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6.
一旁聽故事的侄孫女已經泣不成聲,李陽冰笑着摸了摸侄孫女的頭:“都那麽大了還是這麽喜歡哭鼻子……”
侄孫女擦了擦眼淚,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放回盒子裏,然後抽噎着問:“那,那後來,你們就再也沒見過了,了嗎?”
李陽冰點點頭:“是啊,再也沒見過了……”
“那,那個伊萬……爺爺,他有一直給你寫信嗎?”
李陽冰從侄孫女手中拿過那個盒子,滿是滄桑痕跡的手指輕柔的撫摸着盒子上镂空的花紋:“他給我寫的信全在這裏了,一封都沒少,可是他留給我的照片,卻讓我給弄丢了……”
“我問你,你跟那個伊萬是怎麽一回事!”大哥從他的抽屜裏翻出一堆信,雖然信的內容沒什麽露骨之處,但言語之間那種暧昧的情愫,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
李陽冰平靜地從大哥手裏搶過那些信,一一折好收回信封,放回原本的抽屜:“我喜歡他,我愛他,就是這麽一回事。”
“好……好啊……我說你從蘇聯人走了之後怎麽魂不守舍的,李陽冰,你出息了啊!說,是他勾`引你的還是你自己犯賤!”大哥看到李陽冰這種油鹽不進的樣子頓時火從心頭起。
李陽冰轉過頭,一雙眼睛冷漠地看向大哥:“沒誰勾`引,也沒有誰犯賤,一切不過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你你你——”大哥在屋子裏氣得亂轉,看到牆上挂着的雞毛撣子,一咬牙拿下來,直接招呼到李陽冰身上。在院子裏洗衣服的小妹聽到動靜,趕忙放下盆裏的衣服,就看到大哥正惡狠狠地用雞毛撣子抽二哥。而一向溫文爾雅的二哥此刻一言不發,默默承受。
“大哥你幹嘛!別打了!一會把爸爸跟滿院子的鄰居都驚動了影響多不好!”小妹上前拉住大哥的手,“兄弟之間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動手!”
“你問問他,問問你的好二哥,你問他幹了什麽!我都不好意思說,說出來我都覺得惡心!”
小妹不明就裏看向二哥:“二哥,犯錯了跟大哥認個錯吧,一家兄弟犯不着弄成仇人啊!”
背上的抽痕還火辣辣地疼,李陽冰咬着牙保持着上身直立跪着,微笑着看向小妹:“你讓大哥動手吧,正好我也不想活了。”
“你還想因為那個男人殉情?!得虧蘇聯人都走幹淨,不然我特麽非一刀捅死那個洋鬼子!”大哥被李陽冰氣得手裏的雞毛撣子直抖,小妹卻被這話震住,半天沒反應過來。
“什麽……什麽叫為了男人殉情……”
“我李陽冰,這輩子,只有他這麽一個愛人,我不管別人怎麽說,不管他會不會回來,這一輩子,我都是他一個人的!”
“啪!”大哥一巴掌打在李陽冰臉上,李陽冰反應不及,身形晃了晃。小妹趕緊上前扶住二哥的身子,結果從衣服擺動間,有什麽東西從李陽冰胸口的口袋裏掉了出來。
李陽冰瞳孔一縮,立馬伸出手就要撿,結果被大哥一腳踩在腳底。
“大哥……大哥我求你……你把腳拿開……”剛才抽打和巴掌沒有讓李陽冰動搖,可這個被大哥踩在腳下的東西,卻讓李陽冰慌了神。大哥一把将李陽冰推到一邊,撿起腳底的東西,是張證件照,照片上赫然就是研究院裏的萬人迷伊萬。
他冷哼一聲,對李陽冰說:“他現在走了,回不來了,你趁早斷了念想吧。”然後将照片撕的粉碎,碎片抛向空中,大哥揚長而去。
李陽冰怔怔地看着照片碎片在空中慢慢落下,他趕忙撲上前,把碎片攏到一起,可因為撕得太碎,完全沒有辦法拼回原狀,淚水滴到相片上,糊成一團。李陽冰手裏緊緊攥着那把照片的殘骸,大張着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二哥……”小妹從來沒有見過二哥如此痛苦,她忍不住環住二哥的肩膀,把二哥的頭摁在自己的肩頭,任憑二哥的涕淚濕透了自己的衣衫……
從此之後,李陽冰再也沒有跟大哥說過一句話。他從家裏搬到了研究院住,只有小妹偶爾去給他送些衣物和吃食。他向研究院申請了伊萬曾經住過的那間宿舍,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睜着兩只眼睛,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伊萬留下的氣息越來越淡,直到有一天,再也不見了。
因為兩國關系持續惡化,李陽冰三個月能收到一封伊萬的信就是萬幸。伊萬也似乎知道寄信困難,所以每一封信都塞的滿滿的。還是那些雞毛蒜皮的日常,還是那些看似無聊的流水賬,李陽冰卻不厭其煩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封信他都仔細保管着,怕翻得太頻繁會讓紙變薄變軟,他就索性把信背下來。他給伊萬回信的時候也會寫很多,可每次寫着寫着,淚水就打濕了信紙,鋼筆字糊成一團。寫一封信可能要花掉李陽冰一天的時間,但他卻還是覺得自己寫的太少。
就這樣,兩人靠着零星幾封能寄到的信撐過了六年。伊萬寄來的信越來越少了,上一次信中伊萬說他搬了家,還把新地址寫在了信的最後。李陽冰按照新地址寫了很多信,卻一封回信都沒有收到。但李陽冰沒時間思考這些,因為最黑暗的時刻來到了。
研究院停止了工作,其他的單位很多工作人員都被各種名目撤職下放,李陽冰見情況不對,連夜把伊萬寫給他的信信封燒掉,信紙留下,一股腦全塞進伊萬送的那個盒子裏,然後在盒子外面套了好幾個鐵皮盒子,趁着夜色跑到頤和園樹林中,把盒子埋到了一株大松樹下。
等他再挖出來這個盒子,就已經過了十二年。
7.
