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個串兒

傅晚凝在馴獸所裏呆了五天,她被分配給老虎喂食,太監最會門縫裏看人,她剛入宮就被分到這裏,瞎子也看得出她得罪人了,馴獸所裏打理的太監本就少,去了那躲懶的,真正做事的兩只手都數的過來,傅晚凝一進去,髒活累活全指給她,巴不得她全包了。

傅晚凝一聲不吭的接下照料老虎的活計,老虎生猛,她連鐵欄前都不敢去,隔老遠扔食物進去,一聽到老虎叫就吓得往地上撲,這五日她過得驚心動魄。

她以為她要這麽過一輩子,又或者她會被老虎一口吞掉,可又有了變故,她看顧的老虎突然全死了,她只睡了一覺,再醒來那原本關老虎的籠子裏換成了大象,象她在書本上見過,是極溫馴的畜生,她又覺得老天爺眷顧她,她的性子本分安靜,再艱難的生活只要給她一點甜頭,她便又好像有了生氣,她可以再堅持一些時候。

伺候大象要比伺候老虎舒适多,傅晚凝很少怕了,可是這些大象異常嬌氣,她要用最嫩的樹葉給它們喂食,它們的活動場所也得保持幹淨,最讓傅晚凝吃不消的是,大象喜水,她每天都得換水,她力氣小,換水慢,旁得太監也不會幫她,常常要忙到深夜才得空睡下,竟比照料老虎還辛苦。

傅晚凝接連累了兩日,那雙手血肉模糊,徐富貴過來給她送了些吃的,安慰她慢慢熬,這大象是新帝的寵物,她伺候好了,總有出頭之日。

傅晚凝沒想過能出頭,她是女人,出頭了要是被人發現,她就是一個死,她想出宮,等攢下一點錢,她想在宮外随便什麽地方落腳,有自己的小屋子,養一只小黃狗,遠離都城紛擾,安閑過日子。

梅雨天一過,太陽烈起來,曬的人浮躁,只想進屋子乘涼。

傅晚凝将籮筐裏的樹葉撒到地上,大象們慢着步子走來進食,她做了個深呼吸,拎着小木桶去灌水。

她的手上纏滿了繃帶,一用力就有血冒出,才往水槽裏倒了一桶水,繃帶就印紅了,她只得停手,打算忍過疼再繼續,她坐到樹蔭下,背靠着樹緩緩睡過去。

“哞!”

大象沉長的叫聲震醒了傅晚凝,她眼一睜,巨大的象鼻正對着她,她登時吓傻,連跑都忘了,那象鼻噴着臭氣,倏忽一動,一大股水澆來,将她從頭到腳淋濕。

大象欺負夠人就搖着尾巴走開了,留傅晚凝一人站在樹下發愣。

她抖着手去拭臉上的水,卻發現那水抹不掉,她忽然醒悟過來,那不是水,那是她的眼淚,這一刻她心底所有的酸苦都被拉出來,像貨品陳列在貨架上供人觀看,她崩潰了。

傅晚凝呆立着,随淚水往下淌。

在侯府,她的父親沒管過她,兄姊奚落她,說她的娘親是歌姬,說她以後也是小歌姬,她要吵,她的娘親告訴她,她是庶女,在嫡系面前必須得低着頭,所以她悶不做聲。在流放途中,她娘親為了救她将她塞進沙地裏,她讓她別說話,所以她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娘親被人殺了。如今她被人欺壓,在這馴獸所裏服侍着牲禽,還要受它們的氣,她還是說不了話,她這個人仿佛生來就招人欺淩。

她活了十七年,做小伏低了十七年,她明明可以一直忍耐,可她現在卻在難過,她渴望自己能反抗,渴望有人能帶她走出困境,她沒用,她想要有個人能支着她走下去。

“樹下那個!你哭什麽!”

傅晚凝遲緩的尋聲望過去,那門欄邊站着個人,赤衣白面,日頭下,他的視線陰冷的掃過來,如蛇信般帶着毒,她陡時愕住,驚恐自她的後背燃起,她手足無促,竟忘了行禮。

連德喜看出她傻了,他小心的望了望魏濂,他果然不悅,連德喜便朝傅晚凝又喊了一聲,“你是瞎了還是聾了?見到老祖宗要幹什麽!”

傅晚凝撲地一跪,雙手伏地,顫聲道,“奴才給老祖宗請安……”

魏濂垂着眼,略過她的手,在那血紅上頓住,他說,“這象居就你一人看顧?”

“……是,”傅晚凝猶疑地答話。

魏濂眼眸微眯,“咱家瞧你哭的慘,可是嫌這裏做活苦?”

