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玉簪猶在
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八,這日宮宴在春晖殿舉行,皇後和淑妃張羅的十分熱鬧。禮制都是按着公主及笄來的,可謂堆金積玉極其富貴。淑妃娘娘透明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一回,她今日好生打扮一番,此時正挺直了腰杆站在人堆裏接受奉承。
季绾落了座後沒見着五公主,問了姜瀾才知道,五公主又病了,等宴席差不多了應該會來露個臉。
皇家的事情說也說不清,季绾管不了,只想坐一會就回府去。快到除夕了,姜荀回京也就是這幾日的事情。她得備好年貨,寫下長短不一的禮單。過年有不少需要走動的關系,今年又是姜荀回歸的第一年,不能掉以輕心。
她越想越坐不住,小聲問身後的玉蓉嬷嬷,“宮宴怎麽還不開始?”
“快了,在等陛下呢。”
剛說完話,崇康皇帝就在高亢的唱喏聲中踏進春晖殿了。多日不見崇康皇帝又清瘦了不少,他心情似乎不錯,坐下說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今日是五公主生辰,理應熱鬧一番。只是今年邊疆動蕩,前方保家衛國的将士未歸,歌舞就免了吧。”
華麗的宮宴在觥籌交錯中開始,宴席到一半時,姜瀾坐不住尋個由頭就跑了。他走後不久,季绾見五公主一臉病态地由人攙進來,跪在地上領了賞賜。她的目光對上季绾,很快就移開了。
經過季绾時,五公主忽然快步走到季绾身旁坐下,言笑宴宴地攀住季绾胳膊,季绾瞪大眼睛:這是要做什麽?
淑妃娘娘佯裝生氣,語氣不悅道:“那是淮南王妃,敏敏休得無禮,快到娘親這邊來。”
皇後斟了一杯酒遞到皇上手邊,笑說:“無妨。五公主鮮少與人親近,今日是她的生辰就由她去吧。再說了算起來王妃還是五公主表姐呢,妹妹同姐姐親近有何不妥?”
連崇康皇帝也道:“看得出敏敏很喜歡王妃。”
“可不是嘛。”皇後順勢幫腔,“陛下,五公主在宮中沒有适齡的玩伴,正好淮南王出征王妃悶在府裏也無聊,要不王妃留下來陪陪公主?公主有了玩伴心情自然好,病也能好的快些。”
崇康皇帝想不到皇後的花花腸子,他對晚輩一向溫和,自覺這些年忽視淑妃母女二人,光陰飛快,轉眼五公主都及笄該嫁人了。他說:“這種小事就不必朕來定奪了,看王妃意思。”
皇後知道陛下因為寵愛淮南王的緣故,對季绾比旁人更加寬厚幾分。如今崇康皇帝将選擇權交給了季绾,皇後只得耐着性子問:“王妃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季绾長那麽大頭一次想罵人。五公主拉着季绾的胳膊不放,她若是拒了豈不是顯得冷血無情?季绾為難,望着五公主無辜的臉又生不起氣來。只得說:“皇後言之有理,但臨近年關府中還有事務需要處理,并且王爺快回京了,怕是……”
“無妨。淮南王回京必先進宮面聖,你待在宮裏豈不是能更快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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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绾見推脫不掉,想着幾日前姜荀的來信:最晚除夕,必回。不過一兩日而已,呆在宮裏鬧心就鬧心吧,況且有太後和陛下在,皇後還能對她動粗不成?
“謹遵陛下、娘娘旨意。”
宮宴散後季绾被帶回坤寧宮,她越想越不對勁,五公主為什麽住在皇後的坤寧宮?況且自她進來以後,坤寧宮的守衛似乎加了一倍。
季绾的卧房在側殿,收拾的極為整潔。她哄五公主睡下後回到卧房,抓着玉蓉嬷嬷的手說:“嬷嬷,我覺得不對勁。”
玉蓉嬷嬷迅速捂住季绾嘴巴,眼神示意:隔牆有耳。
季绾取了紙筆,寫下:皇後早有準備,這招請君入甕做的極妙。她似乎不打算要我性命,否則堂堂淮南王妃死在坤寧宮她脫不了幹系,只想暫時困住我。我猜不出她的目的,嬷嬷怎麽想的?
