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個串兒

邺都雨下了四五天,濕氣彌漫,生出了黴味,糜爛的敗壞人心情。

過午時眼瞅着雨歇了竟出起太陽,屋廊的水滴滴答答的掉到青石上,斷斷續續敲出了別致的音律。

傅晚凝抱着接滿水的木盆從院外鬼鬼祟祟的進來,前後左右看個遍确定沒人了,她關緊門,脫了外衣,露出裏面的裹胸布,她蹙着眉解開那布,纏得久了,布連着肉,一瞬放開時,她只覺得又疼又舒爽,她低首看着那一片勒紅,吸着鼻子用水來擦身,擦到一半,哽在喉間的酸苦就止不住往上冒,她捂住臉蹲到地上,淚水自她的手指間流落。

屋外水滴聲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傅晚凝慌亂的裹好布,待穿好那件綠色太監服,門外響起徐富貴的聲,“串兒!你怎麽把門闩上了?快開門。”

傅晚凝将木盆放到架子旁,兀自覺得沒什麽不妥,才去将門開了,她的眼眶還有殘紅,搭着下垂的嘴角誰都看得出她哭過。

徐富貴胸前鼓鼓囊囊,他先進門反手拴上門拴,随後拉着傅晚凝坐到床邊,他們房裏簡陋,甭說桌子,連個像樣的凳子都沒有,吃飯睡覺一張床全給包了。

“串兒,你哭了?”徐富貴掏出懷裏的紅薯,還熱乎,他掰了一半給她。

像他們這樣剛淨身的太監最苦,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最差的,往往得餓着肚子,想吃飽些,只能靠着偷摸。

傅晚凝小小的跟他說了聲謝,伸手去接那半塊紅薯,她的手指細白,光看着就知做不了重活,徐富貴瞄一眼沒看夠,眼睛不自覺地又黏上去。

傅晚凝吃了一小口,覺出他的視線,她側背過身,翁聲道,“你看什麽?”

徐富貴三兩口吃完紅薯,嘿嘿笑,“你手好看。”

傅晚凝吃不下去了,她低垂着眼,臉隐在陰影裏,讓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徐富貴尴尬地在頭上抓了兩把,坐過去一點道,“我,我沒其他意思……”

傅晚凝眼眸側轉定在他面上,轉瞬偏過頭接着吃紅薯。

徐富貴看她吃的香,又朝她移了兩下,正好和她并排坐在床邊,他笑着說,“這紅薯是尚膳局地韓大廚給我的,我今兒給他打下手,他瞧我午膳沒吃上,就給了我這塊紅薯。”

他說的嬉皮笑臉,其實卻艱辛,紅薯不是好東西,但在這樣的環境裏,能吃到紅薯那都是享福了,他省了口糧給傅晚凝,自己或許還沒夠,論情義,他待傅晚凝當真不差。

傅晚凝難下咽,她将半塊紅薯還到徐富貴手裏,面有愧疚道,“原就餓,你還省給我,你吃吧。”

徐富貴手一推,跟她擠眉弄眼,“尚膳局裏多的是禦菜,我偷空沾了點光哪還餓,你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傅晚凝也不再推辭。

徐富貴四處亂看,整好看到架子旁的木盆,那裏面還有水,他猜道,“串兒,你剛剛在抹身?”

“……嗯,”傅晚凝腮邊抹過一點紅,熱着耳朵回他。

“混堂司離監欄院不遠,走幾步就到了,你怎麽不過去洗?”徐富貴問道。

混堂司是設給他們這些沒身份沒品階的太監洗澡用的,就是民間那種大澡堂子,太監們齊聚到裏面洗,沒掩蔽,什麽都露在人前,這種地方傅晚凝就是再傻也不可能過去。

她吃掉最後一口紅薯,對他道,“不慣跟人一齊洗。”

徐富貴道她羞澀,目光放在她素白的臉上,心裏也覺得她不合适跟那麽多人混着洗,“不去也好,混堂司裏多是些下三濫的流子,你要是去了,他們準鑽空子占你便宜。”

傅晚凝下床去開窗,陽光透進來,她的眼睫在光線裏輕翻,掀起蕩漾。

徐富貴看了眼發直,急往腦門上打,罵自己畜生,他叫傅晚凝,“串兒,咱們歇了五天,我聽韓大廚說,估摸這一兩天直殿監那邊就有人過來。”