研究院那塊地方已經拆了,市區整體規劃,一切都變了樣子。此時的李陽冰已經四十多歲,與伊萬徹底斷了聯系,留給李陽冰的只有那一盒子的信紙,還有腦海中四年美好的回憶。家裏人對他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單位領導也曾關心過他的個人問題,他一開始還各種找理由拒絕,後來直接托醫院的朋友開了一張不孕不育的病歷,這才斷了那些人想給他介紹對象的念頭。
改革開放,中國向世界敞開了大門,他覺得這是自己去俄羅斯的好機會。但因為他從事的工作的特殊性,出國受到多方限制,李陽冰不急,他已經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二十年。
蘇聯解體,他看着電視裏的報道,不發一詞,只是默默地抱着那個盒子。
終于,世紀末,他退休了,當他辦理完退休手續的那一刻,他立刻就想坐上飛機,飛到莫斯科,可是父親卻病重。無奈,他又只能擱置下出國的計劃。接着,大哥也病重,彌留之際,大哥握住他的手,流着淚對他說抱歉,他心中只有悲傷。大哥去世之後小妹又出意外離世,家中接二連三的變故只能讓李陽冰不停地将出國計劃延後,終于,到了2008年,全世界人民都在往中國跑的時候,李陽冰卻握着手裏的機票,跟侄子踏上了前往俄羅斯的路。結果,那個熟記于心的地址早就沒了,在這50多年中,莫斯科日新月異,李陽冰空手而歸。
“你放心,二爺爺!我一定幫你找到伊萬爺爺!當年我爺爺撕了你的照片,現在我幫他還債!”侄孫女信誓旦旦地打點着出國的一切事宜。
于是,在2015年,和60年一樣同樣炎熱的夏天,李陽冰坐在輪椅上,被侄孫女推上了前往莫斯科的飛機。
飛機上,李陽冰死死地抱着那個盒子,他看向舷窗外的雲海,心中卻十分平靜,他對侄孫女說:“如果我死了,你們把我火化之後,埋在香山最紅的那株楓樹下吧,方向要朝北,我想一直看着莫斯科……”
8.
七年之後再次踏入莫斯科,這次與七年前并沒有什麽不同,寄信的地址已經不在,郵戳所屬的郵局也已經搬走,信中說的那個搬去的新家問了很多當地人都說沒有這麽一條街道。
雖然依舊是毫無收獲,但李陽冰多了幾分游覽的心思。他覺得既然已經找不到那個人,那就看一看那個人生活過的地方,也算不虛此行。他和侄孫女游覽了克林姆林宮、大教堂還有紅場。當他走在紅場坑窪不平的磚地上時,聽到一個拉手風琴的街頭藝人正用手風琴演奏着《喀秋莎》這首歌,他欣慰一笑,在藝人面前的琴盒裏鄭重地放下500盧布,然後在悠揚的手風琴聲中,被侄孫女攙扶着離開了紅場。
離紅場不遠,有一家俄羅斯人開的中餐廳,門口的招牌上用俄文寫着奇怪的菜式,但卻打着中餐的旗號。李陽冰有些好奇,想進去看一看,侄孫女嫌棄道:“這種店一看就是假的,鲑魚炒番茄怎麽可能是中國菜,聽起來也怪怪的……”
李陽冰笑着說:“就是這種店才有意思,明明知道難吃,但還是讓人有一種想要嘗嘗究竟有多難吃的地步。”
推開店門,不大的店面居然有不少客人。店內的裝修倒是有幾分中國的味道,但不明所以的漢字和奇怪的畫一下子就暴露了這家店的本質。
“你好請問需要些什麽?”美麗的俄羅斯姑娘走上前,微笑着詢問。
“額……來兩杯麥茶,兩碗海鮮面,一份炸魚餅。”侄孫女勉強在菜單上找到了幾個看起來不那麽奇怪的菜。
“還有那個鲑魚炒番茄。”李陽冰笑着補充道。
俄羅斯姑娘笑着說:“這可是我們店的招牌菜,稍等,我們會盡快上菜的。”
沒有理會侄孫女嫌棄的表情,李陽冰弓着腰站起身,在店內四處打量。
老舊的唱片機,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大紅鯉魚痰盂,還有一副年畫娃娃貼在牆上,李陽冰覺得有些可愛,走到櫃臺後面時,他突然站住腳,顫抖着伸出手指着相框中的那個男人問道:“請問……這個人……是誰……”
櫃臺中的年輕男子轉頭順着李陽冰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回答道:“這個是我媽媽的舅舅,怎麽了?”
