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2、那一夜的星空

同樣的感受,在次日來到加州境內的死亡谷時,再次翻騰在靜萱的腦海裏。

當年淘金熱的時候,許多人紛紛帶着發財夢湧往舊金山。當時廣大的美國西部尚未開發,很多地方都無路可走,如果不能恰好在冬天進入死亡谷,那就只能活活熱死;如果從南邊繞道,可以是可以,但就跟你沒法挑季節進入死亡谷的道理是一樣的,淘金嘛,所有人都趕時間,怕死就可能搶不到財富了,所以這是人們在死亡和貧窮之間作出的一場博弈。

博弈的結果,是有了現如今富饒美麗人人向往的加州,也在這一帶留下了無數淪落異鄉的孤魂野鬼,使“死亡”成為此地的名字。

這段時間已到了能夠進入死亡谷的最後時機,再晚一陣子就只能等到秋天了。日照當頭,靜萱和岳惟钊都穿着短袖短褲,車裏也還是得開冷氣。進入死亡谷時已近中午,窗外白熾的光線幾乎蒙蔽了一切色彩,觸目都是濃重的深影格出來的黑白相間,但努力分辨的話還能大略區別出各色斑雜的沙丘。而車前無盡的公路也自成一景,時而筆直通天,時而蜿蜒逶迤恰如神龍擺尾,盡頭處連接着某種神秘的未知,又讓人忽覺或為萦回直入內心深處某個不曾被觸碰的角落。

這樣的天氣和環境并不太适合徒步,所以岳惟钊仍是先去游客中心拿了地圖咨詢旅行建議,然後開車到各個景點,一路隔着車窗觀景拍照,在有意思的地方停車下來,在原地轉轉看看,并不走遠。死亡谷內最有特點的兩個地方,一為“魔鬼的高爾夫球場”,一為“壞水”,大約都是鹽礦地。壞水之所以叫壞水,是因為這裏的水是鹹水,以前的淘金者趕着騾子經過此地,好不容易看到有水,大喜過望中想要飲騾,卻發現騾子根本不喝,于是失望透頂,罵它為壞水。

這裏實際上只有很小的一灘水,其餘一望無際的地帶便是幹涸的鹽湖床,看過去活像雪地,由一截路徑連接,之後便是漫然開闊一片純白,遠處似乎有水,茫茫活似雪地。靜萱将墨鏡摘了戴戴了摘,反複對比效果,視覺告訴自己這裏該是如冰天雪地般奇寒徹骨,可觸覺卻告訴自己此處火辣辣正值盛夏,強烈的反差令她大為稱奇,久久無法淡定。于是岳惟钊自己去看了一旁指示牌上的解說,跑回來将“壞水”的得名由來告訴她,她聽着聽着,不由捧腹。

這麽說起來還真是可愛呀,不過在當時那些人看來,遇到了水卻不能喝,這應該是最絕望的情形了,如同魔鬼給人設計的一個黑色幽默。他們到了絕處也還能取出這樣喜感的名字,可見有多樂天,倒叫人感動。

他們在這裏徜徉良久,後來太陽下山後,又再開過來看了一回。傍晚時分,盆地裏陰影深重,那一色純白與周圍的色調對比十分鮮明,看看彼此,近在咫尺的面孔被映照得過分清晰,以至于有些失真,進而反似模糊起來。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如夢似幻,卻又真實得仿佛一發生就已是永恒的記憶,将什麽東西驟然刻印在生命裏,迅速凝結成琥珀,就連死亡也無法解印,因為那就是用死亡來封存的……

天長地久?

靜萱納悶,怎麽又想到這個詞了。

魔鬼的高爾夫球場則是黑白相間的一大片,一直連到遠處的山腳下。蹲下來細看,有些鹽團看起來還真有那麽幾分高爾夫球的意思,于是放眼望去,滿地都是大大小小成型或未成型、完整或殘缺的高爾夫球。這些礦塊看起來似乎是疏松脆軟的質地,其實頗為堅硬,至少連岳惟钊站上去都不會塌碎,靜萱就更是安全。不過岳惟钊給她拍照時,她仍是半真半假地做出戰戰兢兢的樣子——半真,因為心理作用,總還是覺得腳下踩的高爾夫球不夠結實;半假,是故意表演出仿佛自己技藝高超身懷輕功的架勢。

她下來之後興沖沖地伸手去接相機打算給岳惟钊拍,岳惟钊卻護着相機轉身就走:“我不要,我覺得這麽特殊的地貌肯定是受保護不讓踩的,我可不要留下罪證!”

靜萱一聽,瘋了,哇哇呀呀地追殺他:“那你還讓我踩,還給我拍照!”

兩個人一路嘻嘻哈哈地跑回到車上,岳惟钊才笑嘻嘻地一手格擋着靜萱不斷往他身上招呼的拳頭,一邊将自己喝了一口的礦泉水瓶遞給她:“好了好了,萬一有人查起來我一定自首,告訴他們你是被我蒙蔽的,不知者不過,好吧?”

靜萱憤憤然接過水瓶灌了一大口:“我本來就是被你蒙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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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惟钊笑道:“是是是,為了博你一笑,我可不是連違法犯罪藐視權威離經叛道都在所不惜嘛!”

靜萱繃不住笑了出來,心裏甜甜的,又有些悵悵然。

于是便沒再說話。

主要是因為她想說的話是:我又不是男的,你哪有為我藐視權威離經叛道的機會呀!

