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轼目光森冷地看向來人:“你是什麽人?”
他從容不迫地從洞外走了進來,橙紅色的火光給他那只骷髅般持刀的手蒙上了一層暖色,漆黑狹長的鳳眼中流露出冰涼的殺意:“白骨枯。”
“白骨枯?”第二轼看着眼前這個容貌過分昳麗的年輕人:“本座有所耳聞,只是不懂你為何要救祈聲。”
“救他?”蔚予縱冷哼一聲:“我管他去死。不過既然你傷了魏青玉,我不介意給你點教訓,順帶救一救他。雖然我不喜歡他,可我更厭惡你。”
“給本座教訓?你大可以試試!”
照晴岚“噌——”地一聲出了鞘,出人意料地直奔祈聲而去。眼見就要攀上他的脖頸,千鈞一發之際“噔——”地被忘百川格擋開來。
蔚予縱橫刀眼前,露出一個詭魅的笑容來:“看來你年紀大了,連人都有些認不清了。”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對撞,蔚予縱率先出手朝第二轼斜撩一刀,第二轼橫劍擋住。第二轼心下猛然一沉,無數次對戰形成的玄而又玄的直覺使他飛速側身閃躲,餘光捕捉到一抹寒光閃過,快得讓人看不清那是什麽。
蔚予縱嬉笑道:“躲什麽?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十五嗎?”
第二轼雖然沒有看清那是什麽,在蔚予縱身後的祈聲卻是看清了,那是一把薄如蟬翼的軟劍。他與魏青玉去探望蔚予縱的時候見過這把劍的真身,沒有劍格和劍首,周身素淨沒有半點裝飾。劍身格外狹窄單薄,尖鋒,無劍脊,因為沒有劍鞘,自然也不需要劍颚。這顯然是把不好操縱之劍,稍有差池就會傷及己身。
看起來這把劍多數時候都被蔚予縱貼身藏在手腕,像一條冰冷蟄伏的毒蛇伺機而動,一旦抓住機會就會乍然出鞘飲血而歸。若是一擊不成,便會迅速隐匿起來,讓人尋不到蹤跡,簡直防不勝防。
右手刀法蠻橫霸道,左手軟劍詭異迅疾,截然不同的兩門功夫他都能運用得爐火純青、随心所欲,此等天分的确世所罕見。
就在祈聲暗自品評蔚予縱的功夫時,兩人已經過了百十來招,似乎一時半會都無法奈何對方。
蔚予縱只想速戰速決,盡快救了祈聲返回四相門,若是被人發現他出現在此,謝莫白根本沒法交代。至于第二轼,碰巧遇見大不如前的祈聲乃是意外之喜,他拖延一時眼見煮熟的鴨子竟然要飛了,雖然生氣,卻還不至于不顧大局地和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白骨枯以命相搏。
第二轼并不敢小觑眼前這個将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看了一眼蔚予縱身後傷勢沉重的祈聲,決定再拖延一陣,以祈聲身上的傷勢恐怕拖不了多久就會一命嗚呼了。兵不血刃,自然是最好的。
決定一下,第二轼反而游刃有餘起來,不鹹不淡地和他過着招。眨眼又過了幾十招,蔚予縱卻是不耐煩起來。第二轼想拖,他可不能任由對方主意得逞,不然回去魏青玉定然要叽叽喳喳哭哭啼啼個不停了。更何況眼前這個人還重傷了魏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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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蔚予縱殺意暴漲,攻擊越發淩厲起來,第二轼一時不備竟露出破綻來。蔚予縱沒有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時機,他兩指一并,就在第二轼左肩戳出了兩個血窟窿。
第二轼抽身退開,瞥了一眼自己血流如注的左肩,冷笑一聲:“白骨枯,本座記得了。”既然受了傷,再糾纏下去就得不償失了,第二轼眨眼就消失在了洞外。
蔚予縱還來不及松一口氣,就看見身後的祈聲“咚——”地一下倒了下去,頓時一顆心提了起來。
“喂喂,你可別這時候死了,不然我怎麽和魏青玉交代啊?”
