬牙切齒:“明明是個老妖怪,居然還叫我師兄魏哥哥!他也不嫌臊得慌,真不要臉!”

謝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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