玉蓉嬷嬷接過筆,寫下:不知。今夜先睡,老奴守着不會有事,明日老奴找機會将消息傳達給太後。
季绾一整夜心驚膽戰,根本睡不踏實。天一亮玉蓉嬷嬷就沒了蹤影,過了晌午玉蓉嬷嬷回來,她告訴季绾:淮南王已經回京,但他同陛下說先回王府整頓,待明日再入宮請罪。還有,守衛比昨日又增加了不少,老奴總覺得皇後目的不在你,在王府。
季绾越急腦袋反而越清醒,她寫下:太後娘娘知道我被困在坤寧宮了嗎?
玉蓉嬷嬷搖頭。
不能坐以待斃。季绾思考片刻,心裏有了主意,她說:“走,去見皇後娘娘。”
到了下午又瓢起大雪,皇後側卧在美人榻上,漫不經心地聽季绾禀報:“臣婦大意了。竟忘了同娘親約好今日回侯府看望,這會娘親等不到臣婦,指不定催人到王府問了。還望皇後娘娘準玉蓉嬷嬷到廣安侯府傳句話,叫娘親不必等我。”
季绾都算好了。皇後既然費力氣把自己騙進坤寧宮,豈會輕易放她走?但送玉蓉嬷嬷出去還是有希望的。
然而皇後不吃這一套,慢悠悠道:“玉蓉嬷嬷也是宮裏的老人了,這種小事本宮派下人去就是,不勞煩嬷嬷。”
被皇後看穿心思後季绾再度回到側殿,她在屋裏踱來踱去,玉蓉嬷嬷将二人身上值錢的東西包好,賄賂丫鬟侍衛去了。
不多時,季绾就開始找茬。她一會要吃芙蓉糕,一會想見識先帝留下的吹雲筝,一幫宮人進進出出好不熱鬧,最後甚至鬧着要借崇康皇帝的玉玺開開眼。
皇後忍無可忍,怒道:“你消停會。以為這樣就能将困在坤寧宮的消息傳遞出去了嗎?本宮告訴你,陛下忙于政事,十天半個月都不來後宮一趟,太後娘娘幾日前身子不适早閉門謝客了。現在人人都知道你在本宮這裏卻不搭理,你猜為何?”
季绾嘴硬:“淮南王還不知道。”
皇後用看傻子一樣的表情看她,笑道:“他知道。只不過他現在沒空管你,以後管不管也說不準。”
“什麽意思?”
皇後不緊不慢地喝下一盞茶,說:“今早本宮聽說了一件淮南王的舊事。說起來,這淮南王可真夠癡情的,找一個北狄女子找了多年,如今天随人願,果真找到了。”
季绾瞬間就軟了雙腿,氣息急促起來。
皇後繼續說:“淮南王對那女子用情至深,此刻正郎情妾意在王府你侬我侬呢,你說,他還會不會管你?王妃知道這件事嗎?”
季绾忍住眼淚,指甲掐進肉裏流出血來。她中氣不足地說:“我當然知道。王爺早就同我說過,那女子有恩于她,但王爺不會娶她。”
“天真,男人的話聽聽就算了,信了就是傻。聽說那女子姓袁名流雲,名字夠詩情畫意了吧,還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喲……”
“王妃老實呆着吧,本宮是為你好。”
淮南王府,姜荀進門才知道季绾入宮陪五公主尚未回來。他立馬就後悔了恨不得轉頭進宮,趙衍提醒:“王爺莫急,都回家了就換身衣裳再去吧。這身盔甲穿在身上有八日了吧,這味道……”
他想着要見季绾還是收拾一下好,梳洗完畢後正欲出門,親兵來報:“王爺,這次搜尋到符合條件的女子有十二人,已經侯在門口了。”
姜荀沒空理他,親兵卻說:“其中有位叫袁流雲的姑娘說,她說她就是王爺要找的人。”
正廳,姜荀聽袁流雲自報家門,言語懇切地說了許多舊事。她目光真摯,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打過草稿一樣,沒有絲毫破綻。連趙衍也信了,小聲對姜荀道:“功夫不負有心人,王爺終于如願了。”
姜荀一動不動,跟一尊佛像似的。他銳利的眉眼掃過袁流雲,問:“玉簪呢?”
“民女從北狄逃荒來大齊的路上,弄丢了。”袁流雲一臉惋惜道。
太巧了,這個袁流雲出現的時間,地點都太巧了。可那些舊事姜荀只對趙衍說過,若袁流雲是假的,又從何得知?姜荀不信趙衍會背叛自己。
他暫且想不到,起身拍了拍袖子,說:“給袁姑娘另找一處宅子,明日再問。”
袁流雲:這和自己想的不一樣啊……
她趕緊追上去,抓住姜荀寬大的袖子,擠出幾滴眼淚來:“王爺,民女這些年就靠那個誓言支撐着活到現在,一直等王爺上門娶我。民女今日就想要個準話,王爺當日說過的話還作數嗎?”