祈聲看了看頭頂翠綠色的竹影紗,想到這裏不是冠月峰,冠月峰的床帏都是他喜歡的鴉青色;也不是客棧,客棧用不起竹影紗。他想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自己應該是被蔚予縱救回了四相門。魏青玉倒真沒在蔚予縱的武學天賦上信口開河,不然自己估計就是真死了。
他試着挪動了一下自己,身體完全使不上力氣,只好放棄了這個想法。祈聲剛打算開口說話,就感覺喉嚨一陣幹澀腫痛,忍不住咳嗽起來。
一個八九歲的小童推開門“噠噠噠”地跑進來,笑彎了一雙眼睛:“诶呀,你醒啦?”他端了一杯茶水喂給他:“你傷得很重,先別亂動,我去叫人來。”
“魏青玉呢?”祈聲聽見自己問。
那個小童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比你早來了半個多時辰的那位公子?他就在隔壁房間。郁郎君說他傷得不算太重,調養一陣就好了。”
“哦。”祈聲又問:“我昏了幾個時辰了?”
“幾個時辰?”小童搖搖頭:“才不是呢,你這都昏了兩天了,眼瞅着這第三天都要過去了。”那小童似乎想起了什麽,匆匆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道:“我先去找郁郎君。”
祈聲欲言又止,頹喪地重新躺回了枕頭上,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一時間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傷重無力,還是根本是給餓的。算上墜崖昏迷的那段時間,自己快有四天沒吃東西了。堂堂冠月峰峰主居然是給餓死的,說出去未免太掉價了。
正當祈聲嘆氣時,門口又傳來了動靜。他扭頭就看見魏青玉正站在門檻外,他換了一身淺綠色的袍子,看起來比往常靈動許多,蒼白的氣色也讓那富有生機的顏色點亮了。夕陽從他右臉處灑落下來,把他長而卷翹的睫毛染成了金黃色,他一半沐浴在昏黃的斜陽裏,一半掩藏在晦暗的影子間,整個人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
祈聲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委屈,又有點高興:“魏哥哥。”他覺得魏青玉似乎臉頰有點紅,但他不知道那是夕陽照得,還是因為他叫他魏哥哥。
魏青玉站在門口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半天才終于跨過那道根本沒多高的門檻走了進來。
“你醒了,感覺如何?”
“我沒事。”祈聲近乎貪婪地看着魏青玉那雙溫潤的眼睛:“你怎麽樣?傷得重不重?好些了嗎?”
面對祈聲突如其來的關心,魏青玉似乎有點手足無措:“我、我遠沒有你傷的嚴重,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話說回來,你也放寬心。郁先生說你五髒六腑雖然受創嚴重,但沒有傷及根本,總能養回來。走火入魔之象已經徹底不見了,待你傷愈,修為便能恢複如初,也算因禍得福。”
“哦。”祈聲胡亂應了一聲,還是一個勁兒地盯着他看,搞得魏青玉背後涼飕飕的。
“你怎麽一直看着我?”
祈聲眨了眨眼,心想:以前怎麽沒有發現魏青玉有點好看呢?尤其是眼睛。全然忘了他以前對于魏青玉除了眼睛能看,其餘地方平平無奇的論斷。
他答話驢唇不對馬嘴:“我餓了。”
“什麽?”
祈聲決定裝可憐到底:“我餓了,我都快四天沒吃飯了,再這樣下去,沒等傷好我就要餓死了。”
魏青玉傷勢不重,不到半月已經痊愈,每天拉着狂刀池上亭印證武學,或是找蔚予縱拉拉家常,日子過得算是有滋有味。祈聲就沒有那麽幸運了,被拘在房間裏,每天挨着病郎君郁南疏出神入化的一手金針,拖拖拉拉大半個月恢複了個七七八八,身上顯得都要長草了。
總算逮到郁南疏出門看診的一天,祈聲點暈了看着他的小童,把人塞在被子裏,僞裝成一副他在休息的樣子,蹑手蹑腳去隔壁房間找魏青玉。在他一番軟磨硬泡之下,魏青玉總算被他說服,陪他出去轉轉。
魏青玉本打算知會謝莫白一聲,祈聲卻死活不同意,硬是拉着魏青玉跟他一起做賊似的從後牆翻了出去。看着祈聲一臉得意洋洋的表情,魏青玉只能在心裏默默扶額。
祈聲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魏哥哥,你帶錢沒有?”