“過來做什麽?”傅晚凝疑問。

徐富貴單手托着下巴,“挑咱們去做事啊。”

他們才入宮,是最低等的奴才,直殿監那邊管的就是他們這些新進來的太監,給他們分最苦最累的活,受人白眼,任人差遣,不過也有點好處,他們做的都是堂面上的事,運氣好的,說不定就能被貴人看上,那就飛上枝頭了。

傅晚凝還待問些話,就聽院裏來人了,遠遠看見個穿碧藍貼裹的太監領着兩個小太監過來,她挪到櫃子邊,跟徐富貴道,“有人來了。”

徐富貴忙起來,先去開門,随之跟她站到一塊。

那太監跨進門,斜着眼看他們,“可養好了?”

他生的白皮,神色是趾高氣揚,看人時那股融進氣勢裏的瞧不起很能叫人燥,這就是得勢的太監,磨挫人很有一手。

“回公公話,好的全了,”徐富貴謙卑着身答話。

那太監眼半觑到垂首的傅晚凝身上,被她那一身白膚紮眼,他揚着下颚道,“擡起頭給咱家瞧瞧。”

徐富貴谄媚的仰起臉沖他笑。

那太監面色顯陰,他身旁的小太監将徐富貴往旁邊一推,指着傅晚凝道,“周聽事叫你擡頭,你聾了?”

傅晚凝咬了一下唇,戰戰兢兢的擡首,眼眸依然低着,根本不敢對視他。

周聽事一望見她的面,那一雙招子成了縫,他搓了兩下手,道,“你叫什麽名兒?”

“串,串兒……”傅晚凝老實的應話。

這名字取得可真貧氣,周聽事鄙夷的轉過身,跟一邊的太監道,“把他安排到崇政殿。”

後面又才想到徐富貴,道,“将他安排到蒼蘭殿。”

崇政殿是內閣所在地,內閣的那幫子大臣講究還事多,髒污自然少不了,況且灑掃太監只在內閣前後去清洗,別說遇人了,活得物事都難見到,這太監明擺着是要折騰傅晚凝。

那兩太監去送周聽事出院子。

徐富貴趕緊去拍傅晚凝,“你得罪過他?”

傅晚凝茫然的搖頭,“我沒見過他,又作何将他得罪了?”

徐富貴對着她上上下下的看,良久一敲腦袋,道,“他定是妒忌你長得比他好,這才給你使絆子。”

傅晚凝懶得聽他的胡說八道,想着回床睡一覺,兩個太監折返回來了。

“你們跟我們走吧。”

徐富貴拽着傅晚凝同他們讨好地笑笑,乖巧地随着人走了。

傅晚凝跟徐富貴走到北邊分道揚镳了,其中一個太監引着她到了崇政殿,将有一個宮女等在那兒,看他們過來了,握着掃帚和簸箕塞到傅晚凝手裏,撐着腰道,“可把我累的夠嗆,你快過去,那邊長廊都沒掃,你掃過後,記得再将窗戶擦一遍。”

傅晚凝應了話,“是。”

那宮女就跟着送她來的太監走遠了。

傅晚凝拖着掃帚進到廊下,目色朝前,一望不到盡頭,她雙肩往下塌,眼底苦的差點又出水。

傅家人待她雖不好,但從未讓她做過粗活,閨閣女兒該學的她一樣也沒落下,嫡系兄姊雖說瞧不上她,也沒誰真給她下重手,她脾性軟,能忍地都會忍,比如現在,她只能閉着嘴将憋屈悶下。

掃地這事看着簡單,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她手裏地掃帚又大又戳人,上面刺頭多,她才掃了幾下,手紮到不少傷,她堅持着掃了半截,那手破的碰一下都疼,她望着手指上的破傷,站在那兒呆成傻子。

走到如今這條路,分明不是她意願,她恍惚着進了宮,恍惚着被人輕踐,從前在侯府她窩囊,如今在宮裏,她還是窩囊,無人救她,無人幫她。

傅晚凝還沒緩過勁,有人進了廊裏,她尋聲去看,迎頭的人身着蟒袍,腰系錦帶,面若玉雕,此時眉尖隐煞,望一眼就叫人生怕,正是魏濂,跟在他身後的是一隊缇騎,打頭的太監她不認識,跟随在魏濂身後,一如那一日她在獄中見到的場景,他們帶着殺意過來,昔日殺她的父親,如今殺的又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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