在死亡谷必須待到天黑以後才能離開,因為這裏有著名的星空。

從小生活在都市、又第一次離開中國的靜萱從未見過如此幹淨的夜空。歌裏唱過“看燈火模仿墜落的星光”,而此時擡頭所見的這一切,分明該說是“看星光模仿飛升的燈火”。靜萱拼命仰着頭,脖子都酸了也舍不得換換姿勢,只恨自己當初怎麽沒學天文學,如今懵頭懵腦一個星座也看不出來,否則多浪漫啊。

岳惟钊也只找得出幾顆最明顯的星星和幾個最明顯的星座,但他的描述和講解通俗易懂。靜萱以前也不是沒聽哥哥和顧念給她講過星座,可每次聽完都稀裏糊塗,不确定他們所說的是不是自己所看見的,又不好意思追問,只好不懂裝懂混過去;而現在岳惟钊給她講,她至少清楚地知道到底是哪幾顆星組成哪個星座了,雖然還是覺得這些星座跟它們的名字所代表的那個意象全都沒有半分相似之處。當岳惟钊指到三顆星星時,靜萱看它們排成一道微帶弧度的線,想起以前的知識儲備,搶着叫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三顆星就是獵戶座!”

岳惟钊彎起手指叩了叩她的額頭:“什麽呀,這是獵戶的腰帶,所以它只是獵戶座的一部分,獵戶座很大的!”

靜萱吐吐舌頭,斜睨着他,彎彎眼角笑了,星光在被笑容擠小了一輪的眼睛裏迅速堆積,璀璨的水色漫淌出來,染過她的臉龐,仿佛籠着一掊夜色的半透明的玉晶。“怪不得!我說嘛,為什麽這條腰帶就非得是獵戶的腰帶,不能是別人的腰帶?我都困惑了好多年了,原來如此啊!”閨蜜就是不一樣,在岳惟钊面前,她倒是大大方方毫不藏拙。

說罷,她又轉開臉去,重新擡頭面對夜空,一臉的滿足和神往,忽然悠悠嘆了口氣:“唉,要是今晚有流星雨……天,會不會晃瞎眼啊?”

岳惟钊看了看她:“想看流星雨?你想許什麽願?”說罷又敲敲自己的腦袋,“噢,說了就不靈了是吧?”

靜萱笑了笑,緩緩搖頭:“不,我才不對流星許願呢,很多年以前孟庭葦都唱了,那不過是悲傷的逃兵罷了。我倒是覺得流星比悲傷的逃兵還慘,星星的隕落不就相當于死亡嗎?它們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能幫人實現什麽心願?”

岳惟钊說:“那也不見得,咱們不是會讓逝去的親人保佑我們?”

靜萱驚訝地扭頭看岳惟钊,從沒想過還有這樣一層道理在裏面!

她再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有一尾飛機正從綴滿水鑽的黑絲絨一般的天幕上緩緩劃過,一閃一閃,将自己同流星區別開來。

那麽,對着流星果然是可以許願的吧?

那麽,如果現在有流星,要許什麽願望呢?

靜萱仰望着滿天星光,訝異于自己的一剎遲疑。

那天晚上,他們倆是啃着餅幹離開死亡谷的——靜萱自己吃一片,再喂正在開車的岳惟钊吃一片。雖然在哪兒都沒覺得擁擠,可游客到底不少,也大都等到看完星空才出谷,于是前前後後一排車燈,讓人想到古老到還有童話的歲月裏,安置嬰兒沉入酣眠之後輕手輕腳離開的保姆,手中提着的一盞盞黯淡的燈籠。

這個聯想讓靜萱忽然有一種對歸家的渴望——哪怕只是想着要回到酒店房間,也覺得溫暖而幸福。這就是旅行吧,無論路過多麽精彩的風景,自己終究只是過客,會開心卻不會安心,玩過之後就要回家,回到讓她更為渴念的家。

也是這個聯想,讓靜萱一下子迷糊了過去。她自己心裏知道自己沒有睡着,耳朵也聽得見,卻不願說話,亦不想睜開眼睛。

大概沒人陪說話又讓岳惟钊犯困了,他打開音樂,先是一首動人也應景的《加州旅館》,緊随其後的歌曲卻又驟然舒緩。

是那英的《一萬一千公裏》。

這首歌已經很老了,但因為一直喜歡的緣故,多少年來靜萱不知聽過了多少遍,可不知為什麽,她從未試圖聽清每一句歌詞,更別說記下來了。

但是這一次,或許是周圍太沉靜,一直靜到靈魂裏,靜萱心裏忽然一動,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其中的一句歌詞。

旅行是一種約會。

那一剎,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不知道詞作者在寫下這麽簡簡單單幾個字的時候,心裏在想的是什麽,靜萱一下子想到的就是:的确呢,旅行就是一種和自己心情的約會吧。

她輕輕掀開眼簾,擡眼望向在車燈之上黯淡了不少、卻仍舊頗為清晰的星空,心在綿長的思緒裏沉淪,仿若從深深的海底仰望水面的熠熠白光。

像張韶涵的歌裏所唱的那種情境,愛忽然退潮的時候,觸礁沉沒的心,有一點點慌亂。

也有一點點無助。

一萬一千公裏以外,我對你的愛,變得稀薄,卻放不下來。

放不下來……

了?

其時他們才離開死亡谷不久,一兩百英裏之外的賭城燈光就已經遙遙在望,像是托着一片永不沉落的晚霞。那天晚上是他們這趟旅行裏唯一一次能看到如此繁密而明亮星空的機會,因為此前的夜晚他們總在繁華的都市裏徜徉,要麽就是多雲,而死亡谷一行之後,他們再在拉斯維加斯休整了一天便踏上了歸途,而那最後一天,他們天黑前就趕回酒店房間早早休息了。

所以那一夜的星空,堪稱空前絕後,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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