魏青玉下意識伸手摸了一下腰間,空的。這才想起來昨日換衣服的時候連着錢袋一起放下了。
祈聲似是痛心疾首地看了他一眼,用力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還好我帶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赭石色金絲繡臘梅的錢袋來,怎麽看怎麽不像是祈聲的東西。
魏青玉盯着那個錢袋看了一會兒,總覺得很眼熟,似乎以前在哪裏見過似的,他試探着問道:“你不會是拿了謝門主的錢袋吧?”
那赭石色的錢袋在他手裏打了個轉,掉進他的袖口裏不見了。祈聲毫不猶豫地否定:“當然不是。”這是郁南疏的錢袋。當然,後半句他是沒有說出來的。
不待魏青玉再說什麽,祈聲強拉住他:“走啦走啦,我們去堇華街轉轉,揚州可是大晉唯一一個不設市的地方,街上可比那個什麽青魚鎮的夜市熱鬧多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魏青玉明顯動搖了,祈聲趁熱打鐵。等魏青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拉到堇華街上了。
自有殷以來,江都郡江都縣就是南北水運交彙之地,繁華程度遠非青魚鎮一個偏遠小鎮可以比拟的,青魚鎮的夜市集會固然熱鬧,可和這裏一比就是小打小鬧了。明明不是什麽特別日子,堇華街上依舊車水馬龍、行人如雲,一眼望去滿目珠光寶氣,直教人目眩神迷。魏青玉立刻被這副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攝住了魂,暈乎乎樂陶陶地跟着祈聲到處轉。
祈聲在房間裏悶得發瘋自然樂得在外面閑逛,魏青玉則是見什麽都覺得新奇忍不住處處逗留。兩個人從下午一直逛到入夜,依然沒從街頭走到街尾,所幸兩個人都是習武之人,倒還不至于覺得累。
待入了夜,堇華街的商家紛紛點亮了店門前的燈籠,就連那些沿街販賣的小販也在攤位前點起了燈籠。堇華街北側臨河,有幾艘燈火輝煌、花團錦簇的花舫緩緩靠了岸,頓時整條街籠罩起一種紙醉金迷的氣氛。
見魏青玉愣愣地看着花舫的方向,祈聲頗為不悅地皺了皺眉:“看什麽呢?想女人了?”
魏青玉回過神來,臉紅了個通透:“你才多大,不要亂說這些事情。”
我才多大,反正比你大。祈聲一語雙關地在心裏想,嘴上糊弄道:“那你盯着花舫看什麽?你要是想見識揚州瘦馬,我今兒可沒帶夠錢。”
魏青玉搖搖頭:“不是,我只是覺得那花舫很好看。”
“你要是喜歡看花舫,我們明晚去楓澤津,一定讓你看個夠。”祈聲拉住魏青玉:“走啦,還沒逛完呢。”
魏青玉溫馴地跟上了他,祈聲忽然眼前一亮,指着那邊:“你看,糖人。”然後硬拉着魏青玉一頭紮進了小孩子堆裏。
祈聲拉着魏青玉興奮地擠在最前面,魏青玉看了那轉盤半天:“這有什麽稀罕的?”
祈聲含糊道:“我小時候師父帶我買過糖人,我手氣可好了。”他付了老板銅錢,對魏青玉道:“你先轉一個試試。”
魏青玉被一群小孩圍着,硬着頭皮随手轉了一下。那轉盤滴溜溜轉了起來,好半晌終于停在一個格外簡單的蝴蝶圖案上,就聽見祈聲嗤笑一聲:“你這運氣可不怎麽樣。”
澆糖人的老板三下五除二就澆出了一只蝴蝶,遞給魏青玉道:“轉盤就是這樣的,這次手氣不好,下次就好了。”
“再要一個。”祈聲丢了幾個銅板給他,他伸手用力一轉,那轉盤飛速旋轉起來,過了好半天停在龍的圖案上。
“哈哈我運氣還和以前一樣好。”
魏青玉看了看自己手裏那只幾根線條組成的蝴蝶,又看看了祈聲手裏那條又長又精致的龍,頓時心裏有點不平衡,又覺得因為這個有些太幼稚了。
祈聲看他臉色不好,想了想又付了兩份錢:“你再轉一個,說不定就好了呢。”
魏青玉沒經住慫恿,忍不住又轉了一個,結果還是一只蝴蝶。祈聲“啧”了一聲,一邊抱怨“你這是什麽手氣”,一邊随手又轉了一個,那指針晃晃悠悠停在了鳳凰的圖案上,祈聲頗為得意地看了魏青玉一眼。
最後祈聲喜提一龍一鳳,魏青玉手持兩只蝴蝶,在一群小孩的注目中離開了攤位。
魏青玉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兩只蝴蝶,又瞧了瞧祈聲手裏的一龍一鳳,忍不住在心底嘆氣: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祈聲美滋滋地看着自己手裏的糖人,偏頭看了看魏青玉,他雖然什麽都沒說,但祈聲還是注意到了他的落寞,心裏那個美滋滋的肥皂泡泡“砰”地被人戳破了似的。
他猶豫了一下,把右手上那只鳳凰遞給了魏青玉:“我們換換吧。”
見慣了祈聲平素任任意妄為的樣子,魏青玉對于他突如其來的友好有點難以置信:“給我的?”