不對,感覺不對。
姜荀盯着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自小愛慕的仙女姐姐,即便經歷生活磨難,歲月洗禮也不會變的這般面目全非。
他心裏已經有七成的把握,這袁流雲是個冒牌貨。
他摔了袖子,神色十分不善道:“将袁姑娘帶下去,好好看管。”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雪越下越大,鵝毛般落在地上,不一會堆起半指厚。姜荀讓人備車馬,獨自站在門口等候,一名侍衛從府裏跑到門口,氣喘籲籲說:“王爺不好了。”
姜荀壓着怒氣問:“又怎麽了?”
“是……是小黃狗屎殼郎,它似乎瘋了,在後院上蹿下跳根本抓不住,一幫小厮圍着它轉了半天筋疲力盡。王妃十分喜愛那只狗,出門前還叮囑我們好生照顧,王爺快去瞧瞧,用不用送到陶獸醫巷?”
“這只傻狗。”姜荀憋着一口氣不好發作,快步穿過回廊往後院走,邊走邊罵:“你就這麽見不得我跟绾绾好?我一回來就作妖,明天送你走,有多遠滾多遠。”
此時的西院已是一片狼藉,花瓶瓦片碎了一地,姜荀進了西院接過小厮遞來的燈籠,問:“屎殼郎呢?”
“在偏殿鬧着呢。”
一幫人打着燈籠入了偏殿,一股濃重的灰塵撲面而來。姜荀咳嗽兩聲,命人點燈,屋裏霎那間亮如白晝。小黃狗還在作妖,姜荀看它的樣子就知道,屎殼郎病了,同它那患病致死的娘親一樣,瘋瘋癫癫目光渾濁就差口吐白沫了,他瞬間就心軟了,上前幾步哄它:“乖,到我懷裏來。”
小黃狗不聽,繼續上蹿下跳,姜荀長腿跨過一個個紅木箱子去抓它。他沒顧及腳下,打翻一只小木箱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姜荀看向腳下,一堆首飾滾落出來。
一看就是未出閣女子用的東西,姜荀懶得看,目光卻被一支通體晶瑩的紅玉簪子吸引住,再也移不開眼。
姜荀瞬間就凝滞了呼吸,他怔怔看着玉簪,屎殼郎也不管了,小心翼翼地從箱子堆上下來,沉聲制止欲上前收拾的小厮,他說:“別動,我來。”
簪身雕刻彩鳳,簪頭是一朵牡丹,這是尹皇後的東西,鳳頭簪世上絕不會再有第二支。小時候尹皇後将他抱在膝上說過,這鳳頭簪用西涼上等的羊脂玉打造,出自宮裏手藝最好的工匠,鳳頭簪是那工匠生前最後一支作品。
那年鳳儀宮起火時,他順手拿了鳳頭簪塞進懷裏,帶着它逃出皇宮一路向北,送到烏斯部落那姑娘的手裏。
時隔十二年,鳳頭簪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就在他日日落腳的府邸,塵封在不見天光的盒子裏。
他素來不管王府雜事,更不會來到偏殿。姜荀看着那支玉簪,深深呼出一口氣,這玉簪是誰帶來的,答案再明顯不過。
身後一名小厮見他神色不對,上前說:“王爺,這屋裏都是王妃的嫁妝。送進王府後一直放在偏殿沒人收拾,王妃也不讓我們動,想必是心愛的東西。摔碎了嗎?明日奴才請工匠來看看能不能修好……”
姜荀手握玉簪紅着眼站起來,渾身都是抖的。他開口,嘶啞着嗓子說:“把這裏收拾幹淨,屎殼郎想辦法弄下來送到陶獸醫巷。”
做完這些,他大步走出去,回憶初見季绾時,她一身嫁衣坐在喜轎裏頭,他對她伸手,說:神仙姐姐,你可願意見見我。
他病時記憶完全是亂的。後來好了也明白,季绾只不過是陛下為了緩解病情賜給他的無辜女子。得知季绾去過北狄時,他欣喜過懷疑過,冷靜後又覺得季绾是不是那個人又怎麽樣?答案根本不重要,是或不是,都改不了姜荀要與她生死同衾的念頭。
眼前這支鳳頭簪告訴他,你就是傻啊,命運早就把她送到你面前了。
幸好他中了赤魂蟲,幸好季绾當了王妃,幸好今日屎殼郎犯病将西院攪得一團糟。環環相扣,太多不經意的事指引着他,一步一步找到她。
他喜歡的人,從來就只有一個季绾。
姜荀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到季绾。
他信步出了西院,迎面撞上奔命似的守衛,守衛道:“王爺,出事了。”
“天大的事情也明日再說,本王現在就要入宮,立刻馬上。”姜荀腳步不停,一路往門口走。