傅晚凝心頭咯噔一跳,連忙否認,“回,回老祖宗話,能打理象居是奴才修來地福分,奴才只是才進宮,有些想家……”

魏濂繞過她,往裏走。

随後地連德喜瞧她還跪地上,擡腳踢她,“起來。”

傅晚凝聽話的起身,站到他一步遠的地方。

連德喜看着她目不轉睛,打先兒遠,他看了個囫囵,現人到跟前,他瞧得眼饞,是個會長的,秋水眸春山眉,鼻尖兒俏,唇潤含珠,紅淚痣添豔氣,再這柳條兒身子,就是宮裏的娘娘也挑不出幾個有她出挑的,只可惜是個小太監,這相貌……

連德喜悄悄瞥過魏濂,心裏藏得半句話蹦在腦袋裏,生的太過女氣,壓不住陽剛,招人喜也招人厭。

“喂過食了?”魏濂踩在吃掉葉子的光樹枝上,明知故問道。

傅晚凝小聲道,“才喂過……”

魏濂擰着樹枝,“地上的雜物得空了撿出去,白占地兒。”

“是……”傅晚凝老實的躬身,手伸到他腳邊揀樹枝。

她的指甲粉潤但指尖全被戳破,裹在帶血的繃帶裏,一眼望了就能生憐惜。

魏濂斜睨一眼,腳挪到一邊,由她抱着樹枝跑出去。

連德喜忖着他的心思,道,“老祖宗,您若合眼奴才叫人将他調到院裏伺候。”

魏濂拂掉袖上的灰塵,淡聲道,“這象居他一人頂不住,你回頭讓劉路再分些人來,省得聖上進來就看這滿地雜碎。”

連德喜就摸不着他的想法了,他不好再提前頭的話,就道,“您院裏人少,要不要讓劉總管也調幾個人進院子,橫豎能做事。”

魏濂觀摩着象棚,餘光裏傅晚凝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來,身形單薄的一陣風就能吹跑,他狀似無意道,“你看着辦吧。”

“哎,”連德喜曉得了他的意思,目光放到傅晚凝頭頂,直嘆好命。

魏濂背着手逛了遍,折回門欄處準備走時,他終于正眼看向傅晚凝,“要哭回你房裏哭,站外頭哭礙眼,今個是咱家來了,咱家懶得罰你,若換作皇上,你這條小命約莫會被你哭沒了。”

傅晚凝澀着臉跪倒,給他磕頭。

魏濂轉身離開了。

傅晚凝長舒一口氣,她用袖子扇着風轉頭去看象棚,那三只象吃飽喝足正在打盹,她呼着熱氣,走出象居,回監欄院暫時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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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濂回司禮監不到一刻鐘,沈立行過來了。

“廠督,言岑說要見您,”沈立行說,他是錦衣衛指揮同知,按理那鎮撫司他是一把手,但錦衣衛想做件事得經東廠上報,東廠現如今在魏濂手上,這換着話說,他們錦衣衛的頭兒還真不是他沈立行。

衙門裏熱,魏濂握着金面扇閑适的扇風,他指了一邊的椅子讓沈立行坐,“他讓我去我就去?他面子大了。”

幾個小太監進來換了冰盆,順道将大門帶上了。

沈立行深壓住眉,道,“卑職已經給他用了一遍刑,他嘴硬,到現在還喊冤,說……”

他揣測着魏濂的表情,繼而道,“他說讓您過去一趟,他有話只能單獨跟您說。”

魏濂按下扇柄,勾着下垂的組纓細細撚,須臾他站起身道,“我倒要看看他耍什麽花招。”

沈立行跟在他身側朝外走,将好連德喜捧着兩碗香蕈飲過來,喊住他們,“老祖宗,您要不吃了再走?”

魏濂端起一碗香蕈飲舀了一大口放嘴裏,又把碗放回去,道,“趕早兒去直殿監,別轉腦給忘了。”

“奴才這就去,”連德喜将另一碗香蕈飲放到沈立行手裏,快步走了。

魏濂拍拍沈立行。

沈立行兩三口吃完丢了碗,跟他出了衙門。

鎮撫司和東廠毗鄰,靠近刑部衙門,方便三部門一同辦案。

年頭不一樣了,刑部在大楚開國時,那是一等法理,從京官到地方官都屬他們管轄之內,直到明正帝設立鎮撫司,大大分去了刑部的職權,進展到今朝,刑部形同虛設,徹底被東廠控權了,鎮撫司就是理着事兒,也得向廠督禀明情況,廠督不允許,鎮撫司就不能辦,錦衣衛和東廠成了嚴密的上下級關系。

魏濂進了刑訊室,獄卒預先備了茶點,他坐到藤椅上,雙腿交疊,半低着眼去看刑架上傷痕累累的言岑,燈影下,他的面目成畫,合着眼中的冷厲仿似豔鬼,“言大人,咱家來了,你有什麽後事要交代的,就一并說了吧,咱家要是心情好了,就給你留個全屍。”

言岑滿面淋血,他紅着眼瞪魏濂,“你走近點!”

魏濂揀顆葡萄放嘴裏,邊嚼邊吐出籽,“小把戲就別玩了,咱家在其他犯人身上見得多,你要不說,咱家就走了,咱家比不得言大人清閑,還有一大堆事等着咱家料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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