祈聲皺眉:“不,要換的。你要拿蝴蝶換的。”
魏青玉猶豫了一下,把看起來稍微好看的那只蝴蝶遞了出去:“可以嗎?”
祈聲接過那只蝴蝶,把那只鳳凰遞到了他手裏:“成交。”
魏青玉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只做工明顯要精致複雜得多的鳳凰,凝固的金黃色糖液在燈光照耀下看起來流光溢彩,仿佛随時會振翅而飛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在心裏贊嘆了一下。魏青玉看了看手裏蝴蝶,又看了看鳳凰,忍不住先舔了一下那只蝴蝶。
甜的,帶着一股煮出來的隐隐約約的焦糊的苦味,其實并不是很好吃,更多是新奇罷了。
魏青玉心滿意足地轉向那只鳳凰,只是他還來不及嘗一下那只鳳凰,就被身後的人推搡了一下。眼瞅着那只鳳凰直直地墜落下去,跌成了一地亮晶晶的碎片,他這麽好的功夫都來不及拯救。
祈聲恨恨地回頭瞪了推搡魏青玉的那個人一眼,那人被他陰狠的眼神駭住了,匆匆鑽進人群裏不見了蹤影。轉過頭看見魏青玉還在愣愣地盯着地上那只摔碎了的鳳凰,祈聲輕哼一聲,把手裏那條龍塞進了他手裏。
“這回拿好了。”
魏青玉聲音很輕地說了一聲“謝謝”,因為手裏拿着脆弱的糖人,兩個人盡力避開了擁擠的人群,朝着人少的地方躲了過去。在稍顯昏暗的燈光下,魏青玉輕輕舔了一下那條龍形的糖人。
似乎比剛才那只蝴蝶要甜一點。
祈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手裏那只蝴蝶消滅了,他舔了舔還殘留着一些碎糖渣的細竹棍,看着魏青玉伸出粉紅細嫩的舌尖去舔那條龍尾巴,心底“嗖”地起了一股邪火。
“你幹嘛呢?”
魏青玉懵懂地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嚼碎了吃,不許舔。”
魏青玉有點為難:“它、它挺甜的。”
祈聲不滿道:“這點甜你都吃不了?”他搖了搖手裏那根幹幹淨淨的細竹棍:“你看看我。”
魏青玉失笑:“要不這個也給你?”
“那是我給你的。”祈聲瞪着他:“而且你都舔過了。”
魏青玉把龍頭轉到他那邊:“這邊我沒有舔過,要嗎?”
祈聲就着他的手狠狠咬掉了龍頭,嚼得“咯吱咯吱”響,含糊道:“看見了嗎?這麽吃才對。”
魏青玉無奈道:“你慢點呀,小心吃壞了牙。”
祈聲飛快地把嘴裏的糖咽了下去:“鹹吃蘿蔔淡操心,又不是天天都吃這個,我牙口好着呢。你試試,嚼起來才好吃呢。”
魏青玉看着手裏沒了頭的龍也不覺得可惜了,幹幹脆脆地咬掉了龍尾巴,和祈聲一樣“咯吱咯吱”地嚼了起來。
好吃沒覺得,粘牙倒是真的。
魏青玉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糖做的龍,甜絲絲的味道飄過去,勾得祈聲心裏發癢。眼瞅着魏青玉吃掉了快一半的糖人,祈聲忍無可忍地把魏青玉拉近了堇華街邊一條狹窄的巷子裏。魏青玉警惕道:“怎麽了?有人追殺你?”
祈聲搖搖頭:“沒有,吃你的糖人。”
聽見他呼吸有些急促,魏青玉擔憂道:“是不是傷勢反複了?”