守衛緊跟上去,說:“是玄青閣的絲瑪醫師,侯在門外說有要事求見。”
今日是怎麽了?一個兩個都鬧着要見自己。
姜荀知道絲瑪與周飛雲的關系。平日裏有事都是周飛雲上門,絲瑪作為女兒家從未與他單獨見過面。姜荀猜到絲瑪若非有要緊事情,絕對不會見自己。
他頭腦發脹,決定讓絲瑪在王府候着,等接回季绾再說。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季绾,北狄,玉簪,根本靜不下心來處理任何事。
未到門口,一襲明黃色雪披的絲瑪就擅自進來了。姜荀沒時間同她計較,只見絲瑪跪下,雙膝陷進雪裏,她說:“王爺恕罪,事出緊急民女不得不來。”
姜荀再一次被攔下,憋着一肚子火,咬牙切齒說:“你進屋候着,本王回來再說。”
“沒時間了,事關王妃耽誤不得。”
姜荀聽到是季绾的事情,才耐住性子道:“說。”
“今日民女入廣安侯府給季老太太瞧病,聽見丫鬟們小聲引論,說是皇後娘娘派人到侯府傳話,王妃在坤寧宮修養,一時半會出不了宮,叫侯夫人不必等王妃。”
姜荀一臉疑惑:“绾绾在坤寧宮?她入宮陪五公主不該在舒蘭宮嗎?”
“民女也覺得不對勁。關鍵是侯府守衛覺得莫名其妙,回複那傳話的宮人:沒聽說王妃今日要回侯府看望,公公莫不是傳錯了話?”
“王爺不覺得奇怪嗎?好端端的王妃為什麽要留在宮中陪五公主?又為何住到了坤寧宮?還有宮裏為何派人過來傳話?”
姜荀站不穩差點跌坐在雪裏。他将今日發生的種種事情串聯在一塊就明白了,湊巧的事情太多就不是湊巧,是有心人為之。
他的眸中閃過一絲寒光,對守衛說:“讓趙衍把袁流雲帶上來。”
等待的間隙,絲瑪随姜荀進了正廳。待身上寒氣散盡,姜荀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方才在屋外,他鼻息間全是雪花冷風的味道,這會暖了身子,嗅覺變得靈敏起來。
“你身上帶了藥粉?”
絲瑪聞言從袖子裏掏出一只黑色香囊,說:“是它的香味。說起來這個香囊還是王妃給的,民女在北狄時遇到狼群,毒蛇都用它驅趕,比其他東西好用多了,夏天帶在身上連蚊蟲都不敢近身……”
姜荀接過來,聞了聞,還能是什麽?是烏斯部落驅趕野獸的藥粉。那年季绾母女二人就是用這個救下他和鄭娥性命的。
姜荀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味道。
他閉眼,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
絲瑪看他神色有點可怕,以為自己用完了王妃東西惹他不高興,怯怯道:“民女回玄青閣就研究這藥粉的配方,不出十日必定能成。”
說話間,趙衍已經帶了袁流雲上來。姜荀懶得同她啰嗦,聲音如來自地獄的惡鬼,說:“招了吧,所有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若想吃點苦頭本王會成全你。”
袁流雲硬氣道:“不知。”
“好,好得很。”
“趙衍将她帶到鈞臺,各種酷刑受一遍,記得吊着一口氣在,別死了就行。留着舌頭,手,留下能說話寫字的,其餘的随他們折騰。”
聽聞鈞臺,袁流雲瞬間就沒了底氣。大齊專門關押死刑犯的地方,進去的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惡人。傳說鈞臺有二百零一種酷刑,每一種都教人生不如死。關鍵鈞臺不讓犯人死,受一次酷刑養三日,三日之後接着受下一個。
犯人瘋的瘋,傻的傻,就是死不了。
袁流雲怕了,跪在地上招了個幹幹淨淨。
姜荀聽完,面色平靜地吩咐:“進宮。”
趙衍攔下他,“王爺,已經過了亥時宵禁,宮門早就關了。夜闖皇宮是死罪,王妃暫時不會有危險,不如等等,天一亮……”
姜荀沒再停下,他牽了一匹馬,朝皇宮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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