“他……是不是……是不是叫伊萬……”李陽冰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用俄語說出那個名字,此時此刻竟然有些陌生。
“是啊,你是誰?”年輕男子皺起眉,面前這位老人突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伊萬舅舅之前一直住在聖瑪利亞大街,但是那條街現在換了名字,而且伊萬舅舅出事之後,我母親不放心他一個人生活,便讓他跟我們一起居住。”中年俄羅斯女子開車帶着李陽冰和侄孫女來到了郊區,一棟別墅矗立在綠草地上,別墅前面的小花園裏,一個年邁的老人坐在躺椅上,似乎在閉目養神。
“伊萬舅舅?伊萬舅舅?”女子輕輕拍打着老人的肩膀,老人慢慢醒過來,摩挲着帶上了桌上的墨鏡。
“誰……誰來了……”沙啞蒼老的聲音響起,曾經低沉悅耳的聲音已經随着年華逝去,只有那依舊瘦削的下巴,還依稀殘留着老人年輕時的風骨。
“是一個中國人,從北京來的。”女子慢慢地說着,怕老人聽不清,音量還不自主地提高了一些。
“砰——”老人掙紮着從躺椅上要起身,結果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的茶壺,紅茶灑滿了桌面,可此刻沒人顧得上這些。
李陽冰輕輕推開攙扶着自己的孫侄女,拄着拐杖,一步又一步,走向那個老人。
“陽……陽冰……”沙啞地用中文喊出那個名字,伊萬有些不敢相信,但是他真真切切感覺到,有人在向他走來,一步又一步,越來越近。
雙手覆上伊萬,李陽冰慢慢跪倒在躺椅旁,拿起伊萬的右手撫上自己的臉。
60年過去,兩個老人,泣不成聲。
成功找到了伊萬,李陽冰在得知伊萬已經只剩幾個月壽命之後,決定留在俄羅斯。侄孫女解決了簽證的問題,讓李陽冰能夠安心陪在伊萬身邊。已經失明五十多年的伊萬再也看不到李陽冰的面容,他不免有些可惜,總是用手撫摸李陽冰的臉。
“看不到最好,現在的我就是個糟老頭子,你只要記住曾經的那個李陽冰就行了。”
伊萬顫抖着吻上李陽冰的右手:“我……等到了……我的……喀秋莎……”
“喀秋莎也終于,等到了她遠行的戀人……”
伊萬回到蘇聯之後,一直在努力寄信回中國,可是兩國之間,山水迢迢,還有那麽多不可抗因素,70年代之後就直接斷了李陽冰的消息。他只能從新聞報道和別人的只言片語中得知中國的境況,每天都期盼着能夠中蘇再一次交好,他能夠回到中國。結果,一場意外的火災,燒燼了伊萬房間的一切,包括李陽冰的那些書信,為了搶救那些書信,伊萬獨自一人沖入火海,卻也只搶出一些殘骸。眼睛由于長期在火災現場,硬生生被濃煙熏瞎,經過治療之後也只是依稀能看出些光影。失明之後,研究工作自然是轉交他人,伊萬堅持學習盲文,憑借記憶将李陽冰的那些書信刻成盲文,每天不停的摩挲着。
如今二人重逢,他終于能夠真真切切地碰到他的李陽冰,但卻因為腸癌晚期,命不久矣。
上天給他們的時間似乎永遠都是那麽吝啬,曾經的五小時,如今的幾個月。
但二人卻都心滿意足。
三個月後,伊萬微笑着在李陽冰懷中離世,按照他的遺囑,他的所有資産都捐給了俄羅斯一個致力于幫助想他們這樣因為當時一些不可抗因素被迫分開的中蘇愛人和親人的慈善機構,遺體火化之後由李陽冰帶回中國。
三個月前陪着李陽冰的是侄孫女,三個月後陪着李陽冰的卻是伊萬的外甥女,還有伊萬的骨灰。
一年後,李陽冰在睡夢中去世,按照他的遺囑,他的資産捐給了同一個慈善機構,而他和伊萬的骨灰,裝在同一個木制骨灰盒中,埋在了香山深山中的一株楓樹下。
那株楓樹,似血一樣紅,但也是心的顏色。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有人看,可能會加個甜蜜番外,前提是有人理我的話,沒有就完結咯~~~~~
李陽冰名字的意思看到太陽就化成水一樣啦,當然太陽就是伊萬,算是暗戳戳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