“沒。”祈聲硬握着他的手,把糖人塞到了他嘴邊:“吃你的。”
魏青玉掙紮了幾下沒掙紮開,只得順着他的意舔了糖龍兩口。祈聲中邪似的猛然湊上來,動作兇狠地嚼着另一邊的龍,他動作快得很,沒兩口就咬了個幹淨。祈聲離得很近,有些太近了,近到他能看見他肌膚上細膩的紋路和唇間若隐若現的虎牙,魏青玉忍不住退開兩步。
祈聲幹脆欺身而上,把他整個人壓在了牆上,奪過他手裏的小半個糖人,一口咬在了他下唇上。祈聲用舌頭撬開了他的唇齒,追逐着甜中帶苦的糖漿味舔過他的齒列,又纏住他的舌尖。
魏青玉完全呆住了。一盞盞燈籠把堇華街照了個通透,離它不過十幾步遠的巷子卻黑壓壓的,光亮處和晦暗處泾渭分明。耳邊還能聽見喧嘩的叫賣聲,一偏頭就能看見熙攘的人群。他只覺得腦袋裏蹦進了一只兔子,太陽穴碰碰地炸裂般地跳動,完全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直到“吱吱嘎嘎”的車聲從巷子深處傳來,魏青玉才回神了一般,一把将他推了開來。
魏青玉心虛地朝來人的方向看去,有一片橙紅的光影晃晃悠悠地飄近了。
那是個推車賣燈籠的老者。
老者推着一車的燈籠走近了。祈聲指着挂在最頂上的一只白兔燈籠:“這個怎麽賣?”
老者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緩緩道:“可是那只玉兔搗藥的燈籠?”
“就是那個。”
“小郎君若是喜歡,給上五十文罷。”
“五十文!” 祈聲嗆聲道:“你怎麽不去搶呢?”
老者氣定神閑:“小老兒憑本事吃飯,為何要搶?小郎君若是不買,便別擋着路,前面有的是人要呢。”
祈聲咬着牙付了錢,買下了那盞玉兔搗藥的燈籠。
待那老者走遠了,祈聲一只手提着燈籠,另一只手去牽魏青玉的手:“魏哥哥,你看它好看嗎?和你像不像?”
魏青玉低着頭把手縮進了袖子裏,祈聲迷惑地看着他。
魏青玉紅着臉頰不肯看他,似乎是斟酌了一會兒,認真道:“你年紀還小,這種事是不能拿來玩笑的,不許有下次了,知不知道?”
祈聲惱怒道:“這才不是玩笑呢,我喜歡你。”
魏青玉的眼神裏浮現出了一點慌亂的端倪:“你、你說過,你不好男風的,我也不。”
祈聲拉住他的袖子,殷切道:“我撒謊了。我喜歡你。”
魏青玉避開他的目光,看向燈火明亮之處,語氣頗為憐愛:“你才多大,哪裏懂什麽是喜歡……”
祈聲頭一回在這種事情上受挫,他忿忿地揪住魏青玉的領子:“我怎麽不懂?我喜歡你!你看着我,你喜不喜歡我?”
魏青玉看着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此時布滿了迷霧,祈聲能從中看見無奈,能看見慌亂,能看見迷茫,唯獨看不見欣喜。
“你就像我師弟們一樣。說起來,我們第一見面的時候,如果不是你喊了一聲師兄,我們或許就不會認識了。”
見祈聲低垂了眼睫一臉失望的樣子,魏青玉輕輕伸手扶住他的手臂:“也許你只是自小沒有師兄弟,一時分不清這是什麽了罷了,過一陣子,等你想清楚就好了。”
魏青玉聽見了一聲低沉的冷笑,祈聲放開了他的衣襟順手把扶着他手臂的手推開,他聲音恢複了以往的冷靜:“不喜歡就說不喜歡,用不着這些借口。”
魏青玉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不是……”
“不是什麽?!”
祈聲将手裏那只玉兔搗藥的燈籠狠狠擲在地上,中間的燭火劇烈地搖晃了幾下,将糊燈籠的白紙燒出一大塊焦灼來。
“不是拒絕我?不是不喜歡我?”
