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路引
趙衍身如閃電,出門的瞬間已經來到季绾藏身的石匾旁邊。他目光灼灼,右手摁在腰間的刀柄上,随時準備拔刀出擊。
再走一步,趙衍再走一步,季绾必定暴露。她屏住呼吸,渾身顫抖着似乎下一秒就會流出淚來。
“汪——汪——汪——”
是小黃狗,不知它從哪冒出來的,跑到趙衍腳邊,咬住衣服下擺跳得歡快。
趙衍松了一口氣,彎腰将小黃狗抱起來,邊往屋裏走邊回答:“沒事,是小狗。”
“啧……又是那條傻狗,抱過來我好好教訓教訓它……”
季绾扶着石匾站起來,渾身虛軟,她忍住眼淚,踉跄地往院外跑。
太傻了,她邊跑邊罵自己。貿然聽牆角,已是不理智的行為,如果剛剛被發現,豈不是更加坐實了自己圖謀不軌的罪名?
她順着小道出了院子,風吹過來,是熱的。
有些事情,她不該知道的。
比如姜荀心有所屬,比如她現在的幸福,都是偷來的。
碧蓮侯在外頭,心裏止不住的念佛。她不敢想王妃要做什麽?進墨芳軒為何要偷偷摸摸走側門?但直覺告訴她,王妃要做的事情,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
因此在季绾進去的這段時間裏,碧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一邊念着“菩薩保佑”,一邊朝院門望,約莫半個時辰的功夫,才瞧見小跑出來的季绾。
碧蓮趕忙迎上去,跟在身後劈裏啪啦一通彙報:“王妃放心,你進去的這段時間沒人過來,只有小黃狗溜進去了,王妃……你……怎麽了?”
二人走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季绾忽然就哭出聲音來。像迷路的孩童般,找她的親人,找她的玩具,找她的家。
她太委屈了,聽完牆角,夢醒了,家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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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蓮吓了一跳,她跟在季绾身邊将近十年,可從沒見季绾掉過一滴眼淚。在她的印象裏,季绾軟綿綿的像只小羊羔,總是平靜地接受命運安排從不抱怨。
被和惠郡主冤枉的時候,被老太太罰跪祠堂的時候,碧蓮都沒見她哭過。今日卻哭成個淚人般,碧蓮震驚的同時又十分擔心。
她遞上一條手絹,季绾接過來擦了擦,嗚咽聲變成持續不斷的啜泣,未等碧蓮詢問,季绾便說:“回去吧。”
七月,天黑得晚,快酉時了,天依舊亮如白晝。
周飛雲等人從墨芳軒出來時,姜荀才睡醒不久,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沒心沒肺地說了聲:“飛雲哥哥走好,我找神仙姐姐去了。”
周飛雲氣的直搖頭,姜瀾聽聞這聲哥哥羨慕的不行,湊上前去逗姜荀:“要不,你也叫我聲哥哥呗。”
“我五歲半,你幾歲啊?”姜荀歪着腦袋問他。
姜瀾撲哧一聲,“十六,我十六了,可以當你哥哥吧?”
“哦……”
姜荀拖着長長的尾音,欲開口時嘴巴卻被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捂住,“八皇子莫要欺負王爺。長幼有序,王爺喚周太醫一聲哥哥也無妨,但八皇子可是名副其實的弟弟。”
黃昏的光打在季绾臉上,整個人覆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她容顏姣姣,眉目如畫,說話時明明是溫柔的語氣,卻叫人不敢反駁。
姜瀾驀然想起姜荀的拳頭,只得讪笑着回答:“我和六哥開玩笑的。六哥,永遠是我哥。”
說完讨好似的對着姜荀叫了一聲:“哥——”
姜荀不理他,将季绾的小手納入掌心,整個人趴到她的肩膀上問:“神仙姐姐去哪裏了呀?一整天不見,怪想你的。”
季绾神色複雜地望他一眼,沒有回答,卻對一旁的周飛雲說道:“周太醫,八皇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衍哄着姜荀回西院,臨走前姜荀還戀戀不舍地回頭看,再三叮囑季绾:“你快些回來啊。”
季绾點頭,嘴角略微僵硬地笑了笑,承諾說:“放心吧,妾身很快回來。”
衆人再度回到墨芳軒。此時天已經黑下來,丫鬟掌了燈,季绾命她們退下,才從袖子裏掏出一枚銅制的牌匾,說:“這個你拿去。”
她放在桌上,借着明晃晃的燭火,姜瀾看不清楚,只知道小小一塊,似乎是個不值錢的東西。
周飛雲拿起來一看,瞬間就愣住了。
這是北狄的路引。
絕不會錯,幾天前周飛雲在民間找過專做假貨的鋪子,讓他們仿造北狄路引。可做出來的東西再怎麽精細也差了些火候,仔細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想混進北狄根本不可能。
此時在他面前的這塊,卻是貨真價實的路引。
周飛雲愕然,仔細檢查了一遍上面的花紋,刻字,才問:“顧绾是誰?你怎麽會有北狄路引?”