顧不上越來越烈的火焰,祈聲将那只白兔燈籠踩了個粉碎,伴随着竹骨的碎裂聲和火花的迸濺,他聲音嘶啞道:“我用不着你喜歡!用不着你喜歡。”
似乎是發洩夠的怒火,祈聲一言不發地扭頭走進了巷子深處,消失在黑暗裏。
魏青玉愣愣地盯着地上被碾得七零八落的燈籠,似乎被人猛地刺了一下似的打了個顫了一下。他還有點回不過神來,一切都發生地太快了,風卷殘雲似的,只剩下一地破碎的竹篾和紙片在風中瑟瑟抖動,根本看不出來它方才還被人珍之重之地提在手裏。祈聲剛剛還提着它言笑晏晏地問自己“和你像不像?”,結果眨眼間就把它踩進了泥裏。
魏青玉在燈火闌珊處呆站了久,忽然低聲喃喃道:“不是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
魏青玉渾渾噩噩地回了四相門,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便從謝莫白口中得知了祈聲不告而別的消息,茫然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謝莫白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勸慰道:“他走了也未必是壞事,你知道他身份有異吧?”
魏青玉只道:“他是冠月峰的人,垂星冠月,我是曉得的。”其餘的一句也不肯多說,謝莫白也明白過來,他這顯然是鴕鳥做派,自欺欺人裝糊塗,似乎不去想、不說出來就能當做不知道。
魏青玉混混沌沌過了幾天,還是蔚予縱看不過去,提出來讓他去阗州,順帶看一看沿途白門門下的客棧有沒有出什麽岔子。魏青玉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了,次日便上了路。
阗州位于南北縱行、東西通貫之處,既是陸路樞紐,又能轉承陸運水運,無論是哪裏來的客商都少不了在這裏歇息整裝。他一路向西往阗州去,走得不緊不慢,倒是見識了不少風土人情,順帶巡視了雲來客棧在各地的分店。
白門産業衆多,遍布五湖四海,比如江湖中人常住的雲字打頭的店鋪有一半都是白門的産業,不過白門向來低調,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話說回來,若不是有諸多産業支持着,又怎麽養得起小五那個敗家子中的敗家子。想起宋無黯那一筆又一筆的巨額支出,魏青玉只覺得頭痛欲裂。
到梅隆縣的時候已接近日暮時分,他查驗過了雲安客棧的賬本,沒發現什麽問題,便囑咐掌櫃給他收拾一間房出來,他明日一早再走。王掌櫃四十來歲的年紀,生得寬眉大眼,笑容可掬,看上去一團和氣,其實是個精明強幹的。得了他的話,毫不含糊地拍了幾個手腳利落的去收拾房間,安排他現在大堂用餐。
這時候正是客棧經營的旺季,客棧大堂裏坐滿了江湖客,無比喧嘩熱鬧。魏青玉順帶聽了幾耳朵江湖事,被讨論得最熱鬧的事大概就是玄鑒山莊楚殢楚子灀挑戰雲心霜骨城城主元瑆元重光,敗于其手下。
正當魏青玉豎起耳朵打算細聽一下時,有人在他對面落座了。魏青玉蹙眉,雖說大堂中客人不少,可還有空桌,不知他為何偏要和他同座。他不解地擡頭看了一眼,愣住了。
“祈、祈聲?”
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祈聲。祈聲穿了一件鴉青色的長袍,衣襟流動間能看見點點金色,娃娃臉上帶着些微笑意:“我可不叫祈祈聲。”
“你怎麽在這裏?”
“我緣何不能在這裏?”祈聲擺弄着一只茶杯:“見了我,你不高興?”
魏青玉用力搖搖頭:“見了你我很高興的。”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他:“我、我那日……我是、不不是……不喜……”
“不說這些不開心的。” 祈聲打斷他:“忘了那日的事吧,我只是随口說說罷了,別當真。”
魏青玉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那句“不是不喜歡”咽了回去,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好、好。”
祈聲避開了魏青玉關于他最近去幹了什麽的問題,随口說了幾件江湖趣事給他聽,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愈發怒火中燒起來,面上卻分毫不顯,甚至相當從容地笑着和他道了別。
魏青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不由有些落寞。果然他那日只是随口說說而已,當不得真的,他心性那樣善變,哪裏會喜歡什麽人呢?他沒了心情,随便吃了兩口,便回房休息了。
說是休息,但他一直睡不着。直到亥時,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可見來人輕功極好。魏青玉打了個激靈,取了枕邊的合情刀悄悄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