姜瀾沒見過北狄路引,聞言也是一驚,趕忙湊到周飛雲身邊查看,邊看邊嘀咕:“北狄路引原來長這樣。”
“顧绾是我。我曾去過北狄,自然有路引。”
“你去過北狄?”二人異口同聲地發問,滿臉不可置信。
季绾點頭,不再多做解釋,話鋒一轉說道:“我約二位見面,只為兩件事。其一是交付路引,其二,是證明自己清白。我養在侯府數年,不知朝堂之事,更不清楚三皇子為何向陛下推薦我為王妃。但我嫁進王府,确實沒有做害人之事。”
周飛雲和姜瀾對視一眼,略顯尴尬地咳了兩聲。
這個季绾真是膽大包天,偷聽他們說話就算了,還跑到面前自證清白。但不得不說,季绾這樣坦蕩的做法,倒顯得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季绾不等他們接話,繼續說下去:“今日偷聽你們說話,是我不對。但兩位有什麽疑問,可直接問我。沒人喜歡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季绾以前不曾做傷害王爺的事,以後也不會有。”
季绾一鼓作氣,說完起身便要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至于王爺心有所屬一事,等他好了再做打算,季绾不會阻攔。”
她心裏頭泛起一陣苦澀,面上卻強裝雲淡風輕,朝周飛雲福了福,“周太醫,王爺的病,就拜托你了。”
出了墨芳軒,碧蓮看她臉色不好也不敢多說話,只得低頭跟在身後。
月明星稀,季绾在涼亭歇了會,茫顧四周,忽然問:“碧蓮,你說若我們離開這裏,還回得去侯府嗎?”
碧蓮已經猜出了大半,神色有些凄然,還是笑着回答:“沒事呀,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季绾今日心情大起大落,此刻終于平靜下來。
她方才就想好了,王爺找那女子數年,可見用情至深。若病好以後要與她和離,季绾毫無怨言。這樁婚事本就不是郎情妾意,自然長久不得。
只是,想到要離開王府,離開姜荀,她為什麽這麽難過呢?
墨芳軒內,姜瀾手握路引又看了一遍,才問:“這下絲瑪可以啓程去北狄了吧?”
周飛雲想着事,一言不發。
姜瀾又說:“你該不會改變注意,舍不得絲瑪去了吧?”
“胡說些什麽?”周飛雲瞟他一眼,問:“你覺得季绾方才那番話如何?”
“我覺得可信。嫂嫂願意交出路引,足以證明對六哥的衷心。只是可惜了呀,六哥早有意中人,怕是要辜負她了。不過嘛……嫂嫂長得那般好看,看着又溫婉賢淑,我……”
“想什麽呢?”周飛雲一掌呼在姜瀾後腦勺上,“她是你嫂子,別動歪腦筋。”
周飛雲與姜瀾自小相識,說話做事從不顧及身份。自然清楚姜瀾生性風流,不愛朝堂不愛江山,胸中唯有風花雪月和美人。自十五歲起便泡在勾欄酒肆,吟詩作樂美人相伴,日子好不快活。
因此聽聞這話,忍不住出手教育一番。季绾可是他的皇嫂,生怕姜瀾對她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姜瀾皺着臉,揉揉被打的後腦勺,反駁道:“打我作甚?再風流我也不敢打她的主意啊。我的意思是,念在她對六哥一片忠心的份上,就算以後被趕出王府,我也願意幫她找住所開個小店謀生計。是你,思想龌龊。”
周飛雲聽聞這話才放心下來,此時勾着姜瀾的肩膀說道:“那你覺不覺得,季绾的身世和王爺那位白月光有點像?北狄人,年紀也對的上,有沒有可能就是她?”
“哪有那麽巧的事?”姜瀾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
周飛雲想想也是,姜荀尋找多年的那名女子,年方十八,北狄人,除此以外一無所知。天大地大,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女子多了去了,怎麽可能剛好是她。
入夜,熄燈片刻後,姜荀便睡熟了。季绾輕手輕腳地從他懷裏爬起來,去翻自己的嫁妝箱子。
廣安侯府顧及臉面,出嫁時給她備了豐厚的嫁妝,排的整整齊齊放在西院偏殿裏頭。她提着燈籠進去,點了燈,打開一個不起眼的小木箱子。
裏頭是她未出嫁時用的一些首飾,不值錢,季绾卻喜歡的緊。她取出那枚紅玉簪子,拿在手裏細細端詳。
出嫁後,季绾就将它鎖在箱子裏頭不再示人了。她心知既已為人妻子,就不該再癡心妄想。
可或許是因為今天太難受了,季绾特別想見見它。從前傷心時看它還能安慰自己,至少這世界上,有人是真心待她的,如今卻只覺得物是人非。
母親死了,她回不去北狄,找不到那個男孩,很快,王府也不是她的家了。
季绾蹲坐在地上,看着忽明忽暗的燭火,回憶嫁給姜荀的初衷。
她是真心想離開侯府,尋一處地方過清淨日子的。所以她不嫌棄姜荀,一點也不,甚至感謝他。因此她照顧姜荀,不光出于夫妻責任,還存着報恩的心思。
可今日得知,姜荀病好以後,自己就不再是他的王妃了。下午季绾握着那枚路引思索許久,還是決定将它交出去。
因為,她是真心希